七 沙大夫死了（1）

　　一家子吃完饺子，姐弟俩就出发去沙大夫的牙科诊所。一路上，姐姐都在向刘刚讲有关沙大夫的事。
　　“沙大夫大名叫沙漫天，老家是郊区宰相府的，家里世代都是牙医，到沙大夫已经是第六代了。过去农村看病的先生可以在自己家里开个药铺，有个头疼脑热的到小药铺来，先生连看病带抓药一条龙都解决了。但是没听说哪位看牙的开牙铺子的，因为牙医治牙就三个手段：补牙拔牙或镶牙。农村人过去有一句俗话，牙疼眼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可见农村人多么不把牙和眼当回事，牙齿和眼睛疼起来又多么难受。特别是牙疼，你要不去理它，黑夜白日折腾你，吃不下睡不着的，所以牙要是真疼起来还真得去看。
　　“农村有集市，一般一个月有三个集市，有逢三逢六逢九的，也有逢五逢八的，就是没有逢二逢四逢七，因为‘逢’字和这三个数连起来念，像妨儿妨妻的太不吉利。‘四’同‘死’一个音，那就更不吉利了。三个集市最中间那个集叫大集，两头的叫小集。
　　“牙医每逢集日，就在集市上搭个布篷，里头摆一张高桌几个板凳，高桌上有个茶盘子，茶盘子里摆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粗瓷茶壶和几个茶碗，布篷的外面再扯上一蓝底白字的横幅，上书某某牙医，也有不是横幅是长方形锯齿旗子的。高高的旗杆往布篷前一插，蓝底白字的锯齿旗子迎风飘扬，特别气派。但是甭管横幅也好，锯齿旗子也好，都必须是蓝白两色，这是行业的规矩。你非得要破坏规矩，弄个其他颜色横幅或者锯齿旗子，也没人拿你怎么样，但是没人找你来看牙。因为自古以来，看牙的人就认这俩颜色。正是：挂上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挂上蓝白旗，就有看牙人。过去的农村人又不懂得刷牙保护牙齿什么的，更没有爱牙日，所以得牙病的特别多，集市上看牙病的也特别多，虽然不能用络绎不绝来形容，起码布篷子底下的几个小板凳不够坐。特别是沙家的看牙篷子，人最多，最热闹。远近都知道沙家看牙是世代相传，看得特别好，所以一般有沙家设摊的集市，别的牙医都退避三舍，到其他集市设摊。
　　“到了沙漫天这一辈，医学院口腔专业毕业的沙漫天，被分配到县里新建没几年的金华口腔医院工作，妻子沙淑英在这家医院后勤科工作，俩人是在沙漫天大学毕业的第二天结的婚。沙漫天和沙淑英都是宰相府村的，俩人一块儿长大，一块儿读书，特别互有好感。一上高中俩人就开始谈恋爱，到高三的时候，已经瞒着家里大人私定下了终身。可能沙淑英太投入了，结果高考落榜，沙漫天倒是如愿考上了医科大学。
　　“沙淑英因为有文化又能说会道，回村没几天就当了大队的妇女主任。妇女主任没当几天，就赶上新建的金华口腔医院招工，给了宰相府村一个名额，点名要高中毕业以上的。虽然当时村里有一男一女两个高中毕业的，但是那个男的家里成分是富农，只有妇女主任沙金花莫属。
　　“沙淑英进医院以后被分到后勤科，负责采购工作。沙漫天毕业的时候，沙淑英已经成了后勤科的副科长。
　　“祖传的治牙手艺，再加上大学五年的牙科专业深造，沙漫天没几年就成了金华口腔医院的名医。他看牙的技艺已经到了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么说吧，凡是龋齿经过沙大夫的治疗，填充物一辈子都不会脱落，这颗牙齿一辈子都不会再疼；凡是沙大夫补的假牙，甭管活动的还是固定的，都可以用一辈子。患者为了让沙大夫看牙，当天起五更就得来医院排队挂沙大夫号。远处农村来的实在挂不上沙大夫的号，就千方百计打听到沙大夫的家，到家求沙大夫治疗。沙大夫和沙淑英都是农村出来的，两口子深知农村人看病的不易，可是在家里却没法治疗，因为看牙的很多器械家里没有。没法子，只好让病人住在家里，第二天一早沙大夫跟挂号窗口说自己有亲戚来医院看牙，要窗口给留个号。农村人特懂得感恩，得到沙大夫帮助的人逢年过节总免不了拿点儿土特产登门看望沙大夫。这样的事一次两次还没什么，
　　次数多了就有人向医院领导反映，说沙大夫卖号。为这个，领导还特意找沙大夫谈过话，让沙大夫写检讨，保证以后这样的事不再发生。那时候是八十年代初，离邓小平提出让一部分地区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刚过去三四年，社会上有能耐的人都辞职自己单干了。三十多岁的沙大夫也想辞职开个小诊所单干，但是手中没钱。
　　“因为开牙科诊所可不像开个普通诊所那么简单，租个门面几张桌子一个听诊器一身白大褂就行了。开牙科诊所首先得有一台口腔治疗椅吧？当初一台治疗椅的售价是四万多元。四万多元现在对一个牙科医生不算什么，也就是公立医院著名牙科医生一个多月的收入。可是当年金华医院著名口腔科大夫沙漫天和媳妇俩人的工资加起来还不足二百块钱。沙大夫每月还得给父母二十块钱，媳妇的娘家呢，也得多少给一点儿吧？因此，沙漫天两口子基本上没什么存款。所以，沙漫天虽然自己有开诊所的念头，却不敢辞职。后来，终于因为又一次让窗口留号，沙漫天被领导严厉批评，并且准备在全院通报时，沙漫天一怒之下辞了职。其实沙大夫不知道，妻子沙淑英早就想让丈夫辞职单干了。
　　“这几年随着医院的规模不断扩大，后勤科变成了后勤部，沙淑英成了后勤部的部长。医院里所有的大型治疗器都是经过沙淑英的手采购的。采购谁家的产品不采购谁家的产品，沙淑英衡量的标准就是谁家给的回扣多。因此这些年下来，沙淑英手里已经攒下了十几万块钱。毕竟吃回扣也叫贪污受贿，所以十几万攥在在沙淑英手里，让她如坐针毡，想停下来又停不住，恨不得早日别当这个后勤部长，最好是干脆离开医院。可是她又不敢告诉丈夫实话，说我买设备收人家回扣已经攒下十几万了，给你开个小诊所富富有余。她之所以不敢告诉沙漫天，是因为她太了解丈夫的了，死要面子死清高，他要是知道妻子沙淑英贪污受贿十几万，肯定得跟她离婚。
　　“姐姐，你对沙大夫的情况咋知道这么多呀？”刘刚问。
　　“你知道咱奶奶娘家是什么村的吗？我小时候奶奶经常给我讲她娘家的村名故事，也给你讲过。想想，奶奶这故事怎么讲的？”
　　“我实在不记得了。”刘刚摇头。
　　“我给你重复一遍。从前，一个农夫救了一条蛇，这条蛇就一直想着应该怎么报答农夫。正好公主生了很重的病，皇帝就贴出了谁能把他女儿的病治好，他就让谁做宰相的告示。蛇告诉农夫，你把我的肝割下一块给公主吃，公主的病立刻就能好。农夫照做了，公主吃下蛇肝病果然好了，农夫也当上了宰相，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可是没多久，太子又病了。皇上对宰相说，你如果能把太子的病治好，我封你当王，你在你的领地上就跟我一样也是皇帝。农夫就找到那条蛇，说你再让我割一回肝吧，皇帝说治好太子的病就封我为王，皇帝还说我在自己的领地上跟他一样也是皇上。蛇说上回被你割肝以后，我就一直很痛。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报答的。拿刀子钻我肚子割去吧，最好比上次少割一点儿，不然我会疼死。于是农夫就拿刀子钻进蛇肚子里第二次割肝。怕割少了治不好太子的病当不上王，没有领地过不上皇帝一样的生活，所以农夫索性把剩下的肝都割下来了。被割掉肝的蛇在地上疼得翻滚，最后终于合眼闭嘴死了，已经当了宰相的农夫也被憋死在蛇肚子里。这就叫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们为了警示后人不要太贪婪，就把农夫的村子改名叫宰相府。”
　　“噢，我知道了，奶奶也是宰相府的人，和沙大夫是一个村子的。”
　　“奶奶姓什么呢？”刘刚摇头。
　　“你记着咱爸好哼哼哪两句京戏吗？”姐姐又问。
　　“当然记得。每次回来都能听见爸爸哼。”刘刚说，“刁德一耍什么鬼心肠……对吧？好像是《沙家浜》里胡传奎唱的，我经常见咱爸没事翻看这个剧本。”
　　“剧本里边还有个沙奶奶。咱奶奶活着的时候，爸爸有时犯调皮，就经常管奶奶叫沙奶奶。”
　　“我想起来了，奶奶姓沙，小时候听见别人叫沙奶奶，我也跟着就叫沙奶奶呢！”刘刚忽然想起什么，“奶奶和沙大夫都是宰相府的，又都姓沙，所以你才知道沙大夫这么多的事对吧？”
　　“算你聪明。奶奶不但和沙大夫一个姓，奶奶娘家和沙大夫家还是当家子，按辈分，沙大夫应该管奶奶叫姑。因为有这层关系，我每次带奶奶看病，沙大夫两口子都特别热情。沙大夫给奶奶治牙，沙淑英虽然比我大二十多岁，可是特别爱聊，她和沙大夫搞对象的事，就是她自己和我说的。”
　　“沙大夫媳妇贪污吃回扣的事，也是沙淑英自己告诉你的？”刘刚打断姐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