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土豪逃亡
作品名称:赤黄黑白清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2-10 09:43:27 字数:3843
薄开贤才将老表安排停当,他在枫香溪开煤洞的朋友旷富又来投奔他,到达时已是日暮时分。
旷富从轿子上下来,对在院内迎接的薄开贤连说你们德江真凉快,没想到还没有立秋也这么凉快。
薄开贤说:“中午也很热,只是早晚凉快些。”
旷富辩驳:“你去乌江边上的县城试试,那是热来热得要命,冷来又冷得要死。特别是春夏秋冬之交,如果你没有经验,衣服增减不当,走在街上,刚刚还是烈日当空,汗水直冒,一阵雨来,冷风侵肤,几个喷嚏一打,你不是鼻涕直流,就是头痛脑热了。你们德江城不同,我来过多次了,夏天风大,站在太阳坝也不觉得热,冬天反而少风,难得看见树叶飘动,站在室外也不觉得冷。日均温差不大,四季温差也小,人们总是喜欢端一杯茶在家门口歇凉,上街吹龙门阵,就是证明。周边那些不在江边的县城呢,稍有大雨就被淹。你们德江城不会,有玉溪河,河床落差大,再大的雨都淹不起来。”
“还是贵阳凉爽,盛夏也像深秋一样。”
“贵阳?除了贤兄,有几个人能有本事在贵阳生存买房居住?再说,贵阳冬天那个冷,和乌江边上的县城差不多。”旷富继续回到原来的话题,“你不要看民国三年才称德江县,这县城只有52年历史,现在也不过两千多人。但我敢保证,只要这里像重庆、长沙那些大地方一样,修起马路,开起汽车,如果再有轮船、火车、飞机,人们就会像蜂子朝王一样涌来……”
“贤弟这次来有什么打算?”薄开贤知道这旷富的口才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每次三五个朋友在一起,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地包场,别人难以插上嘴。
如果不打断他的话,接下来该是拍他薄开贤如何精明能干,事业有成,贤德诚信,宽厚仁慈,夫妻和睦,教子有方,等等,例子给你举一大堆。
旷富一愣,没想到薄开贤这么早就将这层纸捅破了。
“贤兄放心,我就带了小老婆和两个孩子来,其余人员早到沿河县城投奔亲戚去了。我走迟了一步,南下印江县城,那里我看也危险,时常有红匪侵扰。前两天,红匪一部从松桃火烧桥前往木黄一带打给养,时值黎刚副师长率一团的兵从印江县城开往木黄,寻机与红匪、神匪作战,惜中红匪、神匪诱敌深入之计。
“黎刚副师长以为红匪、神匪不堪一击,在木黄大摆筵席,庆功行赏。当晚,被红匪、神匪夹攻。黔军毫无准备,听到枪声才从梦中惊醒,慌忙突围,向梵净山逃跑。战斗中,黔军死亡70多人,被俘80多人,损失枪支150多,黎刚副师长也差点丧命。
“印江危险,我就去了思南县城。到了县城才知,什么叫‘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才住十来天,朋友脸色不耐,我想起仁慈善良的贤兄,就从乌江顺流向北,在潮砥渡口下船,投奔仁兄来了。
“仁兄放心,我带的用费用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只是借你的屋檐遮下太阳躲会儿雨……”
“贤弟多心了。”薄开贤脸有些微热地说,“我这里也是动荡不安,内有神匪,外有红匪,不知今夜还是明天他们就会打进来,我也是朝不保夕,真有今晚脱下鞋和袜,不知明早穿不穿的担心。”
“不瞒仁兄说,我来投奔仁兄,一方面是仁兄的贤德仁慈,更看重你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好儿子。有他驻防德江,我们完全可以高枕无忧……”
“贤弟过奖了。”薄开贤苦笑了一下说,“犬子一拳难敌三手,城区也无险可守,只要敌军突破乌江,你我都得逃命。”
“仁兄放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贤弟也知道,前段也来了些亲友,这城里不安全,我都把他们安排到乡下庄园里去了,那里有家丁守护。吃了晚饭,好好休息一晚,委屈一下贤弟,明天送你去庄园,有空我就去看望贤弟。”
“那敢情好,仁兄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世当做牛做马相报。”朋友双手抱拳称谢。
“贤弟见外了。”薄开贤勉强一笑道。
等待晚饭间隙,两人靠在凉椅上,旷富边喝茶边谈起了这次逃亡的起因。
旷富在枫香溪开有两个煤洞,兼做山货、盐巴生意,修了三进院落的房子,有枪孔的院墙,武装了三十多人枪的护洞队,由他大儿子带领。
神兵曾经攻打过两次,都因伤亡和不能持久而退。
红军到来前,旷富留下小老婆及其生育的两个小孩,将其余家人转进沿河县城投奔亲友,以观时局变化。煤照挖,生意照做,护洞队照常训练。可区革委和乡苏维埃政府一成立,就张贴了一系列文告,那些分田分地都还不打紧,要命的是要他解除武装,红军单独送来了《农村工人保护条例(草案)》。
旷富认为这条例不合理,第一是工作时间不合理。规定一天不得超过八小时,苦力工人要求比这还少,从太阳升起到落土,随便都不止八小时,何况这夏天。农忙时雇额外做工的须得同等工资,十六至十八岁的青工,每天工作时间不得超过六小时,十四岁至十六岁童工,不得超过四小时,这时间还包括吃饭休息的半小时至一个小时的时间。
他认为,不合理在于时间少,按量计酬的收入就减少——当然,他的收入也随之减少;如果增加时间,就得增加工资,与以前比较起来,等于是间接提高了工资,增加了成本;特别是每个月休息四天,每年休假半个月照常发工资的规定,简直是岂有此理!
第二不合理是工资不合理。工资不得少于他们规定的最低工资,这最低工资比之前的实际最低工资增加了两成,成年女工与男工做同样工作,得开同样的工钱,所有工资须用现金支付,半月一次,直接交给工人本人。特别是规定个什么必要的假期,参加他们规定的会议,照常算上工,不得克扣工资,做工的反而成了老爷了?还禁止赔偿非故意造成的损失,禁止罚款,禁止征收工人保证金或储金。
这样一来,雇主对工人一点约束都没有了。
第三个不合理是女工工资不合理。禁止女工做举重工或险工。旷富认为,人家愿意做,别人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得着吗!红军条例规定女工产前产后休息两个月,工资照发;打胎或小产,休息两星期,工资照发;哺乳期,每两小时可休息半小时来哺小孩,不扣工资。
这规定好像女工是雇主的内人,或是雇主造成女工怀孕的一样。
旷富越说越生气,说不合理的地方还很多。“比如,禁止雇用十四岁以下的儿童——这样就断了人家的收入;禁止旧有的学徒制过长,禁止学徒替师傅作家庭杂役——人家师傅也是这么学来的手艺,不愿传授就要拉人家来批斗?禁止私人介绍雇工——通过他们介绍的,雇主的威望大受影响;除了工资,雇主每年还要发给雇工春冬衣服和鞋袜,保障基本伙食标准;特别是要保障他们安全那个,伤亡要另行给予医治和赔偿,——生死有命,这能怪雇主?矿内发生瓦斯爆炸或冒顶或透水事故,死伤人了要雇主赔偿,那雇主的矿因此修缮或报废了又该找谁赔偿?真是莫名其妙!”
薄开贤听到这里说:“这哪里是雇工,都成雇主了。”
“所以嘛,我枪不交,工不开,不出院子。为防攻击,天井顶部用木料搭起,铺上木板,又堆上一层泥土,手榴弹甩进来,也只能在上面爆炸,我上百人坐在家里也能吃上他三五个月,看是穷鬼能熬还是我能熬。”
薄开贤笑着说他这主意高。
旷富说:“不行呀,他们限定三天内开工,不开工就收归他们来生产;限定三天内交枪,不交枪就要强制收缴。我没有理他们,第四天那些刚参加红匪的神匪,十几人耀武扬威地端着枪举着刀来了,带头的我认识,就是你们稳坪参加红匪的神匪‘佛主’张羽耀,神将安明文、张金银那些人。
“他们刚进入我院前两田相夹的小路,我大儿子一声令下,一排枪响,他们就有人倒下了,其他人赶忙趴下,后面的转身就跑,有的被挤倒在两边稻田里。那狼狈样,直让人发笑。
“不到一个时辰,那些神匪就带着红匪百多人赶来了。主要是你们德江的神兵,他们白天夜晚将院落围起来,接着砍来野刺在周围堆放了三圈,这样,里面的人想逃出来也不那么容易了。他们在外喊什么‘我们是红军部队,是穷人的队伍,我们不打老百姓,我们打土豪,分田地给老百姓,是穷人,是老百姓的就出来,不会打你们的……’我对护洞队的说,他们不打老百姓是真是假不说,但你们拿枪的脑袋肯定是保不住的。不说之前打杀的事,就是刚才打死他们人的是谁,谁也说不清了。”
“你喝口茶,慢慢说。”薄开贤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
旷富一愣,说了声好,端起茶杯骨碌碌一口喝了个底朝天。薄开贤给他续水时,他抺了一下嘴巴,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他们只围不攻,十多天过后,家中粮食还多,只是好多天没有下雨了,院中井水出水很少,许多人长时间没有洗脸,眼屎满目,有些下人跪求我们放他们出去。我想,留他们在屋里,要吃要喝,死了还尸臭,就将他们推出门外。他们一出门就喊‘我们是老百姓,我们要回家……’里面的看到出来的人没有事,还帮助外面的人喊话,大多数人都陆续出去了。
“这样围了二十来天,只剩下持枪的护洞队和几个亲友坚守不出。我拖出一筐大洋,给大家打气:只要坚守住,这些都是大家的。
“第二十九天下午,天刚黑,红匪三五人用木架顶着几床湿棉絮,拖着木梯朝前冲,我们从墙孔里射的枪弹穿不透棉絮,他们转到射击死角,竖起楼梯,爬上墙头,将天井木板上的泥土推开,猛然掀开木板,朝四周墙脚连掷手榴弹,轰轰声犹如天雷震地,院内顿时浓烟四起,飞沙走石,在院子里墙脚打枪的人被炸得晕头转向,喊爹叫娘。
“大儿子将院墙大门打开,带人试图杀条血路冲出去。可埋伏在门外的人,有的打枪,有的挥刀,护洞队倒下了不少,特别是那些神匪,挥刀乱砍,自卫队大部分人死在他们的乱刀之下。
“我花血本组建起来的护洞队啊,就这样全部报销了,我那大儿子也被神匪当场砍死。”旷富说到这里用双袖不停地擦泪。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薄开贤满腹狐疑。
“手榴弹一炸,我知道守不住了,就带着留下的家小和轿夫从地道里跑出来了。幸好我留了一手,这地道直通山后的煤洞坑道——地道里很凉爽,像初春一样,出洞就不行了,一股热流滚来,像进了火焰山。出来带上藏在煤厂的大洋,坐上早先准备在那里的轿子,到印江几天后,才得知大儿子被砍死的消息。”
“贤弟节哀顺变。”薄开贤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