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唱词艺人章志勇让他小儿子牵着来到了何大雷家里，他那胖墩墩的身子上安着正方形的脸庞，特别显得与众不同。据他自己说是在七岁时患温病致瞎的，到了十三岁他爹便携着他去跟人学唱词了。以前何大雷从金仓步行去夏桥上班时，中途经常拐到他家聊几句闲话。
　　何大雷把章志勇引到床上坐定后，问道：“我调到金仓公社以后没时间去看你了，你最近好吗？”
　　“我一个月前去县里参加曲艺培训班学习了一个月刚回来呢。自从县里成立曲艺协会后，全县从事唱词的、唱长筒的，都要进行登记造册。以后艺人可以名正言顺的从艺了。”章先生回道，“这次上去收获很大，学唱了整部鼓词《平原枪声》。”
　　“最好是形势再放开一些，允许演古戏唱老词那更好了。”
　　“就是嘛！其实做古戏唱老词也从没有影响到政府做什么事呢！”
　　俩人又聊了一些其他事情后，老先生向大雷提个要求：“我听说华东师大教授苏兆钵先生回到老家了，我很想与他会一会。你什么时候引见一下。”
　　“你怎么知道我与苏先生熟悉？”大雷问道。
　　“是区文化站长汪清同志说起，上个月荣宝华去玉龙口接苏先生是你陪着一起去的嘛！”
　　“是的是的，那天他在轮船埠头包了小船去接苏先生的，我刚好送一个客人上船，于是就跟他一起去了。他告诉我，他父亲荣德生与苏先生是发小关系。他父亲觉得乡下的生活条件太差了，便邀请先生夫妻俩来自己家里住了。几天前钟正肯校长过来拜见过苏先生后，传达很多同志的要求，请他到学校里给那些想见他的同志讲讲课，苏先生也愉快地同意了，决定安排下个星期天的晚上开讲。到时你老人家去一下听听也好。”
　　“荣德生同志我了解，他从前当过土改工作组的副组长，只因他老父信天主，他也时常去天主堂，组织上给他两个选择，要么选天主要么选党组织，最后他还是要主不要党了，回到太和堂里做他的药师了。”
　　荣宝华把那个晚上的开课安排得有条不紊，金仓小学西区的职工宿舍小庭院里，食堂门前廊道里摆上主讲桌和两张藤椅，前面安排了二十条长椅子。何大雷带着章志勇父子俩早早地到达现场，荣宝华热情地把章先生迎到他自己的办公室休息，他接过他肩上的牛筋琴，说道：“苏先生说了，等他讲课结束后就安下心来听你老人家唱词了。”
　　半个小时后，陆陆续续过来的听众坐下来了，荣宝华便携出章先生坐在廊道的藤椅上。最后是荣德堂陪同苏兆钵先生一起过来。苏先生着一身灰蓝色的卡其中山装，那银白而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目光如炬，清瘦的脸上带着笑意。他与章先生握了握手后在藤椅上坐定，打开自己带来的玻璃杯喝了一口红茶后放在桌子上。钟正肯上来做了简短的开场白：“苏先生退休之后来老家安度晚年了。应大家要求，今天晚上他老人家过来给大家讲课，大家鼓掌欢迎！”
　　苏先生起身微笑着向大家招手致意，并向大家鞠了一躬后坐下，说道：“这次回到故乡，看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呀。我看还是这样吧，今天只谈学术不谈政治，大家可以通过问答的方式一起讨论感兴趣的问题，好不好？”众人再次鼓掌表示赞成。
　　第一个起身提问的是汪清站长：“苏先生好！我爱看古书也有很多年了，就是对古代官员的名称还是弄得一知半解，请先生系统性地给我们说说这方面内容。”
　　苏先生微微一笑，道：“好的，现在把我所知道的古今官职对照给大家说一说。中国封建社会最高统治者是皇帝，以下是三省六部。三省：中书省官名同平章事，尚书省官名尚书令，门下省官名侍中，三者一并行使宰相的权力，相当于现代的国务院总理。后来随着机构的变动，同一档级别其他名称有内阁首辅大学士、议政王大臣，上书房大臣等。六部：吏部尚书又称天官，对应现代的组织部长，是管官的官。户部尚书又称大司农，对应现代的财政部部长，管理着国家税收钱粮、官员薪俸，地位上仅次于吏部。礼部尚书又称大宗伯，对应现代的文化部部长科技部长。兵部尚书又称大司马，对应现代的国防部长，总参谋长。刑部尚书又称大司寇，对应现代的最高检长最高法长。工部尚书又称大司空，对应现在的国家计划委员会。其他如，刺史对应军区司令。将军基本上是正一品，相当于军区副司令员，并不听命于总督。他们真正的上级是兵部和皇上。只有拿到兵部的印信才会受总督的委派。将军以下是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分别对应着军长、师长、团长等职位。京兆尹相对应北京市市长。车骑大将军即元帅。行军总管即前沿总指挥。越骑校尉即卫戍区司令员。给事中即元首生活秘书。
　　“中央以下有：总督又称制台，是掌管地方一省到多省的地方行政大员，清朝设直隶、两江、两广、湖广、四川、闽浙、云贵、陕甘和东三省总督，正二品官员。相对应省委书记兼军区司令员。巡抚又称抚台，一般掌管一省的事务。从二品。相对应现在的省委书记，我们通常有误会，认为总督比巡抚官职高，其实是平级，没有高低之分。总督更侧重于节制两省或多省军队，对巡抚并不具有节制作用。比方说，可以发文要求巡抚调粮，但巡抚不给也没有办法。布政使又称藩台，地方最高行政长官，负责一省的财赋和人事等行政事务。从二品。相当省长。按察使又称臬台，负责全省司法体系事务。正三品。相当省高院院长、省检察长、公安厅长。道员又称道台，正四品，介于省府之间。知府又称府台，从四品。相对应市委书记，知县相对应县委书记。”
　　接下来是金仓公社文书姜朝纲、苇浦公社文书廖克秋、音乐教师肖益旺、算术教师黄修诚、医生何心伟、社会青年方益同，他们分别提问了有关哲学、历史、文学、宗教方面的知识，苏兆钵先生一一给予了解答。
　　最后是艺人章志勇举手提问：“先生阅人无数，对于形形色色的人可有总结归纳？”
　　苏先生点了点头后说道：“我把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五大类：常人、君子、小人、圣人与恶棍。用通俗的说法就是一般的人、聪明人、伪君子、社会精英和坏人五个部分。
　　“常人一般来说对人对己无所大益也无所大害。他们进一步则成为君子，退一步则成为小人。自私、贪婪、懒惰、好色、短视、偏见，这些劣根性在每一个人身上都真实地存在着，由于天赋与性格的不同，他们当中有刚直不阿玩世不恭的人；有循规蹈矩胆小怕事的人；有甘于平庸安于现状的人；有附炎趋势爱慕虚荣的人；有勤俭节约吃苦耐劳的人；有爱占便宜爱说假话的人；有投机钻营拍马溜须的人；有挥霍无度坐享其成的人。
　　“常人通过学习修养可以成为君子，君子以恐惧修省，是有别于常人的主要特性。大凡君子都是自律的聪明人，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他们热爱生活，遵守公序良俗，喜欢挑战，内心素质强大，有适度的野心，容易接受新生事物。他们识人性而讲分寸，果断冷静而从容不迫。为人能屈能伸知恩图报；顾大局而知进退。他们办事严谨，实事求是，注意形象，言辞温和，与人为善，容得下生命的不完美，也经得起世事的颠簸。他们都是被苦难打磨过的人，儒雅当中带着霸气，坚强当中带着温柔，智慧当中带着阳刚。君子最值得称赞的品质是懂得感恩，受人恩惠应没齿难忘，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圣人是历史发展进程中产生的参透人性并依照人性设置未来的智慧者和先行者。他们天资聪颖，有常人不能及的能力和智慧，他们有远大的人生目标，有信仰有责任感，有修养有自制力，具备敢于面对强权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高瞻远瞩的思想和思维方式能引导着人类的文明进步，他们胸怀坦荡且重情重义，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处显赫时持盈若亏、不骄不狂；遇挫折时坚守初心、屡败屡战。人生的美好品德如善良、正直、诚信、乐观、怜悯、自律、勤勉、勇敢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他们可以做到心怀慈悲又敢于挑战罪恶，忍辱负重且又能舍生取义。他们见众人之未见，察众人之未察，觉众人之未觉。对未来早有预测早有安排，一般来说，君子突出于才能而圣人突出于强大，在强大和才能之间，我更欣赏强大的人。才能产生价值，强大产生意义。
　　“常人的人性倒退则成为小人。小人看起来聪明实质上是愚蠢，这种人的特点是心术不正忘恩负义，固执己见不负责任，野心虽大但实力不足，狡诈圆滑又奴性十足。愚蠢之人的存在是一种最强大最黑暗的力量，它阻碍着人类的快乐和幸福，自己在没有获得任何收益的同时，却对另一个人或另一群人造成损失，甚至可能自己也有损失。对于小人，你慎重指出他的错，他会认为受到了人格侮辱，你若慎重地在他面前自嘲、示弱，而他不仅会当真，还会很开心地免费帮你传播。
　　“我们把小人分为自大的人，狡诈的人，无用的人和无赖。
　　“自大的人完全以自我为中心，自以为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他们惯于多管闲事，爱逞能要强更喜欢控制别人；好为人师，爱搬弄是非随意贬低别人。
　　“狡诈的人善于伪装工于心计，见不得别人的好，看到别人倒霉他就好玩。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他的需要才是第一。他们憋着劲教你学好，然后好由着他们使坏。他们是‘墙头草’两面倒，当面说尽奉承话，背后特会算计人。他们一旦得到一官半职，于是玩权术、耍心眼、搞欺诈、弄玄虚等等奇招迭出，有成绩自己邀功，出问题推给别人。
　　“无用的人常标签为老实人，做事瞻前顾后，墨守成规，竞争意识不强，极少为自己发声，缺乏决断力和自主性。他们身份低下、经济薄弱、性格内敛，认知低下、缺乏自信，唯唯诺诺，忍气吞声，没有心机，不懂拒绝。老实人往往不加入任何的利益集团，也缺乏给别人带来实惠的能力，容易在利益链中边缘化而被人忽视。他们会活得很窝囊，他们甘受奴役和驱使，却无勇气为改变自身境遇的更高目标而努力。无用之人看起来可怜，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无条件原谅自己的无能，并将人生的不如意统统转嫁到那些帮助自己的人身上，却忘了，没有这些人，自己本来活得更加艰辛。
　　“无赖之人人格低下，虚伪善变，他们心胸狭窄狂妄至极，狗眼看人没有底线，奉行如果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的流氓文化，对于有矛盾的人将采用搞不倒你就与你同归于尽的极端手段。他们或是忘恩负义，出卖朋友，装疯卖傻，胡搅蛮缠；或是造谣惑众，挑拨离间，坑蒙拐骗，诬陷栽赃，我们特别要防止无赖的人使用极端手段，无谓的牺牲不是在捍卫尊严，而是对生命的亵渎。
　　“小人如果再进一步道德滑坡将成为恶棍，是狂妄之徒，他们压根就不把道德法律放在眼里，把干坏事当作快乐的事情。他们对待有恩于他的人不仅不懂得感恩更是恩将仇报，他们最擅于这个世界上最具破坏性的手段，比如欺骗和暴力，他们阴险狡诈，无事生非，寻衅滋事，仗势欺人；尤其像土匪、盗贼、流氓、酒鬼、罪犯这类坏人，内心永远是冷酷残忍的，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做出事来手段狠辣干净，不留痕迹。他们总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善于使用各种欺骗伎俩扛起仁爱大旗，将他人作为棋子拖入罪恶的漩涡之中。”
　　苏先生一气呵成说了一大段后，端起茶碗连连喝了几大口茶水润润嗓子：“好了，我今天就说这么多内容了。最后，我即兴作诗一首，吟诵出来让大家听一听：浪迹江湖偶得名，终是无功愧有身，征鸿归燕了残梦，百年绮丽遂生生。”先生吟罢便结束了这次交流，他那慈眉善目中更显得神闲气定。
　　听众席上又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虽然有部分听众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的。苏先生看到大家的脸上都流露出洋溢的笑容，便起身招呼章志勇一先生上座。
　　伴随着牛筋琴发出的悠扬的声音，章志勇先生为大家弹唱了和州鼓词：“江南垟是我故乡，百姓生活喜盈盈……”
　　待到众人散场之后，钟正肯正要锁了大门回宿舍休息，只见陈发文背着一大网袋的资料从匆匆走了进来，说：“县委决定撤销全县的区级建制了，定于明天上午开会宣布人员安排事宜。我知道自己的最后归宿还是回到原单位工作，所以早作准备先把自己个人的东西拿回来了。”
　　“对我们这些教师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画上休止符的最恰当的节点哟！”钟正肯轻轻地安慰道，“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们是教书匠，怎么斗得过那些老奸巨猾的政客呢？当初林体养上任公社书记时，一定要我留下来先把支边动员工作完成后再回学校。我中了这老狐狸的奸计了，到头来得罪了这么多的本地群众，现在是后悔莫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