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上午十点半，挂在壁篱上的陶阻喇叭发出了刺耳的歌声：“雄伟的喜马拉雅山哎，奔腾的雅鲁藏布江哎，山高水长情谊深勒……”自从公社广播站给每家每户装了喇叭后，给大家提供了最大的方便，就是早中晚三次开始广播正是烧饭的最佳时间。
　　魏大娘正把春燕轻轻地拍睡了放到小床上，拿了一只小鞋置在她心窝上，轻声唤过玉琼过来看着她，便下楼做晚饭了。这时候，广播站发出的声音被街上传来的一阵阵敲锣打鼓声和看热闹人群的嘈杂声压倒了。魏大娘看见大外孙宋金贝从后门进来，她便叫他坐到了灶边帮忙拉起了风箱。自从大女婿两年前过世后，魏大娘对大外孙一家人一直挂念着。宋金贝虽然办了顶替他爸集体单位街道航贩组，只是名义上的单位而无实质的待遇可言，所有的人员两年前早已开始单干了。他跟着别人去挑鲜来卖，干了半年多时间倒把本金全蚀光了。
　　“我想今天是星期天，刚好姨娘姨爹没有上班，我过来向他们报告一下我报名支边的事情。”他说出了今天过来的目的。
　　大雷夫妻俩去菜场买了几样菜回来，等宋金贝站起来打过了招呼后，魏大娘便问街上出了什么事。冰宜心情比较好，说得也比较详细：“现在的金仓公社是钟正肯老师当头把手了，本来半个月前他带领着二十几个工作人员，挨家挨户去给划定的支边青年家里发放过通知书的，要求支边对象在规定时间到区里报到登记，领取皮箱、衣服等东西，但还是有半数的人没有去报到。所以区里陈发文副主任带着一批干部下来配合公社干部，敲锣打鼓带着皮箱衣服大红花等再上门一趟了。年轻人思想比较单纯，绝大部分都是听党话的，只是由于一部分家长思想落后，想方设法让子女逃避运动；如果再不听话，下一步要针对逃避的家庭立即采取革命行动，把抗拒运动的家长拉去挂牌游街示众了。”
　　“现在每一级革委会里都有教育系统的人进去，所以配合学校落实支边任务效果就特别好，很快把批次和名单弄出来了。区里有陈发文，金仓有钟正肯，金城有考志山，金山有李孟党，都是积极分子嘛！”大雷补充道。
　　大雷让可人拉着风箱，再给灶里添上几铲黑煤块，很快烧了四个菜上桌了。冰宜从酒缸里打出黄酒招待外甥。
　　宋金贝开口道：“姨爹，这次和州地区第二批支边任务派给我们本地支边名额下来了，除了安排居民户名额之外，还有计划外名额欢迎非产户主动报名。我想了好几天了，在家里赚不到饭吃，还不如到那边去混口饭吃好了。”
　　“你自己已经考虑好了吗？”大雷问道。
　　“我已经想过了，在本地确实混不下去了。去年我爹去世后，我从碇步回来去挑了十次鲜，都赚不到钱还蚀了本钱呢，大队里说我家还有自留田不能安排我去做农事，仅靠这几畦河堤上的旱地种来的蕃茹，解决不了吃饭的问题呀！现在这条路不走就没饭吃了呀！”
　　冰宜听之后便说：“这事还要跟杨家商量一下，你跟杨小玲订过婚的，还要问一问增福呢。要么大雷现在就去把增福叫过来吧，反正来去只两三分钟时间。”一年前也是冰宜做的媒。
　　杨增福坐下来后，听了金贝说出他的想法后，端起大碗喝了一大口酒，思想极为开明地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与其窝囊地活着，还不如出去闯一闯赌一把呢！如果在那边干得好的话，到时小玲也可以过去的。现在这个年代，解决吃饭问题是第一要紧的大事。想当年我家里没得吃的时候出去卖兵，最后还不是回到老家来吗！我听说了我邻居有个学生是非产户的叫卫军传的，为了一个金城女同学支边的事他也报名去支边了。”
　　“我听说了，是金城照相馆老板罗米的女儿罗梅，她读兵门中学时有两个同学都追求过她，这次两个男同学也自动报名要陪着她去支边了。他俩本来不属支边对象呢！”金贝回应道。
　　“为了一口饭吃也是没有办法呢！”魏大娘叹了一口气。
　　大雷一家人吃过晚饭后，魏大娘坐在床沿戴上老花眼镜，开始给青色斜襟衫缝缀一只布头绾成的纽扣。早上魏大娘去花柳巷买了六尺黑布来，从午后开始做一件自己穿的斜襟上衣。
　　杨翠蕉过来了，她一进门便泣不成声地说：“公社干部过来通知了，说我家修月是去年初中毕业，按照政策要去支边，如果三天内不去区里报名，我夫妻俩就要被拉去游街了呀，呜呜呜！”魏大媳妇连忙停下手活，对大雷和冰宜说道：“你们想想有什么办法呢？”两个月前修玉刚与万明订婚，也是冰宜做的介绍人。
　　“此事只能与朝东商量商量，看看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她给大雷发出指令，“去所里把朝东叫过来吧。”
　　“我一家人商量着，让万明去办个结婚证，就可以免除了支边。”
　　“真想不到，当年你们家因为是定为流氓无产者成份改成供应户，有粮票发放逃过了饿肚皮的日子，可是逃不过支边了呀！”魏大娘叹道，“当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之后，我们非产户再也买不到大队的谷子了。但虽然苦了这么多年，可谁都想不到非产户倒有不用支边支农的好处呢。”
　　林朝东过来后听了翠蕉说的情况，倒是十分的平静，他说道：“我三儿子万镐也接到通知呢，万明早两年毕业，只是他已经被招收到县京剧团里去了，否则他也要去支边的。看来这次运动很难避免的，不过明天修月到我家去跟万明合计一下再想想办法。”
　　第二天上午，冰宜陪着修月跟着朝东到了昆溪林家，万明带着修月去了公社里找关系办理结婚证事宜，但是没有办成。“因为目前停止办理结婚手续，只有军人可以办理。只要是服役期或者转业或者退伍或者复员的结婚对象，才可以照顾不用支边的。”当地干部解释说。修月于是再次到了林家，把带来的原来林家送给她的订婚手镯还给了万明，表明不再耽误对方的将来婚事。万明对修月抱歉地说：“我本来想自己与万镐对换一下陪你去支边的，但是问了政府部门说支边可以对换但工作不可以调换，所以白白失去一个工作岗位又太可惜了。”修月强忍着悲伤硬撑着道：“我不怪你，是我俩没有缘分了！”
　　林朝东夫妻俩于是当下认下修月为干女儿，把退回的订婚彩礼金一百八十元加上一百元包了红包给了修月当作认女礼物。“这个政策把好端端的年轻人拆散了呀！”冰宜送修月到家时对翠蕉说，“这样的事情也不只是你一家碰到的，我厂里总会计方本领先生最想得通。前天游行队伍一家一家送给应征支边青年的生活用品过来，他与大女儿金仙出去迎接与几位领导握了手，接过大皮箱、背包、被子等赠品后，并亲自给金仙戴上大红花让她参加了游行队伍，没有一点儿伤心的样子呀！反正去年毕业的初、高中学生属于居民户口的都要支边了。”
　　半个月之后，区革委会在区公所大礼堂召开了隆重的欢送支边青年文艺晚会，三十八个支边对象及其家属计一百多人坐在前几排位置。陈发文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送词：“好儿女志在四方，你们以主人翁忘我的崇高精神，听从党的召唤，积极地站出来让祖国挑选，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正是年轻人，在两个阶级决战的关键时刻，提出了打倒私字，提出了在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夺权的同时，要夺自己头脑中私字的权。这提出了一个普遍性的最重大的问题，对年轻人是适用的，对老干部也同样是适用的……欢呼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他最后说，“我在这里还要祝贺这次自动报名支边的几个家庭成份不好的年轻人，你们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你们能够正确选择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文艺演出开始了。陈文英先上台唱一首《毛主席著作闪金光》：“东方升起了红太阳，哎咳升起了红太阳，手捧书本心向党，心呀么心向党哎，嗨心呀么心向党哎……”第二个上台的是陈昭平独唱《革命熔炉火最红》：“革命熔炉火最红，毛泽东时代出英雄出英雄，王杰同志好榜样，一颗红心为革命，一颗红心为革命……”接下来是宣传队上台表演男女大合唱之类的革命歌曲，随之台下各处便有越来越多的附和声发出，最后变成了全场大合唱。
　　散场之后，走在路上的人群里议论纷纷：
　　一个说：“我问过钟老师了。一般来说家里有毕业生对象的家庭支边三抽一，支农五抽二。两个支农名额顶一个支边名额。”
　　一个说：“支边支农把江南垟的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一个说：“不去不行呀！不去的话要注销城镇户口，还要停发父母兄弟的工资，谁能吃得消？可是那些在台上的干部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子女送去支边而是送去当兵？”
　　一个说：“肯定是当兵对国家的贡献的大呀！他们的子女们有不怕死的精神呀！”
　　宋金贝这次没有去成，是因为魏大娘思想不通，她去金城公社里找了考志山副主任取消了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