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生母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2-29 06:46:46 字数:3495
父亲和舅母给主人家干活,主人家负责食宿,没有工钱。主人家无活可干时,就去寨上财主家打短工,积攒一点工钱。父亲主要负责田地的活,舅母以帮助别人侍弄近处的庄稼和纺线、织布为主。
秋收结束,秋种开始,从财主家种完麦子回来的父亲,晚上刚睡下,舅母对父亲说,我有了。
父亲疑惑地问,有什么了?
她拉过他的手在肚子上抚摸着说,有你的孩子了。
父亲兴奋地起身跪在舅母身旁,看着她还在肚皮上抚摸的手说,你辛苦了。随后躺下将她拥抱在胸膛,望着房顶,规划以后的日子。
他说,这茅草房太窄了,我们两人睡这四尺来宽的稿荐(稻草编成的垫子)还将就,有孩子后就不行了,何况人家也不会让我们久住。另立房子,就是立个茅草房也要钱,我们不但没有钱,也没有地方立。
父亲说,我前两次和寨上的人去追捕野山羊时,发现寨后半坡有个干洞,里面空旷,也干燥,还冬暖夏凉。干洞不远处的岩龛,这二十多天没有下雨了,还有筷子粗那么一股水在流,可以淘出来做水井。
如果租下洞前那面山坡,将灌木杂草烧掉,将土挖出,就可种苞谷、洋芋、油菜、麦子之类的庄稼,一年吃的就差不了多少。
舅母点点头说,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隔天,父亲打听到洞前那片山坡,是财主家的,就向财主谈了自己的想法。最后议定,干洞不用租金租物,洞前那约三亩的山坡,每年一百斤苞谷或麦子做租粮。但凡一尺围以上粗的树木,需砍下扛到财主家。
父亲将洞前山坡指定的边界砍出一丈多宽的火焰隔离带,从下边三处点燃。火势从小到大,从窄到宽,一路翻卷向上,只一杆烟的工夫,就烧到洞前。火势逐渐熄灭,天黑时,只有十来处还有残烟。
此后几天,父亲光着膀子,砍倒较粗的树木,将松树结疤处的瘤剔下来,用于晚上照明,将树身扛到财主家。较小的杂木,用藤蔓捆成一捆一捆的,扛到干洞内靠壁堆放。找出较为伸展均匀的木条,砍来毛竹划成篾片,割来当年新生叶片较长的茅草,编织排扇。做好一扇木栅门,父亲抱来石块,在洞口余下的空地止砌上一道一米多高的墙,上面用茅草排扇封到洞口顶部,中间开了一扇窗。
住进洞屋,有时半夜传来豺狼呕呕、野猪哼唧、狐狸嗷嗷的叫声,虽然声音很远,舅母却有些害怕。父亲为给她壮胆,就在山洞燃起一堆火。后来慢慢就习惯了。
接下来开始翻垦荒土,将挖出的木疙蔸背到洞内,将石窖中少许的土刨到土多的地方,将缓坡土的边缘,用石块砌筑,使其尽量变得平坦,保土保水,利于耕种。经过一个冬天的劳作,洞前的土地已经平整好,并陆续种下蔬菜、麦子和洋芋。
父亲用打短工的钱,置办了一床被子和一条床单,铺设在稻草稿荐上。购买了必需的锅碗,自制了瓢盆用具,在除夕到来之前,他们搬进洞中,赊一斤肉过了年,用之前居住那家主人送的两碗汤粑面,水煮汤圆过了春节。
此时,洞外虽然雪花飞扬,但他们围着燃烧的木疙蔸,感觉暖洋洋的。
父亲听到屋外土中有野兔的哀叫声,跑去看时,一只野兔的脚被铁制捕兽器夹住,在雪地上蹦跶。他将野兔杀掉把内脏清理干净后,直接放在火上烧烤,只放了一点辣椒。舅母边吃边说香得很。
初春,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长得粗壮,真应了那句俗话: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
立夏,父亲将平缓处三块地里的洋芋挖起麦子收割,度过春荒。他又将这三块地挖掘成田。较大一丘堵水用工换牛铧了数遍,确认不会漏水了才停。另两丘较小,他用板锄挖了数遍,又用钉耙将泥块啄细,感觉没有问题时才放手。又以许诺秋收时归还十斤稻谷的方式,赊来秧苗,将这三丘田插满,当年打了四挑谷子。
端阳节那天,正在地里挖洋芋的舅母,突然感到肚子疼痛,父亲急忙将她抱进背篼背回洞中,跑着下山去喊接生婆来接生。
傍晚时,她满头大汗生下一个孩子。当听到接生婆说是个望牛的时,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这个孩子就是我,按字辈,父亲将我取名石德坊。自此,我应该称呼舅母为母亲。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梅雨季节,父母发现洞内比上年潮湿得更重了,石壁上经常挂着水珠,被褥常常是湿漉漉的。父亲说得想法立个茅草房来住。
父亲利用几个月夜,翻山去另一座山头,偷来几根汤钵粗的松树做柱头,用之前烧山砍下的树木做檩条,以工换物,从财主家竹林里砍来数十根竹子,劈成两片,割来茅草,编织成一匹匹茅草排扇,错落有致地盖在顶部,围住四周,一栋茅草房就在洞旁竖立起来。搬进茅草房时,我已能歪歪扭扭地走路。
我两岁时,母亲又怀上了。父亲对母亲说,如果两年就算三年生一个孩子,到五十岁时都还要生十来个,就算一半是儿子,五六个儿子今后接媳妇的地方都没有,还得想法攒钱。
母亲说,这天上不落地下不生,去抢呀?光靠租这点地,只够糊口,如果碰到灾年,怕那一百斤谷子的租粮都交不起。
租粮从一百斤苞谷或麦子变成一百斤谷子。财主说,之前说的是用来做土,但现在有一部分已经变成田了,是我父亲改变租约在先。父亲只好答应。
父亲说,财东在找人承头挑运桐油去江边乡乌江码头,承头的人除了自己挑的工钱,每趟另计挑运一百斤桐油的工钱,但得负责桐油数量进出一致,损失不管多少,都由承头人负责。轻则用工钱抵债,重则用人头担保。
这个有些划算,父亲高兴地告诉母亲,自己每趟可以挑一百五十斤。同去的都是本地人,只要眼睛盯着不让他们偷桐油,嘱咐他们小心不要挑倒,如果是他们挑倒了,那是有言在先的,得由他们赔,进出数量哪能会不相同?昨天财东问我,说我力气大,为人也老实,如果愿意,隔天回他的话。我觉得这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做得。
父亲说,人是累点,也不过是多费点脑筋。你看人家财东,家财万贯了,还当着保长,每天早晚都要去青瓦木房的油榨房内,检查碾菜籽的石碾是不是正常,看看熬菜籽的双灶台火候是否到位。
你不要看财东脸胖腰粗,外出头戴礼帽、身穿长衫、手提自由棍、迈着绅士步伐穿长衫,不是骑高头骏马,就是坐滑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的。但他到了榨油坊,不时绾着长裤,系着围腰,脚上穿一双草鞋,跟我们这些光着上身、赤着双脚、穿着齐膝补疤短裤的人一道,将一块块油坯饼放进榨槽里。有时开榨后,他还亲自上阵,与皮肤黝黑的我们共执油锤,喊起“嗨哟——嗨咋”的号子,一齐“咚——咚——咚”地撞击油槽中的“进桩”。当一缕缕黑黄的桐油经油槽流入木桶后,他才去休息。汗水和我们一样,从脸上、颈上、肩上、背上流下来。
第一年,父亲带着七八个人挑运桐油,净赚了十块大洋。如果用来买米的话,可以买十斗,约八百五十斤。当年就在寨子边花五块大洋买了一块荒地。父亲对母亲说,只要三年,就能买木料请木匠,立一栋五柱四瓜四列三通间的房子了。
第二年妹妹出世,没有取名,只喊她大妹。
父亲依然承头挑运桐油。他们七八个人挑运几天往返都平安无事。天有不测风云,常在草丛走,哪有不遇蛇。某天将桐油交售后,从江边乡码头返回,天擦黑,进入离寨子只有数里地的山谷,从树林中突然跳出三人,脸抹锅烟墨,手持火枪对着他们喝道,将身上的钱交出来,否则吃枪子。
其他人都说身上没有钱,并将目光投向父亲。那几个土匪向父亲围了过来,其他人逐渐向后退却。
光着上身的父亲,将扁担从油桶中抽出,紧握扁担怒视着持枪的三人,其中一名抢匪对着父亲摆着枪,喊他要命就放下扁担,不要命就装耳朵聋。
父亲常听人说,许多抢匪手中的枪,是用木头削成后上漆的假枪。心想,反抗可能会赢,但如果桶中的大洋被抢,不知何时能赔清。
他挥起扁担向最近的持枪抢匪砍去,抢匪后退中扣动扳机,脚跟绊在石头上,仰面向后倒去。同时,砰的一声,一团铁砂向父亲的胸脯飞来。父亲愣了一会儿,软软地倒在地上,血从胸脯上的十多个小孔流出,像蚯蚓一样乱窜。
挑桐油的人见状,丢下扁担油桶,四处奔逃。开枪的抢匪爬起来,龇牙咧嘴,抚摸着腰杆,踢了父亲一脚。另两个抢匪,将油桶一一打开,在父亲的油桶里,取出油纸包裹着的口袋,将口袋里装着的货款一百七十四块大洋提走。
当天夜里,寨上的人将尸体已经僵硬的父亲抬到茅屋边的洞口停放,母亲哭得昏死过去几次。
隔天,众人用几块大木板割成一个盒子,将父亲抬到山后安葬了。刚满三岁的我,知道父亲死了,埋在了山后,但并不知道对我意味着什么。
人死账不完,财主逼迫母亲拿出家中的积蓄还账,但还不够抢走的零头。财主说当做善事,除了收回寨边出售的那块荒地,欠账只计整数,一百块大洋,也不计利息,由母亲农忙季节去做工抵账,如果孩子大了都还未还清,由孩子帮助承担。
母亲起早摸黑地干活,我在家招呼妹妹,晚上吃饭的时间,基本上都要点上桐油灯。桐油灯里只有一根灯草,燃出的光线微弱昏暗。
母亲越来越黑瘦,我几次看到她在偷偷抹泪。半夜醒来,有几次感觉她在不停地翻身,不能入睡。有次我发现她没有在床上,门开着,我出去看时,她坐在房前石头上,泥塑般地望着远方。我默默走过去,吊着她的手臂,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全身颤抖着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