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舅母
作品名称:双子座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2-24 10:27:31 字数:4103
至今我也不清楚,本该是舅母的人,是如何变成生母的。生母出生于何地,我也不知道。后来,通过旁人一鳞半爪的讲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大体经历了以下过程。
父亲石祖犁,生长于乌江县双龙区青龙乡青龙坝村石家寨。一天傍晚,生长于父亲的妻子邻寨的舅母,被醉酒的舅舅再次暴打,鼻青脸肿,披头散发来到父亲家。父亲的妻子是舅舅的妹妹,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父亲结婚近半年。
舅母向父亲的妻子哭诉,舅舅这次打完她还扬言,待他醒来再收拾她。如果不跑,怕要被他打死。
三天后,父亲的妻子劝说舅母,一家人哪有不口舌的?牙齿和舌头那么好,天天在一起,也有咬到的时候。他喝酒后少用言语刺激他。他酒醒了也一定会后悔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是一家人,彼此少说两句,原谅一下对方的过错,不顺心的事情就过去了。现在已进入收割季节,苞谷开始掰了,豆子扯得了,谷子也黄得要掉落田中,家里需要人手。
舅母虽然十分不情愿返回,但也不得不离开父亲家。
父亲的妻子考虑到舅母途中的安全,也怕舅母逃去他处不回家,就安排父亲送舅母回去,还吩咐他到家后劝说舅舅,少喝酒,喝醉了睡觉,不要动不动就骂人打人。
父亲和舅母上路,翻上双龙坳,回看形似木船的青龙坝,满坝的稻谷,像金黄的地毯,铺向东边的青龙山和西边的白虎山山脚,中断在十里外的虎跳崖。
沿着山弯斜斜的小路,下行过易家寨,再沿着陡峭的山路下到两溪相汇的双龙河口,开始在峡谷中盘行“二十四道脚不干”的双龙河。
河水清澈见底,在黑灰黄白相间的鹅卵石上流动。河中不时漂来几片苞谷壳。一只白鹭在前面的河湾处轻轻行走,猛然扎向水中,叼起一条鱼,扑棱一声,伸直双脚扇动翅膀,飞向山弯的柏树林。
太阳在蓝天抛撒金针,让人汗流浃背。
父亲正在埋怨这交秋二十来天了还这么热时,峡谷前方突然吹来一阵狂风,随即飘来一片乌云,转眼哗啦啦的暴雨像山崩地裂般涌来,父亲急忙喊舅母去悬崖下的洞中躲避。父亲快步跑了十来步,回头一看舅母跌倒在地,只好返回将她扯起来,拽着她快步向洞中走去,但人已裹在风雨中。两人进入洞中时,从头到脚都在流水,全身衣服已湿透。
雨还在下,舅母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父亲也感觉凉气逼来。他看到洞中铺放有稻草,还有一些残留的树枝,大概是附近人家为驱赶野兽啃吃苞谷,在这里过夜用的。他从裤包里摸出一颗打火石,一截五寸来长的钢锯片,从稻草中搜集了一些绒草,将打火石和钢锯片挨近,用力擦打,不一会儿绒草开始冒烟,燃烧起来。他抓过一些稻草点燃,又捡来一些树枝放在上面,火苗蹿了起来,洞内越来越光亮。
父亲喊舅母,你过来烤火。
舅母坐到火旁的石头上,父亲将对襟黑布汗衫脱下来,裸露着黑黝黝的上身,对着火烘烤。他看了舅母几眼,骨碌碌吞下几口口水说,要不……你也把衣服脱下来烤吧,感冒了麻烦。舅母犹豫了半天,慢慢将边扣的阴丹布衣服脱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父亲,禁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舅母。这一看,惊呆了。舅母胸膛有几处乌紫的疤痕,饱满的乳房上有烫伤的痕迹。
是他打的?父亲盯着她问,怎么下得去手哟?
她愤怒地骂道,不是那嘎公亲爷还有哪个?还有背上那些,也是他用棍棒打的,用脚踢的。说着,她转身让父亲看。
(在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本地人喊祖父为“公”,祖母为“把”,父亲为“伯伯”,岳母为“亲娘”,外祖母为“嘎婆”。喊岳父为“亲爷”,外祖父为“嘎公”,称妻兄妻弟为“舅子”。后面这三个称呼怼人时,还有骂人之意。为了让外地人明白,一些方言和称呼,除少数怼人处,我尽可能使用书面语。)
父亲看了一眼那些还未散见的乌痕,问,你娘家不管?
小时我父母就生病死了,挨着伯爹长大的,之前被打了给他们讲过一次。他们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清官难断家务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说我不是说话不注意,就是做事做得差,多找找自身的问题。加上他们脸色也不好看,后来我就没有再去讲过了。说着,眼泪像洞口上方的水滴一样,不断线。
父亲犹豫了一会儿,看着她那火光映照下的脸庞,显得红润,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准备为她擦眼泪。四目相对,她猛然站起来,转身抱着父亲,呜呜大哭起来。父亲血脉偾张,抱着她吻起来,并向稻草铺移过去。
父亲从舅母身上下来时,惊讶地问道,你还是女儿身?你刚才龇牙咧嘴的样子,我还以为你身上的伤在痛。
这也是那“亲爷”动不动就打我的理由。他妈常指桑骂槐,说养只母鸡不下蛋;他爹不时唠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舅子”说迟早都要休了我。结婚年多了,是他没有本事,像他喝醉酒那样,刚到门边就吐了。
雨渐渐停了下来,我们上路吧。父亲说。
舅母哭着说,我再也不想回那鬼地方了。她轻声说,你带我走吧,到哪里都行,吃糠咽菜我都愿意。她见父亲低头不语,问道,你舍不得她?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与其被那“舅子”长期折磨,还不如找个悬崖跳下去,或者拿根绳子往颈项上一挂,一了百了。
父亲说,我不是舍不得她。我与她虽然结婚了,她身上随时带着一把剪刀,不让我近身,说八字先生算了,她要在生日一百二十天后才能圆房,不然会丧命。有天我想强来,她用剪刀划伤了我,我提着她的头发一顿暴打,打得她鼻青脸肿,将她陪嫁来的被子丢到了屋外。这事你也知道。她跑回老家告状,他哥哥带着堂哥几个人来,把我打得几天起不了床。从此,我对她也没了兴趣,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那你是舍不得你的家业?
我有什么家业?你也看到了,父母加五弟兄,一栋木房,就得几根柱头,周围都是竹片杉树皮围着的,我们成家这三弟兄,每家只有一间,灶头打在屋侧茅草房里。你来这几天和她睡,我和两个弟弟在堂屋睡。至于那几块田土,即使风调雨顺打下的粮食,一年如果不去给人做工,也有两三个月缺粮。
那你担心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去哪里。去任何一个亲戚家,不管是远亲还是近亲,你男人都会带人找来。父亲望着洞外被阳光照亮的山野,挠着头皮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去江边乡辛家寨,有个一面之交的人,请他帮忙,看看能不能在那里先做短工立足。
父亲说,上春在双龙赶场置办结婚礼品时,那人和几个神兵头领在双龙场赤着上身表演,让人挥刀砍肚皮没有伤痕,让人拿梭镖用力抵喉咙也不见血。那人见父亲看得入迷,走过来与父亲打招呼,原来是前年石姓姑娘结婚,父亲送客去那人姑妈家寨上时认识的人。
那人动员父亲加入神兵,神兵的纲领是灭丁、灭捐、灭粮,纪律为不贪色、不贪利。加入神兵前要拈香砍香头发誓,倘若贪色贪利,香头落地,人头也落地。有了神兵,区乡官府的事,得由神坛说了算。父亲到他们那里去训练后,就可回青龙坝组织一坛神兵,自己当神将,可以显赫一方,光宗耀祖。当时父亲说回去考虑考虑。
父亲回来后没有再与那人联系,他觉得与官家斗容易吃亏,如果官家派官军来,官军中也有力大无穷的,人多势众,何况还有快枪。他们不干农活,专门打神兵,神兵得干农活,哪有时间与官军斗?
父亲带着舅母出洞上路。缠过几天小脚的舅母走得越来越慢,父亲走一段后就停下等她。她只好说下体有些痛,父亲有些明白原因了。
河水在上涨,有的过河石被淹没。凡是过河时,穿着草鞋的他,就将她背起来过河,免得她脱下布鞋过河再穿上耽误时间,还怕她跌倒在河中。进入山野后,只要有喳喳叫的喜鹊,或咕咕叫的斑鸠,他估计十之八九没有人,确认前后都没有人影后,就将她背起来快步向前。如果听到有咩咩的羊叫,或哞哞的牛叫,特别是汪汪的狗叫声传来,就将她放下来。
就这样,一路问着那人家住的方向,翻越几匹山梁,转过几道山弯,夕阳下山,晚霞满天,归巢的雀鸟一阵阵飞过头顶时,舅母有些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得不行了。
父亲指了指山坳路边的一块红苕地说,我去掏两个来。不一会儿,他捧来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苕,先用野草擦尽上面的泥巴,折断一根木棒,刮去皮,递给舅母。
舅母边走边吃,咬了几口说好吃。吃完一个后回头笑道,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红苕,又脆又甜。
父亲将手中的红苕蒂丢到草丛里笑道,那是你太饿了。
他们翻过山头,已能看见远处山窝里的辛家寨。但走完这“一望路”进入辛家寨时,天已黑了好一会儿,幸好天上的月亮很圆很亮。
他们问着路走近那人的住房边,屋里传来呜呜的哭诉声,进屋一看,大门口旁停着一具尸体。他们以为是这家的老人去世了,可屋里杂乱无章,除了哭泣的男女老少,没有像死老人那样有条不紊办理后事的样子。
父亲从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死者就是父亲认识的那个熟人。前天他们带领神兵攻打县城,喝了神水的神兵,已经冲进了县城,在攻打县政府时,官军架在院墙上的两挺机枪向他们扫射,神兵倒下了一片。大家猛然醒来,这刀砍不进杀不进的神兵,枪可是能打进呀,急忙后逃。可官军在后面追击他们,跑得慢的被快枪打趴在地。
他们跑到玉溪河边时,天已擦黑,官军已经停止了追击,但活着的神兵争先恐后地挤着上木船。熟人上船时,由于人多又慌乱,导致木船颠簸,到河心时木船翻转于河中,熟人等被覆盖在船下。尸体飘移到悬崖下的岩龛里,今天下午才去将尸体抬回来。
父亲拍着胸口思忖,幸好没有参加他们的神兵。
在众人渐渐散去时,父亲将与死者熟识并来投奔他的原因告诉了女主人。说自己的房屋被失火烧毁,兄弟多,田土少,只好带着妻子出来做工求生。
女主人的公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就让他们在房侧的茅草房里住下来吧。那茅草房平时用来存放柴草、农具和木灰。只是睡下时,尿骚气和霉味弥漫房间,外面有唧唧、蝈蝈的虫叫声传来,屋内老鼠吱吱地叫着,在木板搭建的床头床尾穿梭,还有蚊虫的叮咬,让他们不时在自扇耳光中入睡。
事后来看,父亲也算没有欺骗主人家。家贫属实,从事实婚姻上讲,舅母是妻子也算真,至于本是扯谎的房子被烧,后来也成为事实。
父亲的妻子第三天都不见父亲回家,亲自去娘家询问时,才知根本没有看到父亲和舅母的影子。大家猜测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私奔!于是,舅舅喊上族人百多人,气势汹汹来到石家寨,问祖父、伯爹要人。
祖父、伯爹交代不出,圈上的猪被拉出来杀了吃后,将父亲的妻子的陪嫁抬了出来,又将祖父、祖母、伯爹、叔爹等人捆在院坝边的李子树上,点燃了木房。不过一顿饭工夫,整栋木房被大火吞噬。
舅舅一行抬上嫁妆,带上父亲的妻子,往回去了。祖父等人被寨上的人解下绳子时,眼前只剩下大片还在冒烟的木炭。
祖父、祖母看着辛辛苦苦立起来的房子化为灰烬,又怄又气,口吐鲜血,不几天就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