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无所依
作品名称:赤黄黑白清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2-04 08:45:01 字数:3478
杨三荷和蔡大地确实是去下宅坝察看阵地去了,防止官兵来袭。她真正的目的,是下步该如何做,请他给她实地讲讲,尽量临阵少向他请教,使自己的威望受损。
大地想想,觉得有道理。他们看完东面又上西山,察看可用的掩体,尽可能少挖战壕。看后,接着又上梅林寺察看地形,如果不能在峡谷歼灭官兵,就利用这山陡林茂独路上山的梅林寺,阻击官兵,保存神兵。上到梅林寺前的山坳,仙姑吩咐两个配刀随从守在山路边,谨防有人偷看他们察看营盘,讨论地形。
黄号军在这里留下的营盘有两个,一个在左边山头,一个在右边山头,中间是条陡坡乱石相夹的道路,翻上山口,才能进入梅林寺。面朝小路的营盘墙面,都有枪眼监视控制上山道路,两个营盘可以交叉射击相互支援。两个营盘间的半岩上,有一条狭小横道,和长满刺草杂木一米多深的壕沟,与两个营盘相通。右边山梁,梯田后是茂密的树林,树林顶部是一道如刀削斧劈的悬崖,突兀绵延四五里长。左边营盘和鹰嘴崖相连,高山区的人想前往荆角渡口,壕沟边营盘前鹰嘴崖颈下的小道是必经之路。
两人看过刺草丛生断壁残垣的营盘,看过鹰嘴崖人工开出的栈道,每到一处,蔡大地都给三荷讲了如何利用地形进行攻防。回到崖脚路边可容数百人的川阡洞,洞口凉风习习,清洌的泉水从洞内乱石间叮叮咚咚流出,窸窸窣窣钻进树丛。
两人察看完地形,三荷说坐下歇歇,就在洞前路边一块石板上坐下来,大地坐在相距不远的石礅上,山下景物尽收眼底。
太阳离蔡家寨后山树林还有两三丈,却在西山斜洒一块薄纱,锯齿般的阴影,已遮盖树丛中的蔡家寨。蔡家寨后的山梁变得朦胧,但那半山的罂粟花,或粉红,或赤红,一片片,还是惹人瞩目。不一会儿,阴影走过长不足百米宽只有三米多的角口街,下到清亮发光的角口河。不管是寨前还是寨侧,西山还是南山,山脚像麻饼一样层叠的梯田,全都变绿,真有“东风染尽三千顷,白鹭飞来无处停”的景象。
三荷指着山下的梯田问蔡大地,让他猜有多少丘。蔡大地说:“有人说卢沟桥的石狮子数不清,这角口田的梯田才真是像人的头发一样数不清。”
角口梯田真没有人数清过,有的用钉耙一刨,就可栽秧了,那秧不过三五笼,只能插下十几笼的稻田满坡都是,数不胜数。人们称的万丘梯田,也只是说的大概。
三荷问:“你知道那个传说吗?说夏财主祖父坑帮工工钱那事儿。”
“知道。”蔡大地回答。
传说,夏财主的祖父非常吝啬,削尖脑袋都在想如何累积财富巧占便宜。有一年他请帮工,说雨水来得迟,秧子早就该栽了,要帮工七天内铧完他家那“万丘稻田”。如在规定的时间内铧完,除工钱外,另奖一贯铜钱,如超期,则按“一工不满,全工不算”的规矩,一个铜钱都不给。帮工看过他家剩下的稻田,只要起早摸黑,夏家能保证铧口耕牛不缺,定能在规定的时间内翻犁完毕。
为领到比平时帮人多了不少的工钱,帮工两头黑地犁田。夏财主祖父为防帮工偷工取巧,也披着蓑衣戴着斗篷到田边监工,吃饭也是由家人送到田间。帮工高兴,最后一天太阳刚下山,田就铧完了,跟着垂头丧气的夏财主祖父回家。夏财主祖父喊他明天找当初的证人来,一起上山查看是否将他家的田,铧完了,立即付工钱。第二天上山一看,帮工傻了眼,路边还有一丘田没有铧,去年的三笼谷桩刺眼地嵌在田中。帮工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看到呢?夏财主祖父心里明白,他坐在路边,一直将斗篷盖在这丘田上。
蔡大地冷笑道:“想起这个传说,就想起‘为富不仁’这四字;不过也不一定是真的,也许是有人编来说明这角口梯田又小又多。”
“大地哥,我想问你件事儿。”三荷掠了掠额前的头发说。
大地愣了一会儿问:“什么事儿?”见三荷欲言又止,又说,“你说吧。”
“你们结婚都两三年了,嫂子好像还没有见喜。”三荷说完红了脸,这种事不是一个姑娘应该问的。
“不是我们不想要,也不知是谁的身体有问题,医生看了不少,药也吃了些,就是没有反应。这是命吧。”大地装着没有看见三荷的窘态,平静地问答。
三荷指着右边悬崖顶上的石林对蔡大地说:“你们可以去石林拜拜试试?”说完她很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蔡大地知道三荷的意思,是去石林拜“命根石”。
梅林寺前两山都是悬崖,只是两边要高得多,中间上山这条路,接近山坳时,也有数十米挂在悬崖上。右边近百米高的悬崖顶端是石林。石林有的连成一片,有的孤峰独立,有的如同定海神针,有的好像直刺天空的宝剑,有的好似敦实魁伟的将军,有的好比慈祥的老人,有的宛如超渡众生的佛陀;有翩翩起舞的少女,有活泼可爱的神童,千姿百态,栩栩如生。悬崖边沿的石峰组成一个手掌,四指紧握,大拇指竖立,仿佛正在称赞。岩壁上有一幅画,形似野鹿衔花。最为神奇的是其中一石柱,两人难围,六米多高,顶端突然变粗变秃,有如缠绕的头帕,酷似男根,传说求子无不应验。
蔡大地避开三荷抬头看他的目光,看着山脚各寨房顶袅袅升起随后飘散的炊烟,好像自言自语一般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仙姑扯过一根茅草,一节一节地掐着。大地也将手中的一根枯枝,折断一节弹飞一节。两人一时间沉默,一阵山风吹来,挟裹着淡淡的花香。树丛中的知了此起彼伏地叫着,一只红嘴山喳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一棵柏杨滑向一棵松树。
过了好一会儿,三荷望着大地说:“大地哥,我感觉好累。”
大地看着她说:“多休息,不要过多劳累。”
“不是,是心累,这神兵也不知拖到何年何月,我这仙姑也不知要装到什么时候?”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不是箭在弦上,而是离弦之箭了,想收都收不回来。”
“夏进秋找蔡族长到我家提亲了。”仙姑说完脸又红起来,吹了吹额前的发丝,目光看着山下已经变得浓绿的梯田,好像与她无关一样。
“夏进秋也还是不错的,只是年纪大了点。”
“年龄不是问题,我是看不起他那德性,有利生怕靠后了,还不顾别人的死活。”
“文人嘛,看的书多,知道的东西多,想的问题也就复杂,顾虑就多些。”
“你知道他第一个老婆为什么跳崖吗?”
“听说过,是他老婆不学好,还怀孕了。”
“那女的死得冤。他父母不准他给老婆写休书,传说他花一块大洋,请人在那女的回娘家时把她拖进松树林那样了。”
“传说的事未必是真。”
“无风不起浪。如果他没有后来对第二个老婆说舍大保小,可能还让人不太相信。”
“是有些狠心了。”
“你敢和这种人一起长期生活吗?”
“……”
“大地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以娶房小呀,怎么不娶呢?”三荷将话题转到蔡大地身上,说完瞟了他一眼,将目光转到对面山崖。
“那怎么行呢?”蔡大地抬头看着仙姑,像是她突然给他出了一道难题一样。
“怎么不行呢?”仙姑的脸红到了脖子,“又不是叫你休妻再娶,是喊你再娶一门。我看嫂子是明理的人,也好相处。”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如果那样就对不起你嫂子了。”
蔡大地在贵阳认识妻子雪艾时,雪艾在新学堂读初中,是父母的独生女。周军长与她父母是老乡加旧交,他随周军长常去她家,一来二去,双方都有了好感。周军长战死后,他脱下军装在她家进出,帮忙她父母照看前店后厂的糕点生意。她父母看到他俩形影不离,怕时间长了做出一些让人尴尬的事来,就张罗给他们举行了婚礼。婚后夫妻恩爱,稍有遗憾的是结婚三年了未能怀上小孩。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两股武装巷战,一方退进她家院内,她父母出来阻止,试图将这些人请出去。正在交涉,另一方赶到,从外向里乱扔手榴弹,她爹妈当场被炸死,房子也在爆炸中起火,烧为灰烬,半条街被殃及。
他们回来埋葬父母,无法在这种乱糟糟的地方立足,就回到这山高皇帝远的乡下,期望过上自耕自食的宁静日子。谁知这日子不但不宁静,反而变成睡觉都要睁只眼睛了。
“你问问嫂子,如果她愿意,你就娶房小吧。如果你不嫌弃……你不嫌弃的话,就请人去给我爹提提。”三荷说完,弓着背,将头埋进胀鼓鼓的双乳间。
“三荷妹,不要这样,不要委屈了自己。”
“我没有委屈自己。”仙姑抬起头双眼盯着大地,“这九岭三湾的年轻人排队让我选,我也选你,不管你结过婚没有。”
“对不起,三荷妹,我说过了,这事不行。”
“你是嫌弃我,我的身子不干净,配不上你?”三荷脸红脖子粗地说。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如果我没有结婚,这九岭三湾的姑娘让我选,我也会选你,不管你是否发生过祠堂事件。但现在,我选择和你嫂子结婚了,就尽可能不让你嫂子受过多的委屈。她跟我来这里,如果让她太过委屈,我心里也不安,现在这样子,我觉得都是对不起她了。万一没有生育,如果她愿意,抱养一个就行了,如果不愿意,就是两个人过一生也行。我也看透那些养儿防老的了,结果是养了儿子养孙子,稍不如意,还常常出现媳妇打婆婆,儿子打老子的事。”
“嫂子命真好。”仙姑说完,抬头擦了一下润湿的眼睛,那眼睛中有羞愧有懊恼也有羡慕。随后起身拍拍屁股,抻了抻衣服,拢了拢头发,向来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