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作品名称:一辈子不长 作者:林文伟 发布时间:2024-12-08 10:35:36 字数:3397
兵门县的“批林整风”运动开始了,林体养及时作出响应,他用了整个白天亲自打电话,通知当地各单位负责人及其各大队长,参加由公社党委安排的计划两天完成的动员大会。林体养当晚传达了中央文件精神和县委同意对“六个头”反革命组织进行批判的指示,第二天上午安排陈发文与钟正肯在大会上作深刻检讨,下午安排广泛听取干部群众代表提出意见。
就在上午会议结束散场后,街上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骚乱,田正传的女儿田芳与她的男友莫一利纠集十几个男女青年,窜入金仓小学采取突然袭击把胡祖元捆绑起来,挂上“反党分子胡祖元”牌子拉出校外游街示众。一路上,鼓声响处众声喧嚣,田芳拿着话筒向群众喊话:“金仓小学的教师胡祖元,是反革命的‘六个头’之一,是国民党特务。他出身干部家庭,却不满共产党的领导,不学毛主席语录,研究三民主义,今天游街以后要送县里去处理了。”接着莫一利带着同学们不断喊起口号来:“打倒胡祖元!”胡祖元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路上稳步前行,脸上挂着轻蔑的微笑,俨然像在课堂上给学生讲课一般的自信。随着他们的口号声沉稳地回应道:“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游行队伍到了百花桥上,悲剧发生了。田正传的老婆方银丹从旁边一步窜上来往胡祖元脸上一拳打去,他的眼镜掉落后一个趄趔跌倒在地,接着是她带来的众娘儿们对着胡祖元一阵乱殴。混乱之时,围观人群中一个壮汉大声呵斥“不准打老师!不准打老师!”随之有七八个农民群众上前快速地将胡祖元劫到桥下一艘抽水机船船上开走了。
曾晓春请假了一个星期,跑到灵峰大队长胡孟务家里见到了胡祖元。她主动地上前与他握手:“出乎你意料之外吧?”胡祖元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看到面前这个一头黑发,黛眉朱唇,嘴角挂着一抹倔强的女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在他眼里,她漂亮得仿佛阳光下整簇盛开的玫瑰。
“他们一班人马是去供销社装柴油后,上桥上看热闹时救了我呀!”胡祖元缓缓神后才开了口。
“一个人再有能力也干不过一群人。你后悔了吗?”曾晓春问。
“不要后悔,无论怎样都不要后悔,后悔的情绪比你所做错的事更可怕,它会摧毁你的自信、自尊以及很有可能让你去做一件更错的事情。”
此时屋里又涌进来十多个人,都是当地的干部们。胡大队长发话道:“今天是胡老师喜事临门的大好日子,中饭我简单地接待一下他们俩。请大家帮忙去采购一些吃的东西来,晚上我做东请大家一起过来,庆祝胡老师牛郎织女相会!”胡老师连连鞠躬说道:“不敢当!不敢当!麻烦同宗兄弟了!”晓春听了他的话,忙从大背包里拿出一盒动物饼干放到桌上:“这是我出差和州带回来的东西,请大家品尝了再走。”
晚上来了两桌人马,丰盛的酒菜吊起了大家的胃口。大家坐下来后,胡大队长开腔说话:“欢迎胡老师来到我们这里,现在唯有农村这一片净土了。”他为两位客人先加上黄酒,“这年头,每个运动来了总是先拿知识分子开刀的。一些野蛮的行径因为被冠以正义而被歌颂,这是民族的悲剧呀!当时我曾冒出把田正传的女婿抓过来的想法,可惜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发出命令了!呵呵!”
“他们的残暴来自于后台的指使,因此没有负罪感,他们只是把奴性发挥到了极致。”胡祖元说,“但我们要坚信,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正义的事业最终会战胜非正义的邪恶势力。”
“如果没有宗亲观念的存在,那么派性斗争的后果更是不可设想的严重,死的事会时时发生呢!我们农村人还知道骂人不揭丑事,打人不掐卵子哩!当年宣传部的副部长胡培树也是来灵峰避难的,他是‘四总’观点的。”一个长者说道,“不是我自吹自擂,你们工作同志学习语录还没有我们农村人深透呢,你们总有派性的偏见成分在头脑里,我们不认他站的什么队,我们只认他是宗亲关系,政治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另一个长者附和道:“说实话,要发动我们老实本分的农民造反并不容易,在我们的心目中有着根深蒂固的道德仁义思想。过去对地主富农斗争的时候我们都手下留情了,因为他们在修桥补路、调解纠纷、文化活动、助教兴学和救灾赈灾方面也会做点好事的。说真的,从前的地主富农大部分是省吃俭用的人,他们购置土地,一步步积累了财富,地主在国民党时期也是受压迫者,真正巧取豪夺无恶不作鱼肉乡里的恶霸仅仅是极少数的。”
“以暴制暴是最直接最不需要动脑子的应急方式,但却是最不可取的方法。它伸张不了正义。”曾晓春笑道,“我也看不懂,喊一样的口号,提一样的理论,只是对打倒对象的选择不一样。这样做究竟能解决多少社会问题,又能给大家带来多少好处呢?还是像你们农民兄弟过的日子平安无事就最好了!”
“农村干部嘛,就是这个样子,依靠上面权威来吓唬下面的人,又依赖宗族势力来显示自己的能力。”胡大队长呵呵一笑。
“观点是假的,利益是真的。派性这个旋涡一旦形成,就具有无法拒绝的向心力和自身强化的力量,从而使大多数参与者既难以脱身也不愿意脱身,有很多人妄想进入旋涡中心去夺取最大利益呢。每一个特殊的时期,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历史之外,任何人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你不站队不得罪人,最后是没有人把你看作是自己人。
“在现实世界里面对恶,必须去抗争,去制止。否则会蔓延,会把不那么恶的人,甚至把好人都拖入恶的深渊。”胡祖元进一步解释道。
胡大队长扯开嗓子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提议,有同宗兄弟们在一起证明,不如胡老师两人乘这个机会吃了交杯酒把这场相聚办成结婚酒如何?”他想着气氛还不够,于是迅速转换话题。众人鼓掌欢呼。见胡祖元笑而不答,曾晓春讪讪地说道:“这显得太突然了吧?!”大家把两条红绸缎扎成的大红花送给他俩披上了。胡祖元与曾晓春在众人的要求下喝了交杯酒。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服从了世俗!”胡祖元由衷地说。
“你的决定没有错!”曾晓春白了他一眼。
他俩在中午正式谈起了恋爱,算是上一场见面的补充了。“我来找你是做了与你共度一生的准备的,或许我是上天派来拯救失足之人的天使!”她向胡祖元解释道,其实他才是她第一个开始谈恋爱并立即爱上的一个男人。她本人的确并无多大的政治抱负,只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要让自己选中的男人在她面前永远地崇拜她。
“我怎么一点都没有感觉呢?”胡祖元自嘲道。
“你感觉不到,但不能代表它不存在呀。”曾晓春以不容违拗的口吻说道。
胡祖元沉思了一下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决定了我们的关系是一定成功的。”他想要的爱情,是一种彼此心中藏匿着暧昧与不可言说的情愫,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简单的问候便心领神会。“根据我的斗争经验,这个时候四总派组织必定向新的县委班子提出申诉,以达到颠覆他们的定性问题的目的,我一定要上一趟,为自己申诉,同时去阻止他们的犯罪。只是我怕以后害了你!我是一个人在与一个庞大的、堕落的、只关心物质利益和为自己捞好处的集团体系作对。如果一个人不敢对社会的黑暗提出批评,又不敢为正义发声,那他就是一个懦夫。
“有些学者总是推崇一句话,说一切恶缘皆有因果,我不赞成。这是一个充满着不确定性的世界,很多结局无法用因果关系来解释。因为这世界上就有极个别天生的坏人,他们以干坏事为乐,如果我们采取的是忍耐的心态,不但不能化解矛盾,而且会受到进一步的伤害,在他恶盈满贯之前恐怕我们早已被他们解决掉了。所以我主张两种方式,打不过就走,打得过就打。但最终还是要消灭他们。我是无神论者,对于因果报应的问题,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报应,那些欺骗你的人,是不是还家庭圆满,那些伤害过你的坏蛋,是不是还风生水起,那些给你挖坑的小人,是不是还是赚得盆满钵满?我认为被欺负了还告诉自己恶有恶报时候未到,这是自欺欺人的麻醉剂。中国人向来的道德,不是出于内心的自觉,而是出于对外部权威被迫的服从,或者出于对自己的利益考虑。终于是拿道德做手段去谋取自己的利益,看上去一个个都是好人,却不是自律而是他律。独立的人格,道德自觉的主体,若不能确立,我们就不能说这个社会是近代社会。”
“你想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来对抗时代的黑暗吗?一种对现实不满的态度和一颗不安的心,能促使理想的实现?社会规则是每个人都要遵守的,当你企图不遵守规则时,那就是在和全社会起冲突。”她依偎在他的胸口,“当然我也相信,大多数认为对的东西不一定是对的,其实真理是掌握在少数精英手里的。我愿意跟你上省里上诉一次,不管成与不成我不后悔。你要记住,疯狂的事一生只能做一次!”她显示出活脱脱一副降贵施恩的模样。胡祖元连连应诺后便紧紧地拥抱了她。
这个晚上,胡祖元夫妻俩第一次睡在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