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乐极生悲怆
作品名称:瓜瓞泪 作者:田禾 发布时间:2024-12-20 00:03:03 字数:6067
父亲见两位送桐油的帮工搁下担子,在夜色中忽然从背后抽出刀来,吓了一跳!心里想道,他两个是要起歹心么?趁夜间想杀了我,要打劫三百斤桐油跑路么?
想到此,双手立即紧握扁担退后三步说道:“你们拿刀想干什么?要想打劫没门,既然我一个人敢走南闯北出门在外混,你们先掂量掂量,要想活命就别起歹心!”
两人见状忙笑道:“大老板你别多心,我们去刮些干树皮来做火把。我们都是本分人,放心吧!我俩不为你,还要为我们老板负责呢!”
果然,二人说罢,钻进林子里不用片刻工夫,便刮来了一种不知名且易燃明火的树皮,捆扎成三把再浇上桐油;然后用火镰“锵锵”地打了几下,点燃了火草绒,摁在浸了油的树皮上,用嘴轻吹几口,那火把便明晃晃地燃烧起来了。
三人手中各擎一把,这才挑起担子继续上路前行。此时父亲一边走一边还想着,要真没有火把,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刻,下山便是寸步难行。
后来想起这事还觉得好笑。当时他俩要真打坏主意,自己就死定了。不是坏事便是好事,这一晚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道上,要没有他们二人作伴,自己真不知道该是什么结果。山里人都有经验,出门带上刀好处甚多。
并不多久,果然,一直走了十多里才有了人家。深夜里敲门,这家人以为土匪来了,不肯开门让进。大家好话说尽,里屋才有人将门打开,这才住了进去。
走了一天的路,进到屋才觉得有了安全感。此时才感觉到,要不是想挣钱,谁肯半夜三更在这深山老壑中住上一夜。由此想到“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这句俗语用在此时此地最为贴切。
大家进到屋里来不及休息,哪怕再累,饿了比累了更难受。大家七手八脚地忙开了,刷锅的刷锅,烧火的烧火;问老板称了三斤米自己煮饭。将就点老板家坛子里的酸菜下饭,此时,三人狼吞虎咽。饿了时吃饭真香,一人一斤米的饭,连锅粑也全被吃光。
吃完饭,三人就在老板柴楼上的包米壳堆里睡了一宿。那一晚比在家的棉絮里睡得还香,一直睡到太阳冒出地平线,睁开眼时,那两位伙计早已将饭煮熟。
那二人真个是老实人。父亲起来迟了,不好意思地问道:“你两位怎么就没瞌睡?昨夜累了还起这么早?”
那二人道:“怎么没瞌睡?就因累着了睡不着。都是骨肉之身,累了不想睡,除非是神仙。但我们想早点送拢了好早些回家呢!不过,我们经常送桐油走惯了,比起你这年轻人经熬些就是。大老板你也快吃罢,吃了咱们还得赶路呢!”他两个反而催着我父亲。
父亲却是真的累了,昨天肩头痛过一宿,歇了一夜稍好些了,可感觉腿脚僵硬不愿上路。不想走也得走,这是自己的事;人家都在忙,自己不忙怎么行?口里不便说,还得咬紧牙关挑着油桶继续赶路。
大家一路并无多话,肩上挑着沉重的担子,也没力气讲话,累了只能住了又继续走,饿了就找人家做饭吃。那些土住人家也都怜悯挑担的人,没有人推三阻四不让进屋。山里人虽是穷,却十分直爽;没有酒肉,尽管拿不出好东西来,还依然讲交情地留客住宿。
父亲与他们二人用了四天时间才赶回汪营。到屋时,这感觉自然有些庆幸,无论如何该自己尽地主之谊了,这二位帮工此时成了客人。作为他二人呼过的大老板,此时必须当好主人,要好好地招待这两位客人。要没有他二人陪伴,自己恐怕还在半路上呢!
按议定的货款结清了账,并客气地送走了客人后,便要上街出售桐油去。这买卖的事不用担心,自有我祖母操持,父亲只是送往街上就行了。
祖母是老生意人,过去卖纱卖布都有许多熟人。见了祖母转行卖桐油,在同等价格下,大家尽量支持祖母的生意。三百斤桐油没用多久就快卖光了。
父亲这回确实赚了一笔,心中暗自高兴,留下少部分桐油让祖母上街一个人去卖,自己又得去赶二发生意了。
他曾听别人说,无论做哪门生意,只要十成中能赚取三成利润就是好生意,这回贩桐油赚了一倍还多。那就是真不错了。这生意还得赶着去做,多挑桐油回来才能把生意做得更大更强。
通过这次跑活龙坪,他意识到活龙坪的人诚实讲信用,无丝毫狡黠。这样的直爽之地做生意才和顺。从此他决定以后多跑活龙坪为主,以做桐油生意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和我祖母也自然形成了不是分工的分工:祖母负责在街上卖桐油,他就周而复始地去活龙坪挑桐油回来。
自从经过了第一次之后,从此他都以请人送货为主;自己肩上捎带五六十斤,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从这时开始,人家都叫他“来大老板”。
从此,父亲每七天就要跑一个来回,当他回来时,祖母已将上次的桐油销售一空,他便高兴地又出门去赶下趟生意。
日子一长,肩膀上挑起了茧子。习惯成自然,后来挑着担子一天走到黑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出门是一种乐事。与伙计们一路上谈笑风生,摆着龙门阵,不知不觉间,便早早地赶到家里又尽快销售。
这时期是真正的劲头十足,信心满满。尽管落雪浇凌也不畏艰辛,唯恐下一场缺货耽误了生意。要想多赚钱,桐油就必须做到快进快出,尽快地让本钱得以周转。
渐渐地像滚雪球般,本钱越滚越大;后来远不是去一次只进三几百斤桐油了。要做大生意,必须家里要有库存桐油,这时期便每次请了五六个人挑桐油。从此家里随时都有储备油,作到一月之内不出门也不会缺货。
生意周而复始也在生变。此时,去挑桐油的人越来越多了,大家渐渐地都知道了桐油的来路,有的送货人便不再帮工挑力,而是思考着要自己去当老板做桐油生意。
生意买卖谁都可以做,可是同行多了生意就会淡薄,赚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生意场中有“同行多忌妒”之说。有些人的买卖做不过别人时,或起野心,便开始耍阴谋搞垄断。或拉人脉,或在价格上做文章廉价销售。你卖一斤价格少一文,我就比你再少一文。
商场如战场,相互间都起着不良之心,都想着怎样挤垮别人。甚至于有人干脆下黑手。但父亲却是走明路,采用君子做法,比别人先行一步,如果走在别人后面那就会被动。
于是,父亲也动起了新思路,只有把握住进货源头,与加工的油坊签上契约,将油坊所有的油全都包干,这样一来,便让别人去更远的地方贩油。
光签约还不行,别人也会挖空心思提高价格去争夺进货权。
父亲只好住在活龙坪守在油坊中,每次桐油刚一出榨就发货请人送回,不让油坊有丁点库存。这样一来,便断掉了别人的进货渠道。
岂不知,做生意的多了,也潜伏着人生危险。他已记不清是哪一年,那年正是腊月初,佛宝山上白雪皑皑,正是过年物资走俏阶段。他又带领五六人一道,挑着满满的油桶从活龙坪回来。他没想到前面已暗藏危险。
当行至佛宝山那块地名叫累子垭的地方处,已是下午时分,只要翻过此垭口便是顺脚路,下完坡就等于到家了。
大家正走在最偏僻的垭口处,忽然一声大喝:“站住!!”
话音未落,草丛中钻出一帮蒙面人来。有的拿着刀,有的手中端着火枪,吼叫着:“要命就掏出钱来,放下担子走人!不然今天就别想回家过年。”
父亲是当老板的,连忙上前以求人语气打招呼说好话,能不能把身上的钱拿去还把桐油桶留下……
没等说完,便有人吼叫道:“不准说话!双手抱头去那边蹲着!天不黑不准回头看!”
几个挑力的人都被搜身。谁都不敢做声,顺着那拿枪指着的坎边规规矩矩地蹲到天黑。过了许久,不见动静了,这才回过头看去,哪里还有人在?连油桶扁担等一概都不见了。大家空着手忍着饥饿,才摸黑往山下赶去。
不幸中的万幸,进来的货物虽没了,但保住了性命。其余人见钱财物被抢、遭了人祸,老板亏损了不少,他们还安慰了老板几句,说赊财免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尽管腊月天,并不讨要工钱便各自散了。
送别了大家,剩下我父亲一人赶回家时已至半夜。祖母开门见他空着手到屋,且阴沉着脸又不高兴,便隐约知道这回生意不顺,也不问为什么,赶快煮饭烧菜。
桐油被抢,只能认了,还不敢报官。大多都知道黑白两道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告不准还得吃土匪的二次亏。事后父亲判断,与那些做同行生意的人一定有关联。他们人熟地熟,了解内情,才会胆大妄为。
这一次带去的本钱算是尽蚀,卖桐油赚来的钱近一半押了进去。过后想起来,差点连命都没了,赚不了钱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退后一步也就想开了。
还好,祖母问明情况后说道:“‘赚钱往前算,蚀本往后算。’只要人回来了就是烧了高香。钱是你的它会找你,不是你的找来了也会出去。本钱少了,等待开年后再做别的生意去,桐油生意就暂且别做了,赚大钱的生意别人都紧盯着呢!”
桐油被人抢了,又有什么办法呢,有心上街去查,那油桶几乎都差不多,上面又没刻姓名。即使是你的桐油,你敢说是你的?敢要回来吗?只好看过就算了。人家看着你还乖巧地问:“你这回怎么会上那么大的当?”
为什么?父亲也说不清。只好说自己运气不好该背时!
过年了,忘掉做生意的那些不愉快事,过个不是快乐的快乐年吧!
家里没多的人,就母子俩,但肉食之类却办得充足。今年以来,祖母自己养的猪,到腊月十几,才请来杀猪匠把年猪杀了的,已被炕成了腊肉。
祖母喜欢吃松柏枝熏炕的腊肉,父亲便上山砍了许多柏树枝回来熏腊猪肉,直到猪肉皮熏成了黑红色,腊肉才算炕成。
腊月二十八这天,首先取下炕好的猪头、猪脚,用明火烧得吱吱作响,硬硬的猪皮经火一烧,便烧得鼓起了泡,这时用刀刮开外层黑尘,娘俩忙了大半天才洗涮出来。猪头并不用宰碎,全猪头、猪蹄炖了满满一锅。够娘俩吃到正月十五去。
这年的腊月只有二十九天,便是大团年的日子。祖母给我父亲讲着,来家早年间都是团早年,特别是在坎子坪的时候,祖老爷在世时更是如此,基本从早上团年一直到很晚才关财门。
父亲在我祖母的传袭下,后来也仍然继承团早年的习俗。再看隔壁的来家人也都时兴团早年。
很多年没去拜过祖坟了,今年喂出了自己的年猪,猪脑壳首先应让祖宗享用。也为求得祖宗保佑生意顺畅。所以,父亲一大早便端着腊猪头、酒盏即香蜡纸烛来到祖坟前。虔诚地磕头、敬酒,默默地许下了愿景;烧了纸、燃放了鞭炮。
从长大以来,算是第一次祭拜祖宗,与祖宗交心。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的坟却不在本地,只好遥祝老人的在天之灵,若是地下有知,便也前来享用酒肉菜肴,若不回来,也别责怪后人不孝。
祷告完毕,然后才回到家中,敬过家神、灶神,还要去猪圈边敬圈神。虽然有一年多没织布了,但还得敬布神;山神、土地神也不能不敬。
每个村坊、各大院子都有土地庙、山神庙。这些庙修得简单,就几块较为方正的石头砌成,大概都是穷人修的吧!穷人只要表达自己心中的虔诚就够了。
有充裕的钱买上三尺红布往石庙上一搭,这是最好的虔诚之意了。实在拿不出好酒好肉的,就端碗米饭在庙前磕头表示一下,磕个头即可。
把家神祭完毕,祖母与父亲就娘儿俩团年,感觉不够热闹。父亲便将隔壁的来大叔一家五爷儿也请了过来,加起来坐一大桌,这顿年饭吃得比过去的团年饭都有意义。
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在老家过年。过去都在外公家过年,但从未感觉出有过年的气氛。因看到人家都去祖宗牌位前许愿,自己却只能是旁观者。
大年二十九团完年,然后,初一天去保甲长家送酒肉;饭也不吃人家的,便恭祝奉承几句,全家过闹热年等吉祥语,然后便匆匆离开。
年年过年不到正月十五不算过完年,这个年尽管心中有不愉快的阴影存在,该吃的还得吃,该玩照常玩。
父亲从小就喜欢吃糯米汤圆,初一早上开始,每天早上都是自己做。我祖母只负责办汤圆芯子,她做的汤圆太小巧,父亲觉得吃不满足。按他的食量,鸡蛋大的汤圆每顿少不了吃二十个才够。所以,他得亲手做大些,才能满足自己胃口的需要。
他和祖母各有爱好,祖母爱吃豆腐炒肉末芯子的。父亲却爱吃糖心汤圆。祖母知道他喜欢甜食,每年少不了称上两三斤沙糖、芝麻等,回来再磨些黄豆面,综合在一起做成汤圆芯子,这样做成的汤圆又甜又香。
初一早上,家里人虽不多,但过年的规矩不能丢。开年第一锅汤圆煮熟了,祖母便用四个碗各舀了四个,里面荤素搭配,两糖两豆腐炒肉芯子的汤圆。分别放在桌子的四方,上面搁上竹筷,然后打开大门,请各路诸神品尝、各位祖宗受用。
父亲便在神龛前燃上蜡烛点上香,又来到大门前放响鞭炮。
做完这一切,祖母才给父亲舀了一碗。父亲慢品慢吃着,自从他头部受过伤以来,吃进东西时慢品慢咽便成了习惯。这顿汤圆他又吃了二十来个,花了足足半个时辰。他吃东西时祖母从不催促他。她说,这就是上几辈人的老习惯传下来的,是来家人有这个根囟(方言)。
初二这天,吃完汤圆,俩娘母提着东西要去外公家拜年。去外公家他是带着他那把自制的心爱的胡琴而去,一边拉还唱上两曲,让外公全家开开心心地沉浸在欢乐中。
他的个性就这样,尽管年前遭了抢,蚀了本。其实,无论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他都会拿得起丟得开。照常快快乐乐地过日子,该唱还唱,该心闲时还心闲。
拜完年,临走时,父亲的外公外祖母,不是像过去,这次却给了一摞糍粑,里面还有打发钱(压岁钱)。可是,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他说,我已长大了,自己做生意了,哪能让外公给钱。
可是祖母却接了过来,说做生意的人应该接着,开年后好招财进宝,这押岁钱会保咱今年做生意红火纳财。
回到家里,忙不迭地将糍粑分给隔壁的大叔一家去尝。隔壁大叔见父亲娘俩拜年回家了,便也准备了酒肉,欲为娘俩接风洗尘,免不了去他家嗨上一顿。从此,两家和睦比亲房还亲……
这时节,在集镇上,各种彩莲船,花灯在正月初开始上演。农村人只有上街才能看到这些热闹场景。
各乡各堡的彩莲船拜年队伍,陆陆续续地来到汪营街上;有的从下街口依次给各家拜年至上街口;有的从上街口一直拜到下街口。
给区公所、大商户、商行老板们拜年,讨吉利钱。于是老板们也要乘机广收人气,表示大方,连忙装烟奉茶递上红包。
像父亲这般大的青年人,无论如何都要上街瞧热闹。一大群人扭住在这些队伍后面围观。一直延续到初九才缓和下来,然后在正月十五这天举行盛大汇演。这一天过后,大年才算过完。
十五元宵也是最热闹的一天,包括夜晚,玩花灯、玩狮子、玩龙;还有大户们请来的“人大戏”供乡民们欣赏。
什么是人大戏?我现在才闹明白。提起看人大戏,祖母同父亲都眉飞色舞。其实就是“宝莲灯”;戏中上演的是目连救母的故事。
戏中最惊险的一段,莫过于目连的母亲遭受飞镖之苦;就是戏中扮演受镖的这位演员,无论男女都要参与拣阄,但凡拣到者,都是最危险的差事,谁都怕演这个角色。拣到掷镖的便高兴,拣到受镖的演员就会有生命之忧。
于是,戏演到这里就停顿了,只有提供较多的出场费,戏班头才肯接着再往下演。出场费达到相当数目时,班里拣到阄的演员们才肯登场。须把这敛财的圈套演得逼真。
这高额出场费就是为他、她准备的。无论男女,如果未中镖能幸存下来,这钱财该他们赚了。如果过不了受飞镖这一关,这些出场费就作安置费,归他家人所有。
这一天,父亲见许多年轻人去看人大戏,也好奇地跟了去。这一去出了件尴尬事,恰巧身上没带钱。当看完半场时,便有收费的开始挨个收费。
其余看戏的人们都付了钱。当筹款人来到他面前,他摸摸口袋,却没钱给,身旁的另外两个伴当也没带钱。三人都拿不出钱怎么办?拿不出也得拿,因为前半场已经看了,不看后半场就走之,岂不是耍无赖么?
耍赖的人就会被当作流氓看待。哪怕是正月大节,看戏不给钱老板就不依不饶地讨要。这一阵便相互间闹上了,便有乡丁们前来维持治安,见有人看戏耍赖不给钱,便要立刻抓人。
哪知老板早已买通了区公所及乡丁们。最终,没钱给的三人被捉进区公所关押起来,然后通知家里人准备拿钱来才能赎人。
就这样,我的父亲及另外两个伙伴被抓走关进了区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