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信仰力量
作品名称:赤黄黑白清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2-10 10:50:18 字数:3598
第二天,薄士武陪薄开贤前往葫芦半岛,看看喂养在那里的耕牛骡马。由南向北的玉溪河,奔腾向前,在这里却被一道山梁拦住去路,玉溪河“碰壁”向左转弯由西进入十多米深的峡谷,再从西向东绕回来,几乎在原来“碰壁”的另一边山梁脚下,向北而去,形成了一个长一里多宽约半里的葫芦岛。形似“蒂把”的山梁,与东岸相连,窄处不过五十米。
薄士武安排卫兵在墙外等候,他与父亲入内,沿着岛边的石板路并肩漫步。
半岛沿河边,铺有一米来宽的石板路,两旁长有合抱粗的松树、柏树、杉树、白杨、银杏、香樟等古树,夏天也能遮天避日,浓荫铺地。有桂花、桃树、梨树、紫薇、海棠等花树,四季常青的竹林。葫芦“头部”的几栋房屋,楼下是牛马猪圈,楼上是看护人的住所。中间的土地,用于种植四季菜蔬。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山野清新,澄清如碧的蓝天上,悬浮着几丝白云。河水暴涨,哗哗的河水从峡谷传来,声若雷鸣,数步外,需要大声说话才能听见,是防范隔墙有耳的好地方。
薄开贤给薄士武又讲起士武祖父当年没有把住房建在这里的原因,尽管这里有井水,三面有悬崖,一般土匪也进不来,守他十天半月没有问题。但风水不好,后无来龙,前无去脉,难得富贵。
“这里却是喂养牛马的好地方。”薄士武笑道,“不怕人偷盗。”
薄开贤没答,从辣椒地摘下两个开始变红的大辣椒,递一颗给薄士武,见他摆手,放进自己口中,咬下一节,咀嚼着丝丝吸了几口气,简要说了老表田贵、朋友旷富投奔的事,有些疑惑地问士武:“这红军打仗怎么这么勇猛,那些神兵转瞬间也像换了个人似的,打仗也有了章法,不再相信刀枪不入?”
薄士武回答:“人家红三军那些长官也不是孬种,有骁勇善战的,有足智多谋的,有能说会写的;鼓动百姓,训练士兵,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你与他们那个年长你两岁的军长比如何?”薄开贤看到薄士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像他问的是一个地球外的问题,急忙补充说,“我是说才能,军事才能。”
“这个有点像将我和小毛放在一起比的感觉。”薄士武伸手摘下一节桂花,放在鼻下嗅了嗅说,“如果说我勉强算得上将才的话,人家是帅才。七年前冬,上海到处都有通缉他的布告和相片,国民政府悬赏十万大洋捉拿他。十万大洋是什么意思?按市价就是十万担大米,和我们家十来年赚的钱差不多吧。”
“听说他不是出生在蛮荒之地的湘西吗?家境贫寒,也没有念过几年书,更没有读过军校。”薄开贤将另一颗辣椒放进荷包。
“这倒是事实。但他十三岁驯服陌生烈马,十八岁参加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中华革命党,在老家和周边的县搞武装斗争,曾三次被抓进大牢。二十岁那年,他以两把菜刀劈盐局,夺取武器,组织起一支农民武装……”
“真是不要命的莽汉。”
薄士武拧着花把旋转道:“这支武装在讨袁护国和护法战争中屡建战功。后来他率部参加北伐战争,战功卓著,三十岁当上了国民革命军师长,次年升任军长。当年,蒋委员长与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分道扬镳,不少人被枪杀,包括那些支持共产党的人。前途无量的他却站到共产党一边,率部参加并参与领导南昌起义,担任总指挥。南昌起义失败,在起义部队南下途中还加入了共产党。”
“不识时务。”薄开贤皱了一下眉头。
薄士武没有接话,继续说:“他由上海回到湘鄂西,又领导发动了荆江两岸年关暴动和湘西起义,与其他人一道创建了红二军团和湘鄂西根据地,失败后转战来到我们这里。”
“打不死的程咬金。”
薄士武待父亲走到身旁说:“这人常用‘空城计’,让对手无地自容,尴尬万分。”
“难道是神仙下凡不成?”
“有次黔军暗探得知他戴顶草帽,叼着烟杆,聚精会神地在乌江边钓鱼,附近红军又少,迅速调来一营兵力合围,当全部到达江边时,一个人影都没看到。问用大背篼背柴草的老汉看见刚才钓鱼的人没有,老汉说,早游到对岸跑了。其实他就蹲在老汉的背篼里。”
“吃雷的胆子!”
“这还不是高潮,高潮是这些在江边议论纷纷的黔军士兵,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枪声和缴枪不杀声,纷纷跳到江中奔逃,慌乱中,淹死了不少。”
“真是神出鬼没之人。”薄开贤忽然醒悟似地说,“政府可以招安啊。”
“招安?没用。你只要想想年轻有为的他,宁愿放着前途光明的军长不做,却要去另起前景渺茫的炉灶,就没用。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薄士武用手扇开一只在头边嗡嗡绕飞的蜜蜂。
“那是他之前没有吃过失败被追逐的苦头……”
“去年,蒋委员长派出自己的座上客,八年前与他分道扬镳的人去劝降,结果被他杀了。”
“啊!”薄开贤感叹,“脱下皮鞋换草鞋,还自断退路,这人真是着魔了。”
“常人难以理解他们,他们认为让天下穷人过上好日子的主义是真理,就像妈妈定期到天主教堂去念经一样,风雪无阻。”
“我不相信他们不怕死。”
“有怕死的呀。比如他们中央一号人物向忠发,中共特科负责人顾顺章,上海中央局负责人李竹声和盛忠亮,中共军区参谋长龚楚,等等,被捕就叛变者比比皆是。但不怕死的却很多。说来你不相信,有个叫夏明翰的共产党,也是这军长的老乡,搞学生运动起家的,三十九岁被捕杀头时,问他有什么遗嘱,他写的是:‘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
“我不相信他死了还能爬起来再死二道。”
“这是六年前的事了,你看看现在,这姓夏的有了多少后来人?他们当初建党时,中国有两百多个政治党派,中共只是其中的一个,且只有五十多个党员,还不如我们一个族氏联谊会的人多。仅仅六年,就有了六万来人。蒋委员长看到这样的发展下去很危险,果断采取措施,使他们的人数减少到了一万来人,仅全国挂得上号的中共领导人就有二十多人被抓捕、枪毙。这样一来,他们就到农村去发展,才过七年,他们的党员人数猛增到了三十四万多。目前,在国军的围剿下,他们的人数在迅速减少,但这不会影响他们将来还会大幅度增加。没有办法,这些共产党人认为,作为无数革命先烈之一,为了民众的利益和未来的幸福,牺牲自己的生命,是无尚的光荣和自豪。这样又鼓舞了不少人,抛家舍业不怕牺牲勇往直前。”
“识事务者为俊杰。”
“无奈,他们像着迷了一样,认为自己站着是峰,弓身是桥,倒下也是路。”
薄开贤停皱眉下来盯着薄士武说:“你不要像他们那样憨啊。”
薄士武笑笑道:“我没有他们军长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意志,也没有夏明翰那种不怕死的精神。”
数年后,他否定了这一自我评价。明白具有这种意志和精神的原因,是为谁而战,当你是为多数人的生存并生存得更好而战的时候,自己就已经不再是自己了。
追剿中央红军的中央国军入黔后,收编了黔军,撤销二十五军番号,将黔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有7个独立师,重新布防。
1934年10月24日,红三军与红六军团在印江木黄会师后,红三军恢复红二军团番号,两军团转战湘西,策应中央红军长征。1935年11月,两军团开始北上抗日。在红军队伍中担任连长的蔡大地和通信员便装来见薄士武,他们的队伍要从他的防区通过,希望不要两败俱伤。
薄士武召集营以上军官商议,接着召开排以上军官会议动员:我们能否打得过红军?打不过——过去本团和其他部队与红军交手的结果,已经无数次证明;我们减员后上峰会给我们补员吗?不会——打死红军十人无益,红军打死我军一人有损。我们在德江减员后,经过自己大半年的招兵买马,也只是在人数上恢复到从前,武器装备好了一些,但战斗力呢,肯定不及;这次阻击战光荣吗?不光荣——我们阻击的是打着北上抗日旗号的部队,国家都这样了,我们还在窝里斗,胜败都是耻辱;我们战死值得吗?不值得——我们得把命留着,有朝一日跟日寇决战,打死他一人够本,多打死一人赚一个,就是两个甚至十个打死一个鬼子,最终也能将鬼子赶出中国去。
全团没有异议,红军夜间通过防区时,薄士武这边也打了枪,开了炮,但枪是朝天打的,炮在离红军一里之外爆炸。因此,他被师长解除军职,留用师部察看。
在那场关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抗战中,七个独立师全部出黔抗战,薄士武也被恢复团长职务。
他率领的士兵,和其他黔军士兵一样,每人每月仅两块伙食费,背着一床毯子,一把雨伞,穿着草鞋上战场,以简陋装备与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日本侵略者拼杀。“七七事变”后,正面战场几乎所有数得着的大战役,全都有整建制的黔军部队参战,而且全都表现得可歌可泣。只是报纸在报道黔军英勇无畏视死如归的战绩,以及最高长官的评价或为阵亡将领题词时,不能像川军那样在部队番号前面加“黔军”二字,也没有在后注明“这支部队由贵州籍官兵组成”。
薄士武常问士兵怕不怕死,士兵常常这样回答,哪个不怕死啊?但当看到日寇在村庄里奸淫烧杀,联想起自家亲人,恨不得马上去找他们拼命。不战是死,战可能还有人会活。“还怕卵呀,要死卵朝天,不死又过年!”
薄士武所在师和其他师一样,减员—补充—再减员—再补充,补充的兵源抗战中期前均来自贵州,抗战时只有千万人的贵州,有七十余万子弟出黔抗日,约占国军抗击日军人数的十分之一,数年后,他很少看到当初熟悉的面孔了。
在一次鏖战中,他命令用石头堵死工事出口。一个团上来时千多人,战斗结束,只剩下百余人,他抱着点名册痛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