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作品名称:一辈子不长 作者:林文伟 发布时间:2024-12-08 10:16:03 字数:4615
撤销了区公所这一管理层,似乎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了更大的自由度。金仓街道来来往往的人比过去多起来了,尤其是大魁桥头变成了热闹非凡的贸易场地了,除了有人带些鸡蛋、茶叶、萝卜干、咸菜等来桥上出卖以外,还有人拿些粮票、猪肉票、布票等来叫卖。常常在几个时间段路人特别拥挤时,传出有人被偷了钞票的咒骂声,或是小姑娘被摸了的尖叫声。
苏兆钵先生在荣宝华家待了半年时间后,经施培化介绍,迁到昆溪城西白石河畔陈绍波先生新建的大庭院里住了,房东把三间二层楼的东边间给了苏先生夫妻俩使用。接下来一个人的出现,实实在在地让金仓街上增添了一道新的风景线,他总是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戴着一个绿军帽,手里握着一把长柄尼龙伞,不管晴天雨天的游荡在大街小巷上,却是从来没有跟谁打过一次招呼。许多人一天时间内至少看到他走过自家门口三遍以上,时不时聚集一群小孩子们不亦乐乎地跟他一起游荡,一直跟到了钱家垟大队粮仓旁边的那间平房门口才散去。出于好奇心的人们,便开始互相打听这个怪人的消息。
很快大家了解了基本情况,他叫胡森,是本地钱家垟人,武汉长江大桥制造设计工程师之一,解放前外出读书一直没有回来过。这次回乡是因病内退。他的哥哥是解放前当过金仓伪乡长的胡俊,在土改时候被枪毙了。有人说,他当年看中了一个心仪的姑娘,在第一次赴约途中下起了雨,因为买伞没有及时赶到约会地点,最终导致这场恋爱泡汤了,从此之后他永远手不离伞了。
林体养参加了县革委会常委扩大会议回来后,当晚便通知公社全体人员集中开会,他说:“马玉棋书记说了,我们共产党人要做的就是消灭私有制观念,消灭阶级差别,实行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建立人人平等关系。
“他要求各位负责同志回去之后要及时向干部群众传达会议精神,必须继续开展革命的大批判,搞好本单位的斗批改;必须继续克服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流毒,增强无产阶级觉悟;必须进一步发展巩固革命的大联合和革命的三结合,积极落实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必须时刻绷紧阶级斗争和对敌斗争的神经,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严防阶级敌人阴谋破坏活动;进一步认真贯彻执行毛主席拥军爱民的指示,加强军民团结,做好各项工作,夺取全面胜利。我考虑了以后决定带领大家今晚突击检查胡森住处。行动之后一起到大食堂吃点心。”
一队人马在月光婆娑竹影葱茏之处,找到了钱家垟生产队的仓库,这一排砖瓦结构的平房东间里住着胡森一个人。大家在那间简陋的屋里翻箱倒柜认认真真地搜查一遍,结果是除了十几本英文版的书籍之外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东西。胡森解释说这些书本都是桥梁工程方面的教材,最后林体养命令全体人员撤退了。
大家吃过点心散了,人武部长包金贵走在最后,他一眼瞥见江景生正倚靠在对面酱油店门口墙角点烟,瞄到包金贵时眯着眼只当没看见,随即转过身去倚伏在柜台前,一边抽着烟一边指着店主十分得意地说道:“培富,我问你哪,这一个月时间内,你每天早上过来开门时有没有发现老酒缸里的酒浅了一寸?”店主方培富回道:“我没发觉什么异样呀,怎么回事?”江景生手舞足蹈地说:“是这样的,这个月我老婆坐月子,我每天半夜里来你店里匀了二斤黄酒来烧姜酒面给老婆补身子。今天满月了,晚上我不再来打酒了,所以要跟你打个招呼嘛。呵呵!”方培富如梦初醒般地说道:“好手段!”他翘起大拇指赞他,“这样的功夫如果说是天下第二那就没有人敢称第一了呀!”说得围在店口的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个盗窃犯。”包金贵听见了这段对话后指着江景生骂道,“跟我到公社里一趟,好好接受法制教育吧。”江景生转身看见是包部长,马上像泄了气的气球般地低下头来连连称是,随后乖乖地跟在部长同志后面去了。
第二天大雷上班时间问了包金贵,后来是什么时候把江景生放回去的。包金贵轻轻一笑:“我把他吊在水池边的电话线杆上痛痛快快打骂到半夜才放他回去呢!”大雷戏谑道:“你肯定是用最难听的话把他骂了个半死,是不是?”包金贵想也没想地说道:“因为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当然不用把这贼当人看待了,像对待猪一样就是了。”
林体养在上班之前听到自家婆娘说起,最近民间已经商量集资扩建娘娘宫的动议,其中施圣朋答应出资一万元。他到了办公室里便把几个党委委员叫过来讨论一番,最终作出决定,立即向县委打报告,把金仓娘娘宫拆除后建成一个文化宫。
何大雷在晚饭后主动带着可人去散步,父子俩来到了医院门诊部护士值班室时,里面空无一人。大雷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章华萍,她带着一个穿黄格子衣服戴眼镜的年轻人进入透视室里,片刻时间便出来往这边过来了。她进入科室笑着对大雷说道:“这就是你的宝贝儿子吧?刚才我把胡祖元介绍给放射科医生曾晓春谈恋爱。她是我的卫校同届同学。”她转向何可人和颜悦色地说,“小朋友,先坐在那张长椅上歇一会,我先给你爸推糖水。”
华萍从操作台里拿来针筒抽好了葡萄糖水,坐下来给大雷推注。大雷说:“医院的业务量越来越大了呀,骆所长真的有点本事!”华萍说:“自地区医院的人员下来之后,这里的业务量比过去多得多了,但个别下放的医生心里不高兴常常找事闹事,还好骆所长总是笑笑就过去了。他常常说,虽然这几个人脾气暴烈,但他们有技术,我当然要让他三分了呀。”
“你的小嘴真好看!”
“还是你的嘴特别甜呀!”
“我一见到你就像被狗皮膏药粘上一样脱不了身子,只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呀!”
“说狗皮膏药不好听,要说我是橡皮膏就对了哟!”
“那好,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橡皮膏行吗?”
“好啊!不过要在没人的时候这样叫我,嘻嘻嘻!”
一针筒药水推注完了之后,华萍打开血压计为可人测了血压,她对可人说:“血压正常,以后去当兵没问题。”正说着,一个扎了个丸子头一袭的确良白大褂的姑娘,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快步进来,华萍问道:“这么快就聊完了?”
她径直到操作台打开柜门倒了一小瓶酒精放在手上,嘻嘻一笑说:“高才生过来给我上了一课,我速战速决把这个他打发走了。”说完这一句便一溜烟走了。
大雷看着科室里还没有什么病人过来打针,他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地对华萍说道:“我今天找你主要是有一个事情想你帮忙解决,如果没有办法也没有关系。你知道我老家盐沙这几天发生了东、西排两个大队的械斗,听说武斗起因是一个家庭两夫妻闹离婚引起两家斗殴,互有输赢,导致最后两个大队械斗了。有部分伤员比较轻,只是被对方扔过来的雷管炸伤,今天他们找到我想办法在本医院找医生取出碎片。我已找过骆所长,他说这样的事情他不想出面。”
“真是多事之秋哪!本来嘛,这两年江南垟算得上是风调雨顺了,农民们遇上难得的好年成,又不用交征粮,自己吃饱了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出卖;加上今年海头埠的敲鱼作业又大丰收,黄鱼只有一角一斤了。你说,这样好的日子,为什么还要搞派性武斗了呢,真让人看不懂!”章华萍说,“你这件事那就这样吧,我先与外科几个医生打个招呼,另外给他们报酬让他们做一做这种小手术。明天中午你再过来找我。”
“报酬方面我会跟那些人安排好的,你放心。”
第二天早上,章华萍去了透视室向曾晓春探问消息:“昨天谈得怎么样?”曾晓春把蓝皮笔记本打开放在办公桌面上:“昨夜的谈恋爱过程我记在日记里呢,老同学好好看一看吧!我想了一个晚上,终于想清楚了,他对我来说不怎么合适!”
华萍坐下来把日记快速浏览一遍:
某月某日,星期六,晴。
今晚我值班。华萍带胡祖元过来简单介绍了双方的基本情况后走了。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谈恋爱,就像两军对垒的激烈交锋。
胡祖元先开了口:“文田算是我的第二故乡,那么我们说起来也算是同乡人呢。我祖籍是江北建平县,我爸胡子林是从当地粮食局抽调出来的南下干部,那年他到文田县里已是三十九岁了,到了三年之后他才把我妈和我接了过来,我刚好十岁了。我上大学的第二年他病故了。现在我妈还在单位上班呢!她是单位里的老会计了。她的口头禅是:经济学是主张从选择出发而不是从权利出发。”他的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看我还没有接上话茬的意思,继续说下去,“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你是人类肉体的工程师,恋爱如果谈成功了,咱俩的结合应该算是珠联璧合了,我喜欢开门见山地交流,这样不会浪费大家的宝贵时间。你说呢?”我感受到他这个人很有自信,行为举止自然放松,说话语气平和稳重。
“我也不喜欢转弯抹角的表达方式,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何必说得太委婉含蓄了,弄不好到最后真的是有说跟没说一样。不过我知道,每个人都会标榜自己是如何的好,但我想了解的是看不到的人的思想,因为在我们医生眼里,人体都是同样的结构。”
“我是个很单纯的人,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是我的优点。文革开始前一年我从南方政法高专毕业,还算是认认真真地读了三年书。我也是学生会里比较活跃的一分子,喜欢参加社团活动喜欢演说喜欢唱歌。”
“你毕业的时候,我刚刚进入卫生学校医学影像专业班读书呢,其实只有读一年时间,此后都是在医院里混了一年半时间便分配了。我在小时候脸皮特别薄,别人数落两句就要哭出泪来,参加工作后慢慢地脸皮厚起来了,各种冷讽热嘲可以假装听不见。我没有谈过恋爱,因为我一直来还是觉得一个人不结婚也是过得很好的。”
“如果一个人很舒服那么你就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他在吹捧我呢!
“我听说你是‘六个头’之一,那年是你们写了第一张反对区委书记的大字报,你为什么后来又没有弄个一官半职呢?”
“如果一个国家的人民都觉得当官最好,其他的职业都没有当官好,那这个国家绝对是没有希望了。我是不想从政,作为一个人民教师已经满足了我的愿望。教育所追求的就是唤起广大人民群众的平等思想,平等比自由重要,每一个特殊的时期,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历史之外。我不认为应该支持本地派或外地派,我只是守住我的原则。在现实世界里活着的意义并不是衣食无忧,而是拿出勇气去做你不敢做的事,去尝试未曾尝试过的人生,丰富人生的阅历。这样,你才有故事讲给别人听。”他的说话可谓是一吐为快。
“你这是个人英雄主义,不值得提倡。做一个女人,我只希望有个男人为我遮风挡雨,而不是成为我的风风雨雨。”我矜持地说。
“一个人一旦被归类为群众中的一员,就意味着他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个性,没有一点生命色彩,有时这样的角色只是充当一下看客或者道具,或者被人代表的无数个砂粒中的一粒而已。因为在生命面前,没有人能够容忍平庸。摒弃奴性树立独立人格,仍是我们当代青年的人生责任。所以,只有一种光荣,那就是为正义服务的良心,只有一种骄傲,那就是为真理服务的才干。”
“我不认同你的观点,但我坚决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你说的我也爱听,但我的思想境界还是没你那么高,咱们做男女朋友还是不那么合适。”我抬手看了看手表,“你刚好给我上了一节课!谢谢你!”我在不冷不热之间,既保持了自己的尊严,又不失一份起码的礼貌。
他听出了我似乎下逐客令了,于是连连作揖告别:“你也是个有个性的人呀,我以后有空再来请教你!”
我承认他是个超凡脱俗的知识分子。
章华萍看完日记后总结性地说道:“我真佩服你的写作水平!看来你们的恋爱接下来是没有戏了!没关系!在那个真正爱你的人到来之前,你所有的恋爱都是一个试错的过程,你只有经历了合适的爱情,才会慢慢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其实她心是这么想的:“人们不会把真心话写在日记里的,如果真的那么做,写下的内容也将会被撕掉。”
章华萍与何心伟、高友湘医生打过招呼后,在放射科医生的配合下,利用午休时间专门加了班给盐沙的五个年轻人做了手术,成功地把留在他们身体里的碎弹片取了出来。
事后,他们交给何大雷五百元让华萍去还掉人情账。当晚,大雷把钱给章华萍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