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魏大娘带着玉云、玉琼从轮船埠头下船，慢慢地走到金仓供销社文具店门前，看见一大群人排着队买毛主席像章。柜台内一个女人登上一张四方凳上，拿着一个话筒喊道：“顾客们，像章现在全部卖完了，要买的等明天再来！”人群开始散去，街道上噪声四起：“游行啦！游行啦！”
　　一支三十多人的游行队过来了，清一色穿着绿军装，左手套着红袖章，为首的举着毛主席画牌，喊着口号：“捍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打倒走资派！”后面有两个彪形大汉穿着工人服的人推搡着三个戴着高帽的人往狮子桥方向走去。
　　魏大娘忙问路边一个年轻人：“这些人干什么的？拉来的人是谁？”那人答道：“是兵门中学的红卫兵来宣传文化大革命，听说带头的是兵门一中里的学生头头张安全，被抓来游街的三个人，那个戴眼镜的是县教育局局长许文伟，后面两个是我们本地学校的田正传和董光宗老师呀！”
　　“我听说了，他们是昨天晚上到了金仓的，许区长安排他们住在礼堂里住了一夜，今天几个小头目跟着区里的干部去了学校参加会议，今天要批的是第二位老师是董光宗副校长。还未等董老师回答问题，他们就把这几个人从现场抓了游街了。”又有一个人说道。
　　魏大娘随着汹涌的人群一起去看热闹，一直跟到了娘娘宫里面。四个戴高帽的人被推上了小戏台，身后站着几个拿红缨枪的小伙子。台下有人带领喊口号：“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许文伟！打倒田正传！打倒董光宗！打倒丁道元！”然后有一个高个子红卫兵上来，拿出红本本，翻开后命令许文伟：“毛主席语录一百零四页群众路线，你把人民与群众两段背出来！”许文伟毫不含糊地背诵了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
　　“下面你要写出对红卫兵运动的正确态度！”又一个小个子红卫兵上来，拿出一张白纸让许局长写字。许文伟从上衣口袋拿出一支依金笔，快速写了几行字递给这个红卫兵小将。这小个子便大声朗读出来：“我坚决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要认真学习毛主席语录，虚心接受革命群众的再教育，加强世界观改造，检讨自己的工作错误，脱胎换骨，同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划清界限，站到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接着高个子红卫兵小将宣布：“好了，许文伟等四个人认罪态度较好，今天就让他们自由了。”三个红卫兵小将上来把他们头上的高帽扔到台下：“快滚下台去！”
　　红卫兵队伍出来后一路歌声嘹亮，向着轮船集中后上了船离开了金仓。嘹亮的歌声响了起来：“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从草原来到天安门，无边的旗海红似火，战斗的歌声响云天。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进。向前进！向前进！敬爱的毛主席，不落的红太阳，草原上人民热爱您，海枯石烂不变心。”
　　已是傍晚时分，看热闹的人们也开始渐渐散去。
　　大雷夫妇俩下班回来，冰宜对妈妈说：“你干吗把两个女儿带过来？我们正要把可人送到金城去呢！好吧，晚上一起去金城好了。”他们一家人往埠头走去，路上刚好遇到董光宗夫妇带着两个儿子也往金城去。便一道去埠头等船。冰宜对胡蝶仙说道：“现在这里很乱了，我们送几个孩子到娘家生活一段时间。”
　　“是呀，我们都是一样的想法，现在形势越来越紧张，还是不要让孩子们留在身边最好。让孩子过早地看到社会的阴暗面，会对孩子的成长造成极大的不良影响。”董光宗替他老婆回道。
　　他们上了船后，大雷便问起今天的事儿怎么回事，老校长平和地说道：“还好，有惊无险哪！今天被那些红卫兵小将闹一闹反而是好事，本来林组长提出要我解释解放前的入党时为什么只有一个介绍人的问题，我给做了回答。介绍人一栏只填一个人的名字，这是实事求是填的，当时学生会一个学长介绍的时候说是两个介绍人，当时我是学生，介绍人正是我的学长，至于另一个介绍人他当时就对我说要保密的，不能对我说。解放后，夏野云去了哪里工作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问我当年的入党誓词是几个字，我报出了十六个字，严守秘密，服从组织，牺牲个人，永不叛党。是山峰支部的。他们怀疑我是不是参加了托派组织，我说，反正我不解释了，你们去调查吧，他们说现在起到做出结论之前让我不要参加党组织的活动。我说你们决定了我就执行好了，没有什么意见。我在解放后去过县组织联络处报到，填了入伍表格和党表并说明了入党情况，而今组织上调查结论出来以前让我暂时不能参加组织的一切活动。我也听组织的。我正说到这里，就来了这帮小伙子拉着我和田正传、丁道元三人陪着许局长游街了。”
　　“呵呵，说真的有些事情越说越说不清楚的了。”蝶仙附和道，“从前，同志之间有些小矛盾经过批评与自我批评了就和好了，现在都要把对方往死里整了。”
　　“可是我们这里的情况是，上头要求各单位行动起来，从内部揭发刘邓路线的黑干将和国民党残余分子，针对的还是下面的工作人员开刀。”大雷随意地回应了一句。
　　“局里通知丁校长停职了，他下午回城里去了。他最担心的是当地拿学校这个部门开涮做运动的靶子，果不然闹到了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现在一个不正常的现象出现了，指导组一些干部撇开单位领导直接与职工对话了，而职工们也不与单位领导打招呼直接与上级拉关系了。”
　　当晚大雷与可人睡在临时铺起来的竹床上，可人要求大雷接着讲红岩故事。“接前次说的故事，且说敌人把刘思扬释放了，让他二哥过来接他回家。他二哥的车在前面开，后面有三辆车子一直跟到了二哥家大门口。他们到家后，二哥给思扬安排二楼休息，并炖了银耳汤补补身子。这时，大门外进来一个送奶工，他把奶瓶放在台阶上，摸了摸奶瓶，看着思扬一眼，说了句话‘我每天都在这个时候送牛奶来的啊’便管自己走了。吃过了晚饭，外面下起了雨，天越来越黑了，雨也下得越来越大了。思扬心里一阵高兴，特务们给雨淋湿了以后肯定放松了警惕，我要找个机会逃出去。到了半夜时节，外头风雨大作，雨点倾泻而下，刘思扬觉得行动的时间到了，他穿上雨衣戴上雨帽，换了胶鞋，兜里放好了开后门的钥匙，从里间出来准备把门打开时，门外有人敲门了，他又回到里间，把雨衣雨帽胶鞋脱掉，再出来把门打开，楼门外走廊里站着一个约三十多岁的人，一身雨衣雨帽，脚底穿着胶鞋，问道：‘你是刘思扬吗？’‘不错，是我。’来人进来后便把门关上，摘下衣帽胶鞋，‘我是党派来的。’他拿出一个小纸卷，让思扬泡在脸盆水中后再铺开，隐隐地现出几个字：‘思扬同志，兹派老朱同志前来联系，敬原。’思扬看后撕碎后让自来水冲下下水道。老朱继续说，‘这里太危险了，你家周围有特务监视着你，我是翻墙进来的，现在特务躲雨去了……’”
　　大雷停顿下来不说了，可人情急地问道：“老朱有没有把刘思扬救出去呀？”大雷没有应答，却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鼾声，过了一会儿这鼾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粗，直至雷鸣样的地步时却突然没有了动静了。吓得可人睁开眼睛不敢睡觉，他要等到大雷吁上气来再次发出鼾声时，才敢闭上眼睛让自己睡觉。
　　第二天，大雷夫妇起早去乘早班轮船回金仓了。魏大娘拾掇好饭桌上的早餐让家里人吃过后，从衣袋里摸出小瓶子倒出一片复方阿司匹林放入嘴里吞下。这三年来，对付顽固性头痛症还是要每天吞一片才能解决问题。居民区干部张素兰过来对魏大娘说：“公社里的文革斗批改小组送来通知，决定今天晚上在剧院开批判大会批斗李光青，每户人家的大人都要参加，缺一人不到就要扣除全家人的第四季度的物资供应票。”
　　晚饭后，魏大娘携着可人的手一边走一边吩咐道：“要记住，大家喊口号的时候你也要跟着举手喊几声的，特别是不能睡觉。”可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街市中心大仓桥，有一班比可人大一点的学生们在转来转去地跳舞，旁边有老师在拍着拍子指导他们唱着歌：“东风劲吹，红旗飘扬，革命战鼓震四方。毛主席穿上绿军装，威武伫立在天安门上，红帽徽，红领章，红袖章，敬爱的毛主席呀，您闪闪发光，敬爱的毛主席，我们高呼万岁，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可人觉得很好玩想停下来看热闹，被外婆一把拉走直奔剧院而去。
　　金山剧院门口的正面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其中央部分画上一个猪头的人像，旁边写的是“打倒李光青！”这五个大字中有三个字被打了大大的红叉。可人拉着外婆的手随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中进入剧院内，找到了后排空位坐下。台上灯光通明，台下人声沸腾。喇叭里放着可人耳详能熟的歌曲：“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光芒万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伟大的导师，英明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革命人民心中的太阳，心中的红太阳。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毛主席！”
　　歌声歇了，一个高个子长着络腮胡的老人，胸前挂着牌，被两个穿绿军装的人推上戏台，台下喊起了口号：“打倒李光青！”“毛主席万岁！”可人也跟着举起拳头喊了几句。接下来又押上了三个人，可人认得两个，都是住在大舅舅隔壁的人，一个是表兄弟的玩伴张志和的爸张强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是邻居夏洪青的妈妈。可人有一次眼睛红了是洪青医生给洗了眼才好了的。
　　“光青这个人呀，他总把自己看得比别人高一等，当了这么多年大队长兼镇治保主任，平时风头出烈了，都要搞得所有人不好受，现在才有这么多人来批斗他。这洪青妈为什么也来陪斗呢，真看不懂！”翠蕉悄声对魏大娘说道。
　　“几年前兵门反右运动处理了245名干部，开除下放原籍劳动。张强丰是其中的一个右派呢！听说他就是在县委办学习会上说了句征粮过度会饿死人的，便被打成右派下放到了五一大队里了。”旁边的一个老人补充了一句。
　　一个戴着眼镜的人上台说话了，有人认得地说是公社里的方坚书记。他说道：“毛主席教导我们，修正主义上台，就是资本主义上台，而且是最坏的资本主义，是法西斯主义；如果这样的共产党，不是为人民服务，而是挂着羊头卖狗肉，那么人民就要自觉组织起来，以武装的革命坚决打倒假共产党！推翻其在中国的罪恶统治！并全部干净彻底地消灭一切附在这个奸伪集团上的官僚买办汉奸势力！下面我们安排群众代表上来发言。”
　　先后有四个人上来控诉李光青的罪行，包括打骂群众、扣克口粮、贪污粮票等项内容。
　　大会结束后，剧院里出来的人们个个都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唉！世人的虚伪在于他们真的特别希望看到活得比他们好的人活受罪。
　　魏大娘听到可人拉着她的手问道：“外婆，有个晚上我爸带我去小学操场看了电影，那些红卫兵总是喊口号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我只看到毛主席出来与红卫兵招招手，那个叫党中央的人为什么都没有出来呢？”魏大娘轻轻拍了拍可人的头说：“你下次回家问你爸去，外婆也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