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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 收养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5-01-03 10:40:53      字数:3477

  我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母亲按着右下腹说她肚子痛得很,喊我烧几个红苕和妹妹一起吃。从这天起,她的腹痛每隔一段时间就发作,经常去茅厕,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吃饭也越来越少。
  有次痛了一个早上,待稍缓解后,她拄着一根木棍,走一段歇一会儿,到寨上求人说,我怕不得好了,两个小孩没有托付处,请你去青龙坝石家寨,喊他伯爹们来接去。
  那人经不住母亲流泪请求,第二天去了石家寨。母亲腹痛不止,已不能起床。我用葫芦瓢舀水去她床前,喊妈妈喝水,她头在枕头上摇摆。第三天傍晚,母亲将我和妹妹拉到身旁,流着泪喊着幺,叹着气,逐渐没有了声息,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了。
  大伯爹晚上赶到时说母亲已经死了。
  天空开始飘雨,寒风刺骨。
  寨上陆续来了一些人,他们找来几块石头,取下几块木板,搭成一张床,将母亲抬到上面。妹妹以为母亲睡着了,爬到她身上,将她补丁缝着补丁的衣服,一一掀起来,拉过乳头吮吸。大伯爹走过去,将妹妹抱了下来。不知是没有吮出奶水,还是因为大伯爹将她抱离,她双手双脚扭动,哭喊着“我要妈妈”。
  众人看到这一幕,转身抹起了眼泪。我呆呆地看着,抠着指甲,不知所措。
  清晨醒来,眼前一片白茫茫。山上,枯黄的树叶,绿色的松柏,在白雪的覆盖里隐现,组成灰朦朦胧胧的景象;山下那些房顶,覆盖着一层白白的积雪,从山脚到山头的树林,积雪在枝叶间亦如棉花绽放。
  第三天安葬母亲时,大伯爹说山上冷,路又滑,喊我在家招呼妹妹。我不知道母亲具体安葬在什么地方,只知道也是抬去了安葬父亲的后山。以至于五十年后,我带着孩子们来祭祀、立碑时,发生了严重的错误。
  我家的田土、房屋、用具被财主收归名下,他对旁人说,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些东西根本抵不了多少欠账。
  在我和妹妹的去留上,大伯爹对寨上的人说,我家已经有三个姑娘,负担重,只能将石德坊抱回去,这大妹实在是无力抚养了。
  有人提出,其他伯爹叔爹可以抚养大妹。
  大伯爹摊开双手道,这次只有我来,就已经知道结果了。老房子被烧后,我家现在居住的,是在老屋地基上立起的三列五柱四瓜木房,房顶是茅草盖的,地面是泥土,除了香盒(神龛)一面装有板壁,四周围的是杉树皮、斑竹片。
  他二伯爹家倒是富裕一些,在媳妇娘家的帮助下,在塆里的一块土上立起了一栋四列七柱五瓜的木房,每间都比我那房子宽大一些,但已有两男两女,负担也重。他四叔已去易家寨当上门女婿,已有一男一女,女方家不可能同意收养。他五叔自从那次烧房子被捆绑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搭个茅杈棚住起,一直没有谈亲事,去年去钻青龙洞,跌进暗河淹死了。
  有人动员父母之前投奔那家女主人收养,说她招那个男的上门,两三年了无生育,只有之前那个男孩养着,负担轻。她先时不同意,说养个姑娘是赔钱货,以后嫁出去自己无多不少要为她办些嫁妆,成家后,除了生日节日来做客,平常连人影都看不到。
  有人将她拉过去劝,姑娘长到五六岁,就可以帮忙干活了,干到十五六岁成家,当请个不要工钱的劳力。还有,这姑娘像她妈,长得好看,也可以用来当媳妇嘛,少花一笔娶媳妇的钱。
  妹妹最终被女主人抱走,我随大伯爹回去。
  清早起来,这两天有些许融化的积雪,又复原,还有些凝冻,白茫茫的山头,树梢好像与天空连成了一体。寒风中,我直打哆嗦。冷得呵手跺脚的人劝说大伯爹,大雪过后会天晴,隔天待雪化了再走吧。
  大伯爹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回答,这雨雪下地,会加重地上的凝夹雪。俗话说,凝夹雪,半个月,越等越老火。他边搓稻草绳边回答。将双脚分不清颜色的布鞋捆上草绳后,把我放进背篼背上,撑起油纸伞,出门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坡。
  大伯爹尽量往路边的杂草上踩,踩上去,发出喳喳的声音。实在没有杂草时,一只脚向前试探着踩稳后,再迈另一只脚。上到山坳,这边没有看到行人,下山也未见人影。多年后,我从儿子们口中听到两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与这一场景很相似。
  不管是转下山弯,还是又翻越一个山坳,道路两旁的积雪很厚,山上坡脚,只能说无草不凝冻,有山皆是雪,冰条断裂的咔嚓声,跌入草丛的沙沙声,不时传进耳膜,像野兽在活动,让人害怕。高处,齐腰折断的松树,被冰雪覆盖在山头路边;低处,慈竹压折,杂木、金竹压得头触地成弓形。
  我身上穿着父亲留下的两件衣服,颈项缩进衣领中,感觉不太冷,只是脚冻得有些麻木。又上一座山坳时,大伯爹将棉衣解开,擦了擦额头上的微汗。临近寨子边,他脚下突然打滑,想停住,可怎么也停不下来,只好向坡下跑去,幸好有一棵压弯的金竹斜靠在路边,他丢下纸伞,双手抓住竹枝才停了下来,我险些从背篼里摔出。
  这时,割菜回来的妇女,已经上到阶檐坎,可脚下一滑,又跌下院坝,四肢朝天,哎哟妈呀地喊痛。这时,从房侧转过来的男人,嬉笑着说,不要紧,这种天,跌倒不脏衣服。妇女止住喊痛,抓起一棵白菜爬起来向那男的掷去,骂道,你个烂舅子,挨刀砍的!男的跑开。在陡坡处坐在木板上滑冰的几个小孩,哈哈哈地大笑不止。
  下半天,太阳羞羞答答地不时从云端露一下脸,我们到达双龙场,进入“二十四道脚不干”时,路面的积雪变得稀薄,上到易家寨,雪凝又似乎恢复到了之前。大伯爹拐进四叔家,尽管四娘的脸色不好看,还是给我们煮了洋芋麦疙瘩吃了上路。
  天擦黑时走进了石家寨。之后的几天深夜,雪粒都在嗒嗒地敲着树叶,白天,地上覆盖着油漆般透明的薄冰不化,大伯爹家煮饭喂猪用水,都得他鞋拴草绳到水井里去挑。大伯妈说,菜地里的白菜叶,拌一下就断裂了。怕跌倒抛撒粮食,他们没有米下锅了,不敢挑去碾坊,只好用碓舂。寨上的小孩,在寨前扔雪团打雪仗,我远远地看着,想玩,但怕被他们拒绝。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大伯爹之所以只要我,因为我是男孩,他已生育三个女儿,把我作为养子用来防老,比起抱养其他有爹有妈人家的儿子来,不管是从血缘上,还是长大后,生父生母或其他亲人可能的挑拨离间上,都要稳靠得多。
  第二年开春,女主人带信儿过来说,妹妹出烧麻子没有出得出来,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什么叫出烧麻子,也就是医生说的天花。大伯爹家两岁的四女儿就是出天花死的。
  病了几天的这个妹妹,穿着一件补疤衣,光着下身,呻吟着睡在屋角的床上,床上堆着一条浅蓝色的破毯子。说床,也就是木棒支着的木板上,放着稿荐,稿荐上是深蓝色的土布床单。她隔一会儿就喊,我要喝水!大伯妈或我,或其他三个姐姐,就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给她喝。
  大伯妈打猪草回来忙着砍猪草,煮猪食,准备吃饭。这时她从床上撑起来,又喊,哥哥,我要喝水。
  我用葫芦瓢从瓷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给她端去。她的鼻孔在流血。她刚喝两口,手一松,水瓢掉在床上,毯子被打湿了,人也倒在床上。我吓得赶紧喊大伯妈。大伯妈出来一看,一摸,幺啊儿地哭起来。
  大伯妈将一件新染的花衣给她穿上,大伯爹用一张破席子将她裹上捆好,提去丢进了山脚的天坑。
  有生之年,我一直将这个妹妹死亡的过程,联想成远在辛家寨妹妹死亡的场景。
  大伯妈说我心硬,说我父亲死没有哭,母亲死也没有哭,这个妹妹死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自我有记忆起,死小孩是常见的事,在辛家寨是这样,来石家寨这两年也是如此。时常听到某家的妇女在哭,小孩又“丢了”。从大人们的言谈中也知道,没有谁家没死过孩子。死小孩就像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受了一点皮外伤,见怪不怪了。大伯爹家的大女儿,因出烧麻子变成了麻脸,二伯爹家的三儿子,也是出烧麻子死的。
  二十年后,这已不算什么病,只要打过预防针,就很少发病,即使发病,打针吃药也花不了几个钱,因此而死是几乎不会发生的事。
  那时也是可以通过吃药治好的,至少不会死亡那么多,但人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没有钱。只能用椿树皮熬水喂之类的土办法“发”出来。“发”不出来“丢”了,归结为一家老小命该如此。
  我到大伯爹家后,主要是和三个姐姐一道打猪草,或去地里帮助扯杂草,拣红苕、洋芋入背篼或箩筐。
  祖父祖母留下的二十来挑田地,本是由五弟兄分的,后来就由大伯爹和二伯爹二一添作五分了。我稍懂事时,旁人对我说,你父亲那份应该归你,你应该去要回来。可我知晓父亲离开这里的因果后,觉得父亲的行为,应当是自愿放弃。
  大伯爹二伯爹大概也听到类似的话了吧,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有意提起财产问题。说如果老三石祖犁不干出没有伦理的事,我们家的老房子就不会被人家烧,两个老人就不会被气死。如果他还在世,按理还得找他赔。两个老人他没有养一天,安葬也没有出一分力花一文钱。
  我对他们这些话装聋作哑,外人在我身旁说起时,我也以嘿嘿地笑作答。我想,很明显,大伯爹这些家产,今后还不都是我的吗?
  大伯爹学有一门石工手艺,给人打磨子、掘猪槽、安石阶檐,积攒了一笔工钱。在他第五个女儿出生时,加了一列,变成了一栋五柱四瓜四列三通间的木瓦房,接着借钱装出了两间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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