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当兵

　　秋收刚过，保长带人来到二伯爹家，左脚站在大门外，右脚踏上大门槛，将正准备出屋的二伯爹堵在屋内说，你家两个儿子，符合抽壮丁的条件了，得去一个当兵。
　　二伯爹将保长一行让进地楼屋，喊二伯妈做晌午饭吃。他对坐在窗户下的保长说，这小的还没有满十六岁呀。
　　保长说，实岁虚岁都一样，初一不去十五也要去，大的不行小的去，这青龙坝符合条件的都抽过了，上面下来的任务数完不成。你们也不要有支使儿子逃跑的妄想，没得油吃听榨（油）响，这寨上，这坝上，这横顺上百里，你们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逃跑后是什么下场，轻则捆绑爹妈，重则烧房毁屋。
　　保长你是有菩萨心肠的人，还请同情一下我们家的情况。二伯妈端着一钵落花生，从厨房走出来放在桌子上求情道，这小的太小，大的才结婚，孩子都没有生。
　　你家运气够好的了，打日本鬼子，你家没有出过一人，你看看这坝上……保长瞟了一眼挑水进屋，正准备往石水缸里倒水的我说，这个嘛，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家也可以像其他人家那样，找人顶替或买人顶替嘛。保长沉吟了一下说，当然，得看看是否符合条件，比如家庭弟兄多少，身体是否健壮。
　　二伯爹会意，多谢保长，我们考虑考虑，改天回你的话。
　　当天晚上，二伯妈喊我与他们一道吃饭。吃完饭，他们让我坐在桌子边，说有事和我商量。
　　二伯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二伯妈在桐油灯前打着鞋底。她用锥子在鞋底上扎一个孔，用针尖在头皮上划拉一两下后，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针插进之前锥子扎过的地方，用力也未能穿过去，就用顶针顶上针梢，使劲往前推，另一端针尖露出了好一截，捏住针身使劲地往外扯，扯了好几下都滑掉，未能扯动，她就用牙齿咬住针的前部，使劲扯了出来。
　　二伯爹将烟灰磕掉后说，今天保长来的事你也晓得了，你大哥石德乾呢，刚成家，去当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嫂子也留不住了。二毛（弟）还小，妹妹像两个姐姐一样，将来也是外头人。亲不过你们弟兄间，我们想，让你去顶替你大哥德乾当兵。
　　我内心是无所谓的，去当兵是混吃混穿，还比在这里起早摸黑轻松。在这里也只是混吃混住，他们请短工还开有工钱，我却没有。二伯妈有意无意在我面前对外人说，他这无爹无妈的人，我们得负责他吃负责他穿负责他住，今后我们还得负责为他成家。在外人看来，好像我与他们的儿子无异，儿子给家里干活，没有开工钱的道理。
　　他们见我沉默不答，二伯爹又说，你去后见机行事，像坝上有的人那样，不是几次拉去几次都逃脱回来了吗？
　　二伯妈也接话道，这坝上别人家顶替去当兵是一百块大洋，我们这家底你也清楚，没有那么多钱。我们给你五十块大洋，另五十折成粮食。这钱我们给你存着，你回来后用来给你娶媳妇，粮食到时也称给你。她又扬了扬手中的鞋底，这双鞋是为你做的，明天就可以上鞋帮了。
　　我心想，你们真会打算，如果我被打死了，这钱粮不就还是你们的？至于鞋，这是给我做的第一双新鞋吧？这些年我打光脚的时候多，穿鞋，也是草鞋，偶尔穿双布鞋，也是大哥石德乾穿破后缝补的。不过我喉咙骨碌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我同意去。
　　二伯爹当晚就带着我去保长家，给了保长两块大洋，说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身强力壮，符合当兵的条件，自己也愿意。保长说，这样最好。
　　我和坝上的另外三人，被带到双龙场，到后听说我们这批兵是被带去保卫省城，说共产党的解放军，已经打到湖南了。第三天，我们与从县城赶来的其他几十个壮丁会合，接兵的军官告诫大家说，谁要是当逃兵，车上押车的士兵，随时可让他吃枪子儿！
　　每个人都被绳子将双手缚在身后，另用绳子将同车人的手捆着连在一起。上百人挤上四辆汽车，向省城开去，我们青龙坝的四人，乘坐的是最后一辆。
　　车出双龙场二十来里，最后一辆刚爬上山坳，两山枪声大作，轮胎被打爆了，司机和驾驶室的军官被打死，押车的四个士兵跳下车逃跑，两个被打倒在车边，另两个滚进了公路坎下的树丛。前面的三辆车，早已不见了踪影。
　　枪声停息，从山上树林里跑下来几十人，给我们车上的二十多人解开绳子，喊下车。这时我发现，下山的人中，有人的大腿被流弹打伤了，正在流血。那人被人提醒后，才坐在地上，哎哟妈呀地喊起痛来。
　　这些打枪的人，穿着颜色不一、新旧长短也不一的衣服，一人挥着手枪对大家说，我们是共产党的乌江游击队，凡是愿意加入的，我们欢迎，凡是不想加入的，可以回家。
　　我看到被打伤人痛苦的样子，我和青龙坝的三人都说回家。
　　我们返回双龙场时，天已经黑下来，为防夜长梦多，不敢去人家讨要吃的，饿着肚子，顶着月光，沿着双龙河，翻上双龙坳，到家时鸡已叫第三场。
　　我回来后，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保长也没有再来拉兵。年底，传来游击队占领县城的消息。开春，又传国民党的县政府被推翻，新成立了乌江县人民政府。
　　在解放军攻打跑进青龙洞的土匪时，我说去看看热闹，二伯爹不准。他说，那子弹不长眼睛，一枪把你龟儿子打死了还能一了百了，要是打成残疾，你去做叫花子都不行。
　　春分前一天，石德乾媳妇生下一个儿子，取名石同安。
　　还有几天到清明，传说共产党的人民政府被赶跑了，蒋介石打回了南京，之前投诚解放军的国民党军队，起事打回来占领了县政府。
　　二伯爹有些得意地对我说，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当初我就看清了形势，喊你不要去掺和，你看如何？古家寨当初杀猪宰羊欢迎解放军攻打土匪的古福贵，不是被戴上通共的罪名，拿钱才消了灾吗？
　　收完谷子，解放军又打回来了，那个乌江县人民政府也返回，听说那些参加伪政府的骨干，都被枪毙了。
　　开春，县里的工作队来到青龙坝，召开群众大会。队长在会上宣布，他们的任务是征粮、清匪、反霸、减租、清退帮工，同时开展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土地改革三项工作。
　　在抗美援朝动员会上，队长说这是保家卫国之举，想到二伯爹给二毛都谈了亲事，还初步定了亲，而我，他们好像还没有一点打算，之前顶替当兵许诺那些钱粮，自我回来后，也只字不提。是不是我一生不结婚他们就一直不给？于是，我想，永远在他家做长工，不如去当志愿军抗美援朝。打死了算球，打伤了有国家照顾，万一立功了可能还得吃国家饭。于是，我主动到村里登记。
　　隔天，村长上门对我说，你是你是孤儿还是独子，不符合当志愿军的条件。村长走后，二伯爹骂我，你狗日的说也不说一声就去报名，你以为那个是去当送亲客，好酒好肉招待你，酒足饭饱了回来呀？你没听队长说呀，那个美帝国主义带领十多个国家，不但要打北朝鲜，还要打中国。人家又是飞机又是炸弹的，怕把你炸得找块皮皮来缝包包都找不到，尸骨不得归家，你家这房人就绝种了。
　　我沉默不语。
　　村长带信儿给我，让我去村办公室一趟。我去后工作队队长告诉我，鉴于我要求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的表现，吸收我为村里的基干民兵，参加清匪斗争。
　　队长介绍了一通全国全省全县的形势后说，对外逃的匪首，政府已经组织力量远征追捕；对就近隐藏的匪徒，正在发动群众，检举揭发。你参加民兵的任务，主要是站岗放哨，搜山查洞，使全村山山有人，路路有卡。与全国人民一道，撒下天罗地网，让土匪插翅难逃。
　　我回去给二伯爹讲了这事。他反对，历数青龙坝的风云变幻，土匪猖獗，国民党军队前来剿匪，剿而未灭，晋成皇股匪死灰复燃，那些支持剿匪的人不是被报复了？国民党军队被解放军打跑了，尚山卒股匪被剿灭了，可不久国民党军队又回来了，那些跟了共产党的，有几个日子好过了？谁知才半年，解放军又打回来了，那些参加伪政府当官的，投胎到别家，都要走得路了。你不要看现在这些人跳得欢，谁又能保证他们能欢几天？
　　我到村里找到队长，讲了二伯爹的顾虑。队长带着村长、民兵连长上门，队长指着二伯爹的鼻子说，全国已经解放，你不要造谣惑众，也不要阻挠石德坊参加革命，不然我们把你定为反革命分子！
　　二伯爹额上冒着微汗，一声也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