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何大雷从何心伟那里得到消息，骆宣霖劳改期满回家了。他在这个星期天去了麻山镇找到了老朋友的家。
　　骆氏医寓招牌挂在大门口，里面有三个女病人在候诊，她们的家属在大门前边帮助骆宣霖做煤球。他们把煤块捣碎成粉，再掺土加水和成煤泥，然后用钢模打成一块块的蜂窝煤球。大雷看到老骆，小声地叫了一声。骆所长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等我把几个病人处理好了再来陪你说话。”他随即唤丽梅出来，她把大雷带到后间休息室里坐下，又端来一碗红茶放到茶几上招呼大雷用茶。她坐下来问了冰宜的好，然后才开始说自己家这几年的情况。自骆宣霖被判刑后，她便搬回老家住下来了。家里主要依靠老娘和她织布来营生。好在骆宣霖回来后组织上重新给予安排，他提出要求提前办理退休让儿子天纯顶替，在高修诚局长的关怀之下顺利办妥了手续。现在儿子在县医院药房工作，大女儿晓仙已经结婚了，女婿是在当地税务所工作。小女儿晓军现在正上初一。
　　骆宣霖下手后端了一杯茶过来，他笑道：“我在百里坊监狱里的情况还是受到优待的，在医务室当助手。三年刑满出来后，刚好中央发布了关于地富反坏分子摘帽的决定，对改造好了的人员实行给出路的政策，在高局长的帮助下，局里重新分配我去县医院工作。我提前办理退职让儿子顶替的要求得到批准。”
　　“这高局长实实在在是个有情有义的干部呀！”大雷叹道。他当然了解，当年高修诚手下有田绍波、骆宣霖、甘其成、华成道四大将，在造反过程中都采取了瞒天过海的办法保住了他。
　　“这样好，这样好。相信你的儿子将来也会像你一样当领导的。”
　　“此一时彼一时呀，毕竟学历还太低了。我了解到欧春妹和何心伟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他们的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你知道，教育卫生两个系统是知识分子最集中的地方，现在没有大学学历是没有上进机会的。你不够强大和努力，就不要怪这个世界不公平。大多数的人生灾难都是人祸，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有些坑是你自己要跳的。是自己的判断力有问题，人际交往中看错了人站错了队，第一，向糊涂人说了明白话，第二，试图和不靠谱的人做正经事，第三，和无情的人谈了感情讲起了交情；到后来知道了遇到的是有问题的人却没有勇气离开他。”骆宣霖停顿片刻后苦笑道，“当年我天真地认为，只要我低头服软真心道歉，对手便会原谅我了。可是，事情的残酷程度超出了我的认知。人家既然要整就是要往死里整啊。说真的，我现在只认金钱不做慈善，为什么说越善良的人到最后越无情，因为他该做的该忍的该让的都已经做到问心无愧了，到最后也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回应，曾经对别人好到极致，现在也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无情无义。不过，我这个人还是心理强大的人哩，保持着积极的人生态度，回来后一直都没有梦见自己在监狱里的镜头，命运把我逼到墙角了，我只有拼了命地去挣钱，才能对得起家人受的苦呢。不瞒你说，我现在每天收入纯利润有一千元，是别人上班一个月的工资哩，我相信五到十年之后肯定达到小康家庭的目标。”
　　“当初晴天霹雳一样的事，当它过去之后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这才是平常人的生命状态啊！比起那些在运动中死去的人我们还是很幸运的！”大雷爽声爽气地说，“想想以前我们干些什么呀，真的没有什么价值。谁知道跟着别人闹革命，到底上头是谁一直不明白，到了什么都结束了，结果是那些比我更混蛋的人却被冠以正确路线代表，之后什么都可以被原谅了。”
　　骆宣霖问了大雷儿子安排到哪儿工作，大雷苦笑道：“此事说来真的气恼，和州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金城卫生院去，儿子拿着卫生局的介绍信去单位报到时被夏光发院长拒收。后来我陪着儿子跑了几趟他家说了不少好话，他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主要原因是我事先没有给他打招呼。我又通过区里的宣传委员顾起去做他的工作，还是不同意。‘我最后告诉夏光发，不要轻易剥夺别人的希望，也许那是对方唯一的希望。但他还是表态说，既然已经顶了就要顶到底。他这个人就是怪脾气，让你儿子再到局里重新分配好了。’顾宣传最后对我这样说。我去他那里要求他写个条子让我儿子好去局里回话，他同意了。”何大雷叹了一口气，“更气人的是，那天我儿子上县局在轮船上看见他，他对一个人吹嘘自己如何敢顶上级有本事，谁也无奈他。可人远远地听得清清楚楚，这对小孩子的打击是多么大啊！”
　　“从前毕业生安排工作组织上决定了就是了，不需要个人跟接收的单位领导打招呼的，谁不执行谁就就没有好果子吃。因为各级领导也不需要你搞送礼这一套。现在不同了，不先打声招呼，你要办的事就不那么顺手了。夏光发这个人我不认识，肯定是刚提拔的负责人。这样做的确不地道，其实无非是安排一个工作岗位而已，又没有影响到他的权力问题。另一方面，不是我说你，你大雷也有缺点，干吗不事先去送点东西给他？想从谁手里拿到好处，首先要让谁得到好处呀，搞好关系对人对己都有好处嘛！你知道么，葛一兵和易志军都是通过章华萍的关系重新得到了提拔呢。现在这个时代，所有说要帮你的人，只是牵线，但你一定要肯用钱，求人办事或帮人办事，请客送礼是必需的。”
　　他顿了顿说：“这么多年在基层工作，我深深体会到，可见越是生活在小地方，算计越多，心眼越多，矛盾冲突也多，彼此之间都习惯于互相伤害，你稍微比别人好过一些就会招致嫉妒。虽然大地方也有算计，但规则都是透明的。比不上大城市里的人们素质比较高，包容性强，越有权的人越客气，懂得尊重人。城市生活不用讲面子，全都讲利益。这样也干脆！换个地方生活直接影响到下一代人的成长。外在的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就像我们知道的成语‘南橘北枳’。我的一个狱友是上海人，他劝我努力赠钱五年时间争取把家人转移上去，我觉得他说得不错，你知道的，现在小城镇都允许农民自理户粮进城了，随着国家形势越来越好，以后大城市的政策也会越来越放宽允许外地人购房定居的。”
　　大雷附和道：“当然还是大城市好，环境好，道路宽敞，利于消遣散步。公共资源充分，利于养老。交通便利，超市多，只要有钱，什么都有。文化生活优先，受教育条件好，有安全感。只是我的家庭不可能发展到那么好的地步，我只想回到老家盖一间房子将来能有个养老的地方。”
　　饭饱酒足，大雷站起来告辞，骆宣霖说要送他一程。走出门口看到路边一棵高大的构树，骆宣霖轻轻拍了它笑道：“这是我中专毕业回来种上的，想不到现在变成参天大树了。我每天看到它就忘记掉从前所受的苦难了！哈哈！”
　　“如果有方便的话，你下来到老朋友这里玩玩吧！”
　　“那里是我的伤心之地，从此再也不去了！”骆宣霖停下脚步决绝地说，“唯一让我想起来心里还有一丝丝感动的就是，那天我被捆绑着上船时候，一个别着保卫人员胸牌的年轻人上来，拿出两张拾块头塞到我的衣兜里，他说：‘我听我妈说过，当初我爸送到医院太平间里时，是你过来用纱布包裹了他的头面。我的家人记住你的好。’”
　　“他是包金贵的大儿子，那时候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大雷说罢便转身走了。
　　血红的太阳在尘埃中呻吟。这是两个老朋友见了最后一次面了。
　　何可人分配工作被拖延了一个半月之后，局里通知他过来帮忙工作，主要任务是帮忙人事股抄写县局各单位干部职工汇总表格。报到当天，局文书刘美华开了一张介绍信让他到县第二招待所住了下来。
　　年底前，从兵门县卫生局分出七个干部到南山县卫生局，新局长许致敬从安阳宣传部调过来后，仍把何可人留在局里做临时工。刘股长当天吩咐何可人说：“局长明天要开一个各卫生单位负责人见面会，由你电话通知各单位。现在县城里的电话是4位数，我们单位是1352，打下面要先拨总机113转记录台，然后告知自己的号码。接通之后你把通知内容让对方接电话的人记录下来，并要对方报出姓名记录下来向我汇报。”
　　第二天上午，许局长与各单位领导见面会结束后，便把江南医院的救护车留下，使用一周时间来用于下乡调研。卫生局下属单位只有平山医院与江南医院两辆车子。局文书黄美娟开了证明给司机胡仕丰住到第二招待所去待命。
　　当年大刀会解散后，胡启明到金仓菜场里做起了牙郎。第二年便在金仓胡宅内老地基上盖了一间平房，娶了苇浦一个农家女名叫蔡陈女的为妻，过两年生了儿子取名胡仕丰。这年全国肃反运动来得轰轰烈烈，当地政府把关在监狱里的会党首领童尚弓拉出来枪毙掉了。胡启明从此心里惶惶不安，总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政府抓起来处罚。
　　转眼已到了十月，胡启新带着县督查组到海头乡召开加强海防巡查工作现场会，他做了报告后便有儿童团员过来报告，下午有个陌生人在闸门边堤上鬼鬼祟祟的来来去去走了很久时间了，可能想偷集体的小渔船出海。胡县长当即拍板亲自带着十几个民兵骨干到了堤坝上，只见一个人在偷偷解开缆绳柱上的船头绳，胡县长立刻认出他是同宗分内兄弟胡启明。在他跳入小渔船的那一霎，胡县长也跟着跳了下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动弹，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相信我跟我回去就没事了！”胡启明说：“要不是你下来，我肯定要把船弄翻同归于尽的。你松开手吧，我跟你回去好了！”
　　胡县长把胡启明交给乡政府收押起来。当时海头乡长蔡智迪把胡启明关了两天，写了悔过书后又放回去了。半年后胡县长调往秀水地区农委工作，胡启明被兵门定案办定为反革命分子，送到百里坊监狱里去了。
　　蔡陈女把儿子养了两年后再也受不了困难的家境折磨，嫁给了平山的一个泥匠去了。当时的东风街大队长胡庆蒙不愿让她把胡家的血脉带走，便接过小孩子到家里来了。三年后他自己的儿子胡仕化出生了，不到半年他自己又出事了。那天，胡庆蒙划着河泥船水泥船回队时，突然手划桨固定支架上的尼龙索断裂，他霎时失去重心扑向河里溺水而亡。两年后他的妻子李林红也嫁人去了。最后还是他的小弟胡庆金来收养两个孤儿了。胡仕丰与胡仕化两个孤儿一直跟着老奶奶一起生活。
　　胡仕丰长到八岁时为大队放牛，到了十五岁便去跟继父学泥工去了。直到东风街大队规划建新村时候，大队派人通知仕丰回来，因为他那间平房恰好规划图内，大队回收了他家前后的杂地给他解决了建房的基金，他承包了整个新村道路的建筑工程，赚了不少钱。大队会计王吕安便把自己的先天唇裂的女儿修补之后嫁给了他，让他负责管理大队抽水机船的使用保管。又过了一年，江南医院扩大范围征用了大队的土地，大队把一个土地征用工安置名额给了他，单位派他到驾校学开车了。虽其貌不扬，倒也心灵手巧，做事勤快，得到众人的喜欢。
　　从整个调查情况来看，自从分县之后开始，集体卫生单位受到农村家庭承包责任制的影响，基本上解体各自回家开业了。
　　一周时间的下乡结束，胡仕丰开车送许局长回县城住处后开到招待所车库。可人便请仕丰去小吃部吃点心了。仕丰提议先去电影院买两张票再去点心摊吃点东西。俩人去电影院排队买了两张晚上第二场的电影票，还有两个多小时的空间。他俩找到了街上一个小吃部点了几盘小菜，开始喝点黄酒。
　　“你是仕化的同学，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是在他家里呢，那天晚上你在他家里坐了一个钟头左右才走，后来听仕化说你出门差点被邻居的小狗咬了。”
　　“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你早早地就睡在地铺上了，我出来时才听仕化说你是从平山回来盖房子了。”
　　“你是我的同乡，我跟你说实话，你一毕业就进入行政机关是最坏的选择。你的性格比较内向，独来独往，不适应在机关里工作，又没有后山，根本当不上官的。如果在一个大单位里被人看作可有可无，还不如在小单位里被人看作是必不可少的人。”
　　“我爸对我说了，好好听领导的话，安安心心赚口饭吃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仕丰看见秘书雷长贸从门前走过，便出来与他打过招呼后拉他进来一起喝酒，“我俩去电影院售票处排队买了晚上第二场的电影，还可以在这里吃一个钟头呢！”可人说。
　　“排队？”雷秘坐了下来说道，“那是底层人物的勾当，我宁可不看电影也不去干排队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我相信自己将来是不用拿着票看电影的人呢。”他转向胡仕丰问道，“你平时都爱好什么呢？”胡仕丰回道：“我小时候开始就爱去听那些说书人说故事。我知道每个朝廷里都有奸臣和忠臣，跟对人才有肉吃。呵呵！”
　　雷秘书接过话头说：“仅仅懂得有奸臣忠臣还是不够的，要讲究现实，把工作当作谋生手段还是当作人生事业，这是你将来能否成为成功者的决定因素。工作人员职责就是等待领导的重用，用工作能力来证明自己。人家利用你，说明你还有用。要把被人使唤、嘲笑、讥讽，甚至训斥都当作年轻时期人生的该经受的东西，早做奴才，早做辛苦的事情，将来老了就有甜头的日子。”他又对可人说，“在学校里是为你打开一扇求知的大门，具体要学到技能的还得要在毕业后，到了社会上才真正开始呀。”他的谈吐让这两个年轻人肃然起敬，他俩频频举杯向雷秘敬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