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在“南方联盟”武装成员进入金仓后的第三天上午，杨仁库总指挥便接到总部的情报，“红联指”武装出动两个纵队人马渡过龙江抵达直夹河，乘十几艘运输船向金仓方向进发。命令他们退兵回到灵石。他召集骨干分子方上木、万国瑞、杨金平、谢尚荣、沈成松、甘庆鹏、施培根、钱加贺、殷春芳、田正传、董德宝等人过来开个短会。他以平静的口吻传达了上级的命令后，现场顿时炸开了锅。方上木第一个发言提出反对意见：“这次我们的任务是为开辟江南革命根据地，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开端，如果退兵不仅影响了士气，还会失去大军区支左部队的支持，证明了我们这支队伍是经不起打的软骨头了。毛主席说得好，坚持就是胜利，往往有这种情形，有利的情况和主动地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万国瑞跟着嘟嚷起来：“没有退路就是胜利之路！‘红造’派武装来得正好哇，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我们要打出风格来，打出水平来！”田正传摆出一副智者的姿态更透彻地说：“还是总部的指挥员料事如神呀！”他绒线帽子戴歪了，从里头钻出几绺已经全白的头发，“其实我们以江南区为依托建立革命根据地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有它地理上的缺陷，这从过去大刀会在金仓作为据点的失败的教训里可以提醒我们，此地还不是最佳选择。”殷春芳听不惯老校长那套倚老卖老的口吻，她搔了搔蓬松紊乱的头发便打断道：“我支持万国瑞同志的意见，坚持下去就是胜利。”
　　最后杨仁库咳嗽了两声阴沉沉地开口道：“对上级的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先执行再提看法，总之上头是站在比我们高的高度全盘考虑问题的嘛！其实我的心情也是与大家一样的，虽说胜负乃兵家之常事，将在外君命有可不受，但目前的形势还不适应我们的计划实现，上级命令我们不能作无谓的牺牲，也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结果。既然上级定下了决策，我们就是要执行。暂时避开锐气保持实力，然后卷土重来。现在是商定如何撤退的事情了。我的想法还是按照原来过来的线路走好了，就是通过内河穿过鲸头闸门从馒头山南边的横阳大河到灵石，大家马上去弄到船只，不管大的小的都要过来。”原先大家欢欣鼓舞的心情瞬间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傍晚，“四总”武装早早地吃了晚饭后便撤退了。殷春芳跟着第一班运输船出发后，开到金山西边的珠山旁，轮机突然熄火了，船工说是渔网类的东西缠住了螺旋桨，需要靠岸人工处理一下，于是这班人马先上岸去或小便或喝水了。
　　此时，不知为何当地老百姓乱喊一通起来：“‘红造’打过来了！”那只船上的战士们个个逃之夭夭，春芳追不上队伍便跑到当地一户百姓家里藏起来了。却是凑巧，钱存良带着红卫兵们来这家讨水喝，遇见春芳便把她抓了起来。众人拥着她推入一艘小船内，立即调转船头向着金山方向驶去。
　　批斗大会气氛进入高潮，在台下的周克用跳上台咬牙切齿地控诉道：“‘南方联盟’攻入金仓后到处搜捕‘红造’派的人，连家属都不放过，我的老婆怀着八个月的孩子了，他们还要抓去作为人质，就是这个妖婆带的队，你与我有矛盾也不至于要害我家人嘛！”台下突然窜出了钱存良，他一把抓住了殷春芳的头发，拿出一把剪刀，剪了一大把下来。春芳痛苦不堪地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不要，不要啊！”在野蛮行径面前，个人的反抗的力量是如此的无力。
　　批斗结束后已将近半夜了，黄粉和林兰香把殷春芳关进了区公所东区禁闭室里。这个禁闭室是上木当公安员时建起来的，六平米的地方只有一扇窗和一扇门。里面只有草褥铺地，角落有一个马桶。三·一五事件中是她提出把刘兰芳关在这里的。
　　铁门锁上之后，她瘫倒到地上的草席上。此时此刻，人间的悲惨和孤独的味道全都集中在她身上了，直到凌晨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对周克用来说，好消息很快就来了。“红联指”与“南方联盟”谈判之后，同意分三批互换战俘。第一天是女俘互换，在灵石镇骨粉厂门口，两辆大货车上的刘兰英与殷春芳下来各自走向对面的车辆后，得到了人生的自由。刘兰英一直看着殷春芳低头从身边走过来，她那眼睛和刀子差不多，差点将她身上的肉剜干净了。
　　殷春芳从小船跳上了岸上，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口站着头上戴着黑布额带的妈妈，她正手搭额头向埠头这边眺望。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家门，母女俩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春芳离开自己的家也不过才一个月，但这场意外打击后重见家人，简直是恍如隔世。她的脸色枯黄而暗淡了，深陷的眼眶周边布满了皱纹，疙疙瘩瘩得十分吓人。妈妈抚麾着女儿那被剪得长短缭乱的头发，浑浊的眼泪顺着她满是褶皱的脸庞滑落下来：“闺女啊！把你搞得好苦啊！心肝啊！你总算回来了，呜……”这么多天以来没有哭过的春芳，终于哭出来了，声音越来越大，眼泪扑剌剌地往下掉，像是要把所有的辛酸和委屈都随眼泪冲刷掉。
　　看见母女俩相拥而泣，何珍文呜呜地哭成了泪人，只有何飞宏咬紧嘴唇没有哭出来，他把双拳握得紧紧的。何圣明从里面端出一碗荷包蛋放在桌上，说道：“平安回来就好了！我把鸡蛋煮好了，先让春芳吃了冲冲邪气！”殷春芳抬手拭去了母亲那嘴边的泪水，轻轻地说了声“我确实饿了”便坐到桌旁吃了两个荷包蛋。她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简略地说起这些天受难的经过后，“这笔账以后总有一天要清算的。”她抬起一双泪眼，“最后他们也逃不脱历史的审判，等着瞧吧！”春芳吃过点心后便上楼洗了身子再下楼，懂事的珍文拿出自己所有的小发夹为妈妈整饬了杂乱的头发。
　　晚餐由殷大娘亲自来做，她特地做了一大碗猪油炒冷饭，这是春芳家里常吃的好味道，即把饭煮熟后晾干了备用，用猪油加热炒鸡蛋松再加入干饭炒透，再入芹菜，配以虾皮紫菜汤。何圣明特地托人买到一个大青蟹，他刚把捆绑带剪开，这把剪刀却让大青蟹用大钳子夹住了逃出锅外，没办法只好抓住它连同剪刀一起放入箅子上蒸了。
　　这天夜里，“南方联盟”指挥部召开紧急会议，杨仁库向大家传达了省革委会的要求：“昨天野战军某师长苗军带领一个轻型火力打击团进驻灵石镇，派人送信给我，安排面对面谈话。他给我交了底，‘九大’开过了就是文革结束了，目前东江、东建处在海防前线，要提高警惕严防敌对势力反攻大陆，两派群众无条件结束武斗实行大联合，如果我们再不服从，就有被部队歼灭的危险。现在非常时期别无选择。兵门县革委会也派人来传达马书记的指示，说只要回去上班就既往不咎。”
　　第二天上午，杨总指命令一千两百名队员将枪械上交当地大军区支左部队，然后分批乘车集中到灵石骨粉厂参加学习班。董德宝、刘日化这些教师们都说是因为害怕受到迫害才逃到那里去避难的，因为没有拿过枪，所以就没有参加学习班了。
　　根据兵门县革命委员会统一部署，江南区革命委员会安排在金仓镇举行一次“平息武斗械斗”胜利大游行活动。这天中午开始，游行队伍从区公所大院出发。先头是军乐队开道，方上木、万国瑞并排走在队伍前头，两人的脖子上挂上一块大木板，上写：“坏分子方上木，坏分子万国瑞。”两边是二十来个配上手枪的区“群专”队员。接在后面的是区革委会成员和各公社各单位的干部职工。最后压阵的是县支左部队下来三百多人马，他们肩上扛的都是机关枪或六〇炮，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游遍了整个金仓所有的街道。
　　“坚持执行和捍卫毛主席的三结合的正确方针！”“一切权力归革命委员会！”的口号声此起彼伏。
　　游行活动结束之后，周克用向区“群专”提出建议，让万国瑞去履行他一年前的许诺：如果“四总”赢不了“红造”他愿意在大魁桥上夹着扫把爬一趟。半脸胡子浓黑茂密的万国瑞眼睛里布满血丝，在众人的哄笑中夹着扫帚从大魁桥上爬过之后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当晚和州工人文工团在江南区礼堂开演了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