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方上木带着方艳霞去金仓小学缴了学费，回到家里对苏小兰说：“艳霞读了这半年的过渡班后，明年上半年才可以上初中。你知道么？现在是丁道元回来当校长了，他安排陈发文去当体育老师，钟正肯去后勤处配合田正传工作，还有，胡祖元失踪之后被学校开除了。”
　　他坐到八仙桌边掀去菜罩，一边喝着黄酒一边慢慢地咬着嵌肉豆泡，继续慢吞吞地对小兰说道：“还有一个重大消息要告诉你，县革委会决定恢复各地区级机构，王一刚上调江南区当第一把手了。从此再也没有‘六个头’他们的位置了，这是我们的重大胜利。”
　　“‘六个头’他们根本没有群众基础，他们以个人力量来对抗强大的社会力量，失败在所难免。我们这方面还有什么好消息？”小兰按捺不住问道。
　　“我刚接到局里的任命书，明天县局来人让林振村和我交接班。真是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呀！”上木自嘲一句后又正色说道，“林振村到郊外公社给郑世范当副手，何国山调到大湾公社给郑庆超当副手。现在他俩等于被架空了呀！呵呵！”
　　“我们现在赢了，你想办法把本元安排到单位里去吧！”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上木扭一下脖子后继续说，“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我们的组织早日得到平反。”
　　“你说的没错！”
　　“自从省里的北凡垮台之后，‘省联总’这条线下来的人马一个个都要跟着倒大霉的。”他拿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这两天我和万国瑞准备带一批人马上县里再次递交请愿书哩！”
　　“当然了，还是办正事要紧嘛！现在讲话要注意一些，做事要留有余地不要出乱子。切莫像朱维清那样逞口舌之快走极端之路的做派。”
　　“我知道，现在上面要求维护好安定团结的局面。做干部首先要学会揣摩上司的心思，才能平平安安地把日子过好。再过几天我还要带林正站等几个班子人员对‘红造’派职工进行家访，以表示我对他们的宽容大度。收买人心方面，林振村那一套功夫也是值得我学习的。”
　　
　　王一刚上任区委书记的第二天，方上木与万国瑞到了他的办公室，对他的职务升迁表示祝贺。
　　王一刚听了一阵奉承拍马的话之后，抬手捋了一下平头上的短发，十分平静地说道：“恢复江南区公所建制是上级领导英明的决策，有了县机关派出机构的统筹，基层问题才能及时的解决。像前段时间盐沙地方的民间械斗，如果没有当地驻军的出面，单凭当地公社的力量是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的。近来无政府主义思潮的泛滥，宗族思想的抬头，使我们身边的暴力越来越多，整个社会风气越来越暴戾。这是我们政府部门时刻关注的动向。我们区委是县委的派出机构，你们有什么要求应该一级一级报告。如果你越过党委打小报告，他绕过党委给你做指示。这还有组织原则吗？”看到他们连连点头称是，便缓和了口气说，“我明白你们过来的意思，你们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向上级争取，把‘四总’被定性的事情做一个平反，名不正言不顺嘛！我的观点当然与吕部长一致，必然会为你们这一派张目的。在当前派性观点依然存在的情况下，社会分裂的弥合将需要更长的时间，安定团结仍然是工作的关键环节。要让群众相信，没有政府他们的生活和安全就没有保障。”
　　王一刚下班回到家里时，饭桌已经摆上四盘热菜和两副碗筷了。黄秀玉站在灶头转身笑着说：“平化到家才一会儿，我让他哄哄小个头，这碗紫菜汤烧好了你们父子俩就可以坐下来好好喝口酒了。”
　　王平化打开自己带回来的西凤酒与父亲开始对饮起来，王一刚盯着儿子的军装看了一眼问道：“你前次回来挂的是两毛一的肩章，这次回来怎么换成红领章了？”王平化回道：“因为今年取消了军衔制，现在所有官兵都挂红领章了。”王一刚轻轻叹息一声：“事物的变化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只有去适应形势而不是让形势来适应我们吧！这几年来，部队搞支左，派性搞武斗，宗族搞械斗，学生要支边，单位要挖防空洞，还有征用民工搞战备公路，搞得大多数人都不得安宁。特别是撤区恢复再撤区再恢复，有一半时间把我挂起来晾在一边呢。不过，让一些人过过官瘾去执行那些错误政策，从而让我少得罪一些人，这也是好事哩！”他端起酒碗与儿子轻轻碰了碰，继续说，“这两年家里也有了变化，你婶婶过来后，家里又多了两个兄弟一个妹妹了。你那边近来形势怎么样？”
　　“精神紧张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想当初运动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出去都要穿便服，街上贴满了不同观点的大字报，我们也不敢停下来认真看一看哪，万一被人叫住问哪一派是正确的，回话如果不合口味的时候弄不好会被群殴的。那时为了防止红卫兵来抢枪，我们部队把全部枪支包上塑料布投入井内，围起人墙阻止他们进来，三天三夜没睡。现在军人主政的时代结束了，我感觉轻松多了，空闲时读读毛选练练毛笔字呢！”
　　王一刚点点头表示赞同，开口道：“整个大环境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与领导搞好关系比干好工作更重要。但凡当领导都喜欢手下的人把自己当作上帝一样来对待，这是权力的象征，你稍微弯下的腰身就会让他心里舒服得多。职务升迁主要靠上级提拔，你要给别人一个理由，别人为什么要培养你。每个领导都喜欢有格调有能力的手下，做人品行端正做事雷厉风行的人才有培养价值。每上一个台阶都要感激领导，因为他要动脑筋做好内部平衡工作的，在班子里酝酿成熟才能进入提拔程序，还要与上面的领导沟通和竞争对手的安抚工作。你越接触高层你越会发现，能力越来越不重要，相反忠诚就越发珍贵，没有忠诚的能力，在高层眼里一文不值。假如领导英明，那么你邀功的行为是愚蠢的，如果领导无能，那么你埋头苦干的行为也是愚蠢的。千万不要被什么先进工作者，什么优秀党员等杂七杂八的荣誉称号而迷失方向，也不要为领导的几句表扬的话而沾沾自喜。当然，系统内提干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完全靠能力，也不是完全靠关系，很多时候要看机缘巧合。”知子莫若父，一刚了解平化有着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愿望。
　　“我知道，对于官场的体验应该是老爸你最全面了，所以我最想听的就是老爸的故事了！”平化在参军之前，父亲一直很少跟他坐下来谈话过。而这次却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与父亲像朋友一样的平等关系了。
　　此刻王一刚兴致大发，思泉汹涌，正想大谈自己的人生经验，听见房间里电话响起了电话铃声。秀玉接了电话喊道：“是区里林祖乐部长找你。”王一刚过去接听了约半分钟后，随口骂出一句：“奶奶的死错了人了！”王平化一听便知道是遇到了让父亲愤怒的事情，每在这个时候他才会蹦出这句口头禅。
　　“这样吧！”王一刚提高嗓音说，“你马上赶到王吕广家里，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带领几个族内老人去大魁桥上拦住他们。”他放下电话转身再次入席，稍稍平复了情绪对平化说，“区人武部长林祖乐临时得到情报，娘娘宫后边的肖处发兵三百多人攻打苏家站了。因为肖处与苏家站隔着一条大港河，他们只有攻打对方不是经过黄判桥就是经过大魁桥，我分析经过大魁桥的可能性最大，因为地方械斗的要点是通过高调的示强达到出风头的目的。我们先到窗口看一看事情的发展情况。”
　　果然不出十分钟，便有一支身穿白色大襟衫青布裤头戴瓜蒌帽手持附竹枪的队伍，从娘娘宫方向过来行进到大魁桥头上了。当队伍的头令进到桥顶时，另一边有十几位老人成排的站在那里，中间一个老人拿着一条红色绸布束上那根头令的竹竿上，在他们的劝说下，肖处的领头者便命令队伍向后转回去了。王平化转身翘起大拇指对老爸说：“一场严重的宗族械斗终于平息了！”
　　父子俩重新入座后，王一刚重重的舒口气说：“江南垟有两个症结最难治理，派性、宗族的问题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特别是宗族械斗问题，要掌握政策原则又要灵活处置，一定要在萌芽期就要及时处理。两个地方的青年人因在文化宫看电影引起的纠纷，导致了地方械斗事件，主要问题还是出在干部身上。说实话，大部分农村干部其实都是宗族头子，他们一方面借用党来打压群众，一方面借用宗族势力来维护自己的筹码。明天我要把两个大队干部再叫过来批一顿，让他们懂得，在组织面前，任何人都不强大，与组织对抗的人，没有一个会有好结果的。”
　　此刻外面起风了，风把窗帘拂起来不断地拍打着窗框而发出啪啪声。王一刚欢悦地问儿子：“你还记得你当兵之前我带你去看戏的事儿么，那曲戏演的是贺总兵在三公子强抢民女王玉环，失足跌下悬崖后，反而倒打一耙要横山知县杀了被害人，逼得三女子抢生死牌。这说明了什么，要做官就要有武力作为后盾才算真正的实力，否则遇到强手只能是以卵击石，改造人性的只能是强权政治，而不是道德说教。人性本恶，岂能用道德来约束？任何政权的核心是枪杆子，夺取政权是靠枪杆子的。你要记住，这几年被打倒的都是没有军方背景的干部，那些喊喊口号贴贴大字报、搞静坐游行的人也永远夺不了权。所以军人掌权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这几年里每当出现重大变故时还不是靠解放军出来才能解决问题呢！想当年哪，我们江南垟这个地方在建党初期就有先行者闹革命了，当时有苏兆钵、董明、田式微、何真等先行者，第一个是金山人何真，民国十四年考入黄埔军校，不久加入中国共产党，民国十五年回本地组织本地盐民暴动，并攻打兵门城，民国十九年牺牲；第二个是金仓人董明，建党初期他已经结识了许多共产党人，但到了民国二十八年才正式入党，他举荐了许多学生奔赴革命根据地，也利用他在国民党里的公开身份营救了不少被捕的同志，解放后曾当过副县长；第三个是金城人田式微，五四运动时便投身革命队伍，民国十五年入了党，一直在外地开展革命活动，于民国二十四年牺牲于上海；第四个是金仓人苏兆钵，早期与董明一道在本地宣传革命，被国民党抓捕后判了刑。他们失败了，但革命事业前赴后继，到了民国二十四年国共统一抗战时期，中央委派红军挺进师到西霞山创立新的根据地，扩大党与苏维埃的政治影响，只半年时间从五六百人就发展到一千多人马。我们本地也再次掀起革命斗争的热潮。由于国民党兵门党部领导人背信弃义，杀害了我兵铁地下党县委书记田百弓。此后六年时间地下党停止了活动进入隐蔽战线继续斗争。与大刀会起事同一时期，和州中学的学友胡启新、王克仕、陈明州和蔡其山，他们通过地下党董明的介绍，奔赴中央红军挺进师开辟的西霞山根据地参加革命，他们奉命在江南地区频繁活动不断发展革命力量，再次掀起反抗国民党反动政府迫害的革命高潮。那年我砍了保安大队的黑衣队员后逃到南山岛上参加了大刀会。不久之后童尚弓投向反革命势力接受兵门海上护航大队长职务，我毅然带着驻守在护法寺的会党一百多人投向地下党，落实在和州游击纵队第三支队江南区武工大队。当时王克仕是大队长，我是副大队长。”
　　“老爸这一生过得实在不容易啊！我将来走上领导岗位的时候一定要常常请教老爸给我及时指导。”王平化若有所悟地说，这句话是王一刚最爱听的了。
　　王一刚继续说：“驾驭人最高的境界不是管控而是要让对方有报恩的感情。像刚才替我去办事的林部长就是一个例子。他是我直接把他从乡下调入区里来的一个小伙子。总之，领导需要两类人，一类是干活的，一类是让他爽的。在领导看来，态度永远比能力更重要。干不干是态度问题，干没干好是能力问题，能力不够，多给你几次机会锻炼锻炼，能力就提高了。态度不行，我说什么你都不听，说明你跟我不是一条心的，这样的人我能用吗？基层任务重，分工不分家，如果不集中人力物力去完成中心任务，谁也做不好工作。这世界上大多数人的失败原因，往往是败在执行力太毛。我最看重那种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精神的干部。”王一刚把筷子放到桌上，“在我去上班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你的婚姻问题……”
　　“这个方面你放心，我已经有了目标了，是师参谋长的小姨子，她在地方工作，合适的时间我把这婚结了。”中化信心满满地说。
　　“你最近还有什么活动？”
　　“我想去看看舅舅，还有去爷爷奶奶妈妈坟上去看一看。”
　　“那么你把要办的事情办妥了就管自己回部队好了。我现在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