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王一刚让守门员打开木门后在外面待命，随之跨入软禁林体养的房间内。两人毫无表情地对视片刻过后，王一刚主动打破沉默委婉地说：“体养同志，你自从到了这里以后，一直来不肯写出检查，这样不好啊！因为我们的关系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想有必要坐下来与你好好谈一谈。”
　　“这个时候你我单独见面你不怕引火烧身吗？”林体养冷冷地说道。
　　“别人怕我可不怕，我们都是同一战壕的战友嘛，说起来你还是引导我参加革命的带路人呢！”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刚参加了凤凰山青年干部训练班后回到本地，跟着曾云海书记搞抗丁抗粮抗税及支持农会对地主实行二五减租的斗争，组织上给我布置了任务，配合王克仕来策反你这个会党骨干分子投诚。”
　　“一年后我当上和州游击总队第三支队江南区武工大队副大队长，跟你平级了。解放后成立兵门县人委时，在47名工作人员当中也有咱俩呀！”
　　“是的是的，那时只有秘书科、建设科，内务部、文教科，财粮科，军事科和司法科。开始所有工作同志都是半供给制待遇，一个月一石米之外再给十万元补贴。衣服生活用品自购。两年后半供给制改为干部等级发放工资的薪金制，曾云海书记、胡启新县长领四十七万元，我们当办事员的领十九万七千元，那时机关食堂一顿饭一千元钱就吃饱了。过四年后第二版人民币出来后，一元钱换老版一万元钞票了。”
　　“到我们下放到基层工作后，财粮科分为财政科和粮食科，文教科分为文化科和教育科，再后来增设了计划委、财贸办，交通科，劳动科，人事科，统计科，工业科，税务局，商业局，农业局，林业局，水利局，物资采购局，公安局，供销合作社等。”王一刚如数家珍般补充道，“说起来真快，咱俩从事农村工作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多少的辛酸只有自己知道。从工分制开始到供给制，到半供给半工资制，再回到原来的工分制，要应付上头的指示又要不损害群众的利益，难度可想而知啊！特别是文革运动对你对我都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哩。本来嘛，文化革命的出发点是在意识形态上的批判和自我批判，对一种理论观点进行剖析，肯定正确否定错误，但是具体运用到现实当中却变成了以势压人以权整人的游戏了，让正直的老实人提心吊胆噤若寒蝉，平时说笑话，整风当材料，就是对无限上纲上线的现实写照。”
　　“我想不通，已经宣布‘文革’结束了，刚刚把发展生产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提上日常工作议程了，为什么又要搞政治运动了？”林体养反问道。
　　“虽然我一直坚持我们要以是非定立场，而不是以立场定是非，但我们的认识也要适应形势发展。想当年定成份只是划定经济水平，并不是为了将来的斗争。是不是？自你进来这个房间后就一直没有写出一份检查，这是为什么？承认路线错误并不是敌我矛盾呀，都是党内矛盾。既然你没办法证明自己是正确路线的一分子，你就要写出具体的事例来证明你是受蒙蔽站错队好了。你就把这几年上县里开过什么会接受了什么工作任务等情况写一写好了，也谈谈自己的思想认识的转变情况。我希望你要掌握主动权，早日过关不要做抗拒从严的典型案例。”王一刚说，“别人都说你是‘航贩’书记，怎么这次却有自己的想法了？要知道，上级看问题是战略性的，而我们看问题是战术性的。这年头见机行事最为要紧，你晚上动动笔写几张纸东西给我，不要再说什么深受蒙蔽、误上贼船这些无稽之谈，也不要是想避重就轻逃脱责任，你只要承认错误地执行了帮派错误路线就行了。路线斗争到了我们这一级其实是最没意义的东西，犯了就犯了，没有经济问题什么都不用怕。当然，要相信党的政策，相信党的决策绝对没错！等到运动结束之后，凡是犯法的，不管是哪一派群众，都要法办，不留面情。明天由看守员交给我，我就会让你明天开始走出这个房间在区公所里面自由活动了。”他站了起来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好吧，我相信你。”林体养口吻恭顺地说。
　　
　　董庆相今天心情特别高兴，到了傍晚他叫管银花炒了几个菜，他自己去了上木家里请他夫妻俩过来喝一盅。
　　“今天揭批‘四人帮’残余分子巡回批斗大会的首场活动很成功啊！王一刚书记主持得很精彩，县委组织部里一个年轻人朗读县委的文件口齿也很清楚。今天被押上了台的老班子的书记章克民，组织部长项用，革委会副主任普士杰、张安全、李爱秋，工会主席商金山，公安局局长巫化工等，都没有了当年的风光了。区里陪斗的是葛一兵、金玉钗夫妇和骆宣霖，林体养因为三天前从楼上滚下来脚踝骨折了没有让他上台。最后结束之前县公安局宣布对反革命分子商金山和坏分子骆宣霖实施逮捕措施，当场捆绑了。”上木兴致勃勃地向他们介绍，“昨天我听童瑞生汇报时说了，骆宣霖竟流着泪向他求情，千万不要把他弄到监狱里去！县里给下面吹了风，接下来巡回到每一个地方批斗都要当场宣布几个逮捕法办对象，这有利于威慑那些不法群众的作用。”
　　“总之，我们采取的斗争方式是多么的艺术性呀！”董庆相回应道，“我在台下听到万国瑞喊了两句口号声音十分洪亮，‘血债要用血来还！打倒金玉钗葛一兵！’可惜没有人跟着喊口号。群众的觉悟到底还是不高呀，你说好笑么，到这个时候还有受蒙蔽的群众为这些残余分子说好话。台子底下有人还问道：‘这章国民好像看起来是个厚道的人。’有人答道：‘两年前我们饿肚皮的时候，是他去山东骗了玉米回来解决了大家的吃饭问题哩！’”
　　“我在家里听了现场广播转播了。”小兰插话说，“后来听人家说，被五花大绑时整个脸孔全部红透了，这样子不十分好看么！这个中秋节可要在牢里吃月饼了呀！”
　　“此事说来蛮有意思的，医院职工罗英仑与妻子巫星星在房间里大打出手，董瑞生的妻子易珊珊过去劝架，星星向珊珊哭诉说，罗英仑半年多来都没有动她了，在她再三的追问下，他竟说老婆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跟骆所长在一起打打飞机来得痛快呢！珊珊回来告诉了童瑞生。童瑞生找了星星写了封检举信交给专案组了。专案组通知罗英仑来交代与骆宣霖的事情，谁知他却投河自尽了。此事上报县专案组后，公安局认定同性恋是犯罪行为，应特事特办。对犯罪纵容放纵视而不见是对人民的犯罪。所有触犯法律的人，最终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这绝不会是一句空话。”
　　方上木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这罗英仑是昆溪人，刚从部队回来分配到骆宣霖手下当文书。他身材匀称面貌清俊，浓密的眉毛叛逆地稍稍地向上扬起，长而微卷的睫毛下有着一双像朝露一样清澈的眼睛，那副英姿能令绝大多数的姑娘们为之倾倒。苏小兰和管银花两个女人连连叹息不已。
　　“郭基山昨天夜里逃出去跳河自杀了。今天王书记指示上报县里以反革命罪定论。还有从今天开始让考志山在金城解放军营部大门口挂牌示众三天！”董庆相又补充了一句。
　　“运动总会死人的，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方上木重重地说。
　　县委布置的批斗大会结束之后，骆宣霖被公安人员押送到停靠在文化宫旁边的小船上驶离了。愤怒、羞愧、恐惧等感觉交织着涌上他的心头，他全身僵硬得喘不过气来。他意识到此时此刻，是他生命与生命之间的不平等的开端。直至渡过龙江后骆宣霖被押上了一辆军车转送县城。此时，他的恐惧感羞耻感却突然消失了，反而显出一种反常的宁静。他明白，眼前这湛蓝的天空，绚丽的彩虹和清新的空气，还有干净的街道，很快就不属于他了。他将来的命运只能由别人来决定了。
　　半个小时后，军车停在了北门看守所大门口，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跨进了铁门。对面中学操场上的高音喇叭里传出雄壮的国歌：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伟大的共产党，领导我们继续长征！万众一心奔向共产主义明天，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英勇地斗争！前进！前进！前进！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泽东旗帜，前进！前进！前进！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