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作品名称:一辈子不长 作者:林文伟 发布时间:2024-12-11 11:05:14 字数:4751
不久之后,章华萍调往和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去了。她早在半年前就开始找关系落实工作调动,其实跟这封匿名信毫不相关。魏冰宜虽然没有明显的表现出对何大雷的厌恶态度,但她心里却理所当然的涌起一股胜利者的豪情壮志。
自从交了几个酒友之后,何大雷便沉湎于酒精中难以自拔,他丝毫没有觉察到大环境当中已经暗流涌动了。
“骆所长要调到县医院去当院长了。”何大雷回到家里对冰宜说。
“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直接从骆所长口中得到的消息嘛。陈益众交代我去找骆所长批几瓶大瓶头给郭小英用,她这几天重感冒要挂大瓶,可是医生开出来的大瓶头药房里要领导批过才供应,益众找我去找骆所长批一下。骆宣霖在半个月前搬出医院宿舍,租在钱家垟大队办公室后门那幢二层楼的边间。今天正好是他大女儿骆晓仙订婚的日子,对象是金山卫生所长高益华的儿子。骆宣霖在家里搞了一桌菜,接待送聘礼过来的高所长父子和媒人。他叫我坐下来陪一陪客人喝几杯,席间他讲起调动工作的事情,明天去局里报到。”
“这段时间医院里出现了很多卖私药的人,很多药房里没有的药医生都让病人到外面去买了。”冰宜话题一转,“说起来真有点意思,大家都认为骆所长会有麻烦的时候,偏偏他升职了。”
“你说的是前个月工农兵医院下派秦正立医生吃敌敌畏自杀的事吗?原因是他为病人做了痔漏手术收了红包,被骆所长批评了一番。他一时想不通竟吃了敌敌畏自杀了。”大雷淡淡地说,“这三个月来从没听说有基层的领导位置变动呢。骆宣霖是第一个变动了。”
“王一刚这段时间也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只是抽调了吴联枢等十几个教师在文化宫外墙上作画,宣传发展国民经济十年规划纲要。”冰宜叹气道,“这几年的派性斗争把大家都搞疲惫不堪了,可再不要搞什么运动了哟!”
“等骆所长全家搬走那天我们带着可人去帮忙一下,这样让他感到咱们是诚心的。”
一星期后,骆宣霖派了医院的救护车和一辆货车到江南医院搬运家什。冰宜早早带着可人到了医院大门口等候。骆宣霖下车对众人说,女同志先乘救护车走,男同志等搬完家什后再跟货车走。一年前江南区的战备公路开始加宽民用了,又从河边塘引入一条石子路到江南医院后门。
县医院的救护车在江南医院里调过头后,叶丽梅先把三个子女与冰宜、王彩美、吴玉香安排上车后,她最后坐到副驾驶位上,车子便一路颠簸着向县城驶去。叶丽梅转头对大家说:“晚上兵门剧院有一场县京剧团一场演出,是《三打白骨精》剧本,老骆会去弄几张票来请你们去看一看。”王彩美笑道:“我还是想看一看陈剑秋商小红的越剧。”冰宜说:“我看过了一剧,这次她们来金城演了一本《不准出生的人》,在我们这一带喜欢越剧的人多。”吴玉香插了一句笑话:“陈剑秋不是曾经说过此生再也不来金城了嘛?”
事情的原因是这样的:多年前兵门越剧团来金城演出,陈剑秋扮演的小生一手扬鞭一手握拳绕着圈子走步,突然喉咙一痒咳出一口白痰吐在台板上,她用厚底鞋子把痰抹平后跟着锣鼓继续走完步子。刚好那场有金城的汤学娇票友在台下看戏,她到后台对她说,你这次犯规了,现在是表演骑在马上一路狂奔的戏,人在马上怎么能用脚来抹到地上呢。应该罚一本戏,否则大家不答应。她哑口无言只得认罚。第三天她离开金城的时候,在北门埠头把一块石头推入河里,说除非这石头翻了身,否则今后再也不来金城了。后来“文革”开始了,上头把县越剧团解散,只保留京剧团的存在。陈剑秋分流到昆溪第二旅社当服务员去了。
“前个月金城的人来请她们去演戏,她说了以前的发誓,来人笑着回答了一句,现在打倒了四人帮,人民翻身了石头也翻身了呀!于是她被这句话说通了,去金城演了三天呢!”魏冰宜接过话头补充道。“陈剑秋样子变化大不大?”彩美做出好奇的样子问。“当然没有当年的风采了,比过去胖了。当年我们金城有个小姑娘看她的戏着了迷,每场演出必到,坚持了一个多月。后来竟跟随着她到旅社向她表白要嫁给她,最后还是陈剑秋把她亲自叫过来陪自己睡了一夜才让她放弃了。”魏冰宜使劲地说道。
她们一路说着话,直到车子停在了医院大门口时才住了口。
何可人跟着货车上一同过来的三个男人,足足用了一个半钟头才把家具搬完。吃过饭后,几个女人都去看戏了。骆所长又派货车去自己老家运一套家具。女人们看戏回来后,可人与其他三个老男人坐在饭厅里傻等着。直到十一点多了,宣霖上来叫他们下去搬东西。可人跑步到大门口,宣霖把车上一张大棕棚床放下来让何可人背着。这小子毕竟人小力弱,他一口气从大门口跑着到了后门口的宿舍楼下,感到有一股血腥味从胸中冲到喉咙,便把大床放下来喘了一口气。旁边经过的骆宣霖大声喊道:“不能歇着,坚持一下就能背上去的。”可人咬紧牙关,重新背上大床到了三楼。
一个月后,何大雷夫妻俩带着何可人到了骆宣霖家,骆宣霖安排何可人师从苏原老中医师实习了。“苏原医生是全县中医界四大名医之一哩,他原来在碇步区医院的,有一次县委书记尚廉去那里检查工作得了重感冒,吃了西医生开的药没有效果,只好请苏原来开中药吃,两天后治愈了重感冒。后来尚书记把他调到县医院来了。”骆宣霖说,“晚上我带你们去苏老中医家里与他先见个面,明天安排可人住到和州医学院实习基地去。跟那里住着的两个进修医生一起住。”
晚上大雷与冰宜乘船回到金仓埠头时,恰好遇到了荣宝华也从另一只船上下来,他对大雷说道:“苏先生接到华东师大的通知了,返聘他回去继续从教历史课题,我赶到昆溪去与他见一面刚回来。”
“可惜了,要是我早点得到消息今天回来之前肯定要去看望他老先生的。”
这天中午时分,天气阴冷潮湿,天空中下着小雨。金玉钗陪着葛一兵找骆宣霖办理住院治病。早一天夫妻俩刚刚参加了县委扩大会议。
从招待所走出经过解放街中段,便看见一大群人正围在县第一招待所大门口两侧看大字报。他俩也凑过去看个究竟,墙上淡黄纸写的大字报还散发着浆糊的气味,左边的几张大字报写着内容是毛主席的二首词,一首是《忆秦娥·悼念周恩来同志》:山河咽,拭泪无语心欲裂。心欲裂,顿摧栋梁,痛失人杰。江山如画忆丹心,宏图遗愿永不灭。永不灭,新苗茁壮,势与天接。另一首《诉衷情》:当年忠贞为国筹,何曾怕断头?如今天下红遍,江山靠谁守?业未竟,身躯倦,鬓已秋。你我之辈,忍将夙愿付与东流?许多人还拿出笔记本在抄那两首词。
右边宣传窗贴着一张大字报《谁是正确路线的代表?》:
文革胜利结束了,但是我们要看到,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坏分子余孽仍然过得心安理得,他们本身不懂政治却以政治家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是革命运动的反动势力,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总是相信真理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总是相信站队不会错,总是相信最后的胜利是属于自己的。仍然在台上唱主角指手画脚,他们是形左实右的政治骗子,是彻头彻尾的假马克思主义者,他们包庇了一切腐败分子欺压善良的人民群众,多少魔头,以革命之名行独裁之实,多少冤鬼,以孤单之魂游荡于市。大家举头看一看,那仙坛寺后面开辟一块山地做了新烈士墓,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了,自己人打自己人还能评为烈士。请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的地位与能力相匹配吗?到时候了,清醒的革命群众一定要擦亮眼睛,对于那些打着革命群众旗号的小爬虫,我们要群起而攻之,清算他们的一切罪行。那些人还能捂盖子多久?做梦去吧!
再旁边是一张黄色大字报《群众运动可以休矣》:毛主席教导我们,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还是以安定团结为好。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好像有很多暴戾之气,每个人都对自己不满,也对这个世界不满意。而我们又没有一个特别明晰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来对这些东西进行整合和改造。当创伤表达出来以后,我们就会发现自己问题的所在,问题的根源所在。首先要反思和批判自己,认识到在历史中每个人都是有罪的,然后认识自我,重建一个具有理性精神的现代自我。我们应该学会反省!多年来的两派群众斗争,你会发现伤痕是重叠的,旧伤和新伤积压在我们的精神世界里。我们都应该反思派性对普通个体所造成的伤害,尤其是心理上的伤害,有意识地去寻找解决办法,而不是加剧它的严重后果。不是搬运教条来收拾残局,而是要用良知来缓解痛苦。四大民主让群众进入了历史,互相拆台的历史应该结束了。要珍视安定团结的局面啊?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了:在想象中制造一个敌人,然后撸起拳头打倒他。两派群众不应该再梦想做什么大事业了,本来是坐轿将来还是坐轿的,放弃那种国家未来舍我其谁的想法。在此我们劝告万家墨先生,故意用编造事实和模糊表达的方式来实现欲加之罪的目的是徒劳的,历史最终会证明,挑动群众斗群众的伎俩绝不是君子所为!
他俩从人群中出来继续步行,看到桥边停着一辆解放牌敞篷车,两个军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老头在示众,犯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纸牌,上写着:“台湾特务林立务。”车上的大喇叭里发出了女播音员的声音:“现行反革命分子林立务,男性,现年50岁。林犯自解放后开始从事木匠职业,多年来偷听敌台,经常发泄不满言论,散布反革命言论,屡次受到公安机关训诫仍不思悔改。在文化大革命运动期间,思想极为反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书写反革命匿名信,不断给敌方香港办事处投寄信件,乞求敌方资金救助;利用古今中外最恶毒的语言,极其恶毒地攻击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妄图复辟资本主义。反革命气焰极其嚣张,罪行严重,民愤极大。为保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保卫以华国锋为主席的党中央,保卫揭批‘四人帮’的伟大斗争深入发展,保卫无产阶级专政,保卫‘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坚决打击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等待林犯的是法律的严惩。”
骆宣霖带着他们办妥了住院手续后,接待他俩吃了午饭。葛一兵忧心忡忡地回道:“我也感觉到了,上午我在街上看了两派贴的大字报,其中四总派以‘万家墨’笔名写的大字报很有火药味,红造方面以‘群音’笔名贴出大字报来反击,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自章国民过来以后,他也提拔了不少‘四总’派观点的干部上来,本来这几年时间的努力,派性矛盾基本上得到了修复。现在运动又来了,‘四总’派的人目前到处串联,已经出现了‘文革’时以革命的名义借机报私仇的现象了呀!”骆宣霖用可怜兮兮的声调说,“再说省里已经给‘四总’派的定性作了平反了,应该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了。我想,应该不会再来一次‘文革’初期那阵子的残酷斗争了吧!”
“昨天的县委扩大会议上,从主席台上的两个人的态度就看得出来嘛,章国民书记的脸色很难看,而人武部长吕秀童则满面春风的,下一步两派斗争处于白热化了。”葛一兵急不可待地说道,“我参加了会议之后立刻向项用部长请了病假”。
“前段时间在省里出台开展揭批查运动通知后,一兵已经在区委会上作了自我检查了。”最后金玉钗黯淡地说了一句话,“那里的对立派也没有什么过分的动作。”
“我也在上星期在各科室负责人会议上做了自我检查,已经取得大家的谅解了。我现在已经把大部分权力都转移到副书记陈格飞手上了,但愿渡过这个关就没事了。如果我们能够逃避这场运动就是最大的福分了。”骆宣霖还是有着一丝丝的侥幸心理。
傍晚,骆宣霖看到葛一兵从公厕里出来,便叫住他夫妻俩停在路边说话。他说:“下午我去参加县机关单位领导扩大会,传达市委关于‘揭批查’指示,出现了一幕惊人的事情。大会开始前,主席台上就座了章书记、张主任、组织部长项用和人武部长吕秀童四个人。当章书记宣布会议开始时,随之台下喊起口号:‘让项用滚下台!’喊了一分钟多,项部长没有理会他们,突然从台下冲上去七八个人,强行拖拽着他向台下走去。项部长一边喊着‘反对暴力’,一边被殴打。在派性利益面前,他算是一个有其气节和人格的人物了。当拖到礼堂中间时,还好他的岳母和妻子上来拼命抱住左右两个大汉,才止住了殴打,后勤人员上来送他去了医院。”
“在这种场合也会出现这样野蛮的行为。”葛一兵听了之后顿时神情骇然,他想象得出来,当时看到台上惊悚的一幕,骆宣霖必定是周身毛孔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