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作品名称:一辈子不长 作者:林文伟 发布时间:2024-11-29 13:12:22 字数:4420
丁道元在区里参加了清历史整学风吹风会回来,便到食堂里快速地吃过中饭,在办公室花了整个下午把各个完小电话打了个遍,通知各位负责人明天来金仓小学开会。区长许良畅决定让教育部门先走一步,派区宣传干事何圣明与教育组主任林中平来学校指导学校开展工作。做完了该做的事后,他狠狠地喝完了杯中的绿茶,摘下眼镜做了一套眼保护操,心里依然乱糟糟一片。这段时间听到的消息,都是县城里的教师被学生批斗游街示众的事件,他还庆幸自己在乡下任职,运动的触角不会伸到下面来。可是,形势的发展出乎意料的快速,这个慢半拍的地方也要动起来了。
他拨通了在县小当校长的校友吴照廉的家里电话,向他询问了近来的形势。“现在情况是这样的,”对方说,“大城市里的红卫兵运动已经偃旗息鼓了,而从外地串联回来的红卫兵开始在本地捣乱,县城里烧古书砸佛堂抓坏人游街的事情已经闹得一阵子了。可怕的是运动从针对地富反坏右转移到针对教师干部了。我们懂得的,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大众的欲望与现实不平衡时,就会产生大众的怨声载道,而管理者总是把这些不满情绪发泄对象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他人身上,以释放社会压力。而教师队伍这个受体,恰好是没有能力做出极大的反抗,难以引起社会的反响,便成了大众的出气筒。上个月‘兵一中’成立了‘学生联合造反指挥部’后,我被拉去陪着局里的干部批斗了两次呢。由于红卫兵的做法起到了坏榜样的作用,现在很多单位里模仿他们的做法了,干部之间有意见的,群众之间有意见的,从大字报相互攻击发展到动手互殴了。”
对方咳了两声稍作停顿后继续说:“其实中央指示说得十分明白,我们当前的目标是斗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判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资产阶级和一切的意识形态,改革教育改革文艺,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以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制度。这些问题本来通过干部与群众之间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就可以解决了。但是现在都把一些小问题上纲上线了,弄成敌我矛盾来对待了。我今天听说了,省城里两派群众组织开始武斗了,现在和州的两派也准备武斗了,情况十分复杂呀。”丁道元从声音里可以感觉到对方的焦躁不安。
“唉!一个好好的时代被这些不懂事的年轻人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啊!这边的区委要从教育部门开始抓文化革命典型,所有教师都要过审查关。我想不通的是,布置任务在基层揪走资派,清查国民党残余分子反革命分子,搞得人心惶惶的,有什么必要吗?我希望只是搞个运动形式走过场就好了。我不想配合某些人做出无故伤害普通教师乱扣帽子的事来,真不行我就多做几次检讨好了。”丁道元做出豁达的气魄说。
“你知道,我们系统既要接受条条关系的垂直管理,又要接受块块关系的横向管理,双方的口径不统一,事情就会复杂起来了。主管部门可能只是弄个样子就行了,但是当地机关不一定放过我们呢。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是个最软弱的群体。打压一些人拉拢一些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利用了人性中的恶,以便让自己脱身困难处境,而本系统的个体大多属于巴结型的软骨病人。”对方的情绪越说越激动起来了,竟提高音量吼道,“资产阶级代表人物和做资本主义复辟梦的人到哪儿去找?我只有把本人当作走资派来让大家斗不成?”
回到宿舍里,吴兰香已下了两碗面条,夫妻俩吃了晚餐后到操场里走一圈。自前个学期末吴兰香调到县小之后,她一直没有来过金仓,这次过来准备与丁道元一同回县城的。
“看来我一时是走不了了,你明天先回去。”丁道元愧疚地说,“本来我想停课了就没事了,可是区里还要搞教育队伍整顿,现在垂直管理失控了,我们只有听当地政府了。不管这里情况如何变化,你都不要下来,我相信在这里会应付好这个运动,大不了不当这个校长就是了。”
“好吧,你把肖阿婆再留到整顿工作结束好了,否则你连吃饭都成了问题了。”兰香神情落寞地低声应道。
丁道元把吴兰香送到轮船埠头上了船,便赶回单位吃早餐。他选择了一张空着的饭桌坐下来,肖阿婆随后把稀饭和油条放在他面前,她了解他的早餐习惯一直没有改变。
旁边饭桌上的四位老师张宏权、胡祖元、缪昌快和钟正肯正在边喝粥边讨论着。张宏权向对面的缪昌快问道:“你说,古人是不是用文言文的方式说话的?”缪昌快回答道:“可以这么说,文言文是一道阶级藩篱,把贵族与平民隔阂开来了。上古时代老百姓绝大部分没有文化,他们之间的语言交流是用方言,而文言文是文人官宦之间交流的一种书面上表达的经提炼过的语言。那时文字是刻在龟甲兽骨上的,后来又把文字刻在青铜器或竹简上。无论是使用刀或笔,过程都非常艰难,这就使得古人的文字表达必须非常精炼。就好像现在发电报的用字值钱而简练。可是现在的史学家虽然能读懂文言文,可是却没有用文言文写作的能力了。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发音简单是中国语言的缺点,以致出现了太多同音不同义的词汇,比如静养与敬仰,见效与见笑,文明与闻名,发声与发生,信服与幸福,访问与反问,犯规与放归,收藏与收场,比如大学与大雪,报复与抱负,努力与奴隶,申冤与深渊,功利与公立,记忆与技艺,警察与检查,等等。这给文字改革走拼音化道路带来了相当大的障碍,所以象形字的使用必须是长期性的。”
张宏权点了点头说:“我觉得现在教语文的老师往往会过度的强调语法修辞方面内容了,什么主语和宾语是名词,谓语是动词,定语修饰主语和宾语是形容词,状语修饰谓语是副词,补语是一种状态,状语放在谓语前,补语放在谓语后。其实中国人只要会说话就基本包含了语法内容,没必要把它搞得那么复杂。”钟正肯接过话头说道:“我认为,教师对常用词语的解释不能出差错是最重要的。上次我去县里听课,一个名师把空穴来风说成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意思;把七月流火说成是形容盛夏暑热难当的意思;把灯火阑珊解释成灯火明亮,这就出洋相了!其实空穴来风这个词的本义是有根有据的意思,七月流火则是天气开始转凉的意思,灯火阑珊是灯火渐暗的意思。呵呵!如果这节课是让他教如何写诗,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说得清楚呢!”
一直没有开口的胡祖元还是加入了讨论:“还有一点,一些老师总是把诗词方面的知识弄得神乎其神的,尤其所谓的大师们,总是教学生必须重视平仄音律的起伏搭配问题,弄得人们头晕眼花的不得要领。其实关于诗词的创作我认为并不难呀。五言律绝基本式是: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可以翻来覆去变化成十六式样。七言律绝基本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可以翻来覆去变化成十二式样。简单不?”
丁道元当即给了好评:“我支持你的观点,我们要知道,首先有了诗的出现受到公众模仿之后,才会有人总结出其中的平仄变化规律,而不是先定什么规律再创作诗。同样词曲的句式安排也是一样道理。
“诗言志,词表意。要创作出一首诗词,以说真话表心声为关键,诗词的最好表达内容就是真实和共鸣。只要用词恰当,表达明晰,读出来朗朗上口就可以了。总之诗词的创作不必搞太多的条条框框,太机械了反而是诗词的镣铐,会扼杀限制了一个人文采的发挥。
“当然,一首诗或词的是否达到高大上是与一个人的地位格局思想境界有特殊的关系的,比如布袋和尚一首诗就是写得很好,‘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比如朱元璋的名句‘天边弯月是钓钩,称我江山有几多!’和毛主席的名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其气势恢宏非寻常人所能出手的。好了,我先去会议室了,你们继续聊吧。反正都是内部的人,不会打小报告的。”
丁校长把放在桌子的眼镜戴上后接着说:“我们这个地方,形势走向总要慢半拍的。各单位各系统都存在着两派观点,分别受到系统或当地政府领导的影响。看不清局势时,不要轻易站队。宁可不站队也不要站错队。如果有一天你必须站队的话,请站在没有强迫你站队的一方。”说毕走出了厨房。他要在教学楼二层会议室等候何圣明和林中平的到来。
胡祖元喝了最后一大口粥,调侃道:“张老师作为数学老师却是对语文教学特别关注,如果我当了校长就让你转为语文教师怎么样?”
“真的,以后谁当校长都是有可能的。”钟正肯笑道,“说不定丁校长很快高升了,那时我们几个人当中谁都有可能当上校长了,不是吗?”
“可是我真的不想当,你们知道的,当了校长后如果某个教师临时生病什么了要自己顶上去的,呵呵!”缪昌快顿了一下,转移了话题说,“想想我们这些当教师的,唯恐学生不好好学习,巴不得把自己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他们,只有那些教拳的师傅才要留几手功夫给自己不教的。不过,现在上面通知停课闹革命了,其实我们已经被剥夺了我们应有的权利了。我们谈教学的东西有什么用呢?今天上头来人要开始整顿思想了,可能又会整人了,大家说话可要小心一点了!”
他们顿时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
全体教师集中起来后,何圣明代表区委作了动员,他说:“各位老师,毛主席说,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存在是一个事实,有些人否认这种事实,否认阶级斗争的存在这是错误的。企图否认阶级斗争存在的理论是完全错误的理论。
“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要落实到每个工厂、农村、机关、学校。政治是灵魂,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线。不讲政治的教育方式,肯定跟不上历史发展的步伐的。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是我们基层单位文化革命的重点抓手。”何圣明说,“根据区委的定调,在我们基层单位全面开展清查历史问题整顿工作作风的群众运动。就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揭阶级斗争盖子,进一步贯彻文化大革命‘斗批改’的中心任务,采取自我检查自我改造的方式。下面让林主任点名几位同志上台交代历史问题。”他的话说罢后台下一阵骚动,许多教师脸色发生了变化。何圣明是个按部就班的干部,领导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在家里也是一样,都得听春芳使唤的。因为春芳是独生女,娇生惯养形成了霸道和养尊处优的性格。
林中平从资料袋中拿出一份用笺写好的内容开始说话:“经群众检举和组织调查,需要三位同志上来把自己的问题说清楚。今天先点名田正传老师,你把在解放前和州中学毕业后到金仓小学任学堂主事五年期间,都干了些什么?有没有参与策划镇压大刀会的行为?老实向组织讲清楚。其他同志明天再点名!”
田正传老校长战战兢兢地上台,他脸上毫无表情地开始了自我检查:“民国二十一年春,国民政府推行保甲制度,有村庄的地方设置乡,有街道的地方设置镇,乡镇以下设保、甲。每保不得少于六甲多于十五甲,每甲不得少于六户多于十五户。县政府将江南洋设一个区,治三镇十四乡。共计七十四个保,七百三十三个甲,一保三个自然村,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同年秋天,乡贤汪中兵发起创办了金仓学堂,聘白沙路的刘左艮为主事,借用娘娘宫内两边厢廊来供学生上课。民国三十年,我毕业于和州中学堂,受我的舅舅刘左艮聘用进入学堂任教。民国三十三年,我升为学堂主事。当年三月初六,国民政府镇压大刀会,血洗金仓镇,杀死会党与群众共1036人,伤104人,洗劫1184户,烧掉民房1296间。全镇只剩天主堂、娘娘宫和周家邸大院三处幸免于难……”
这一天的会议在充斥着怀疑、恐惧、窘迫的气氛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