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时至季夏，兵门全县内河断流，尤其是江南垟的河流干涸得最为彻底。人们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解决吃水问题，金山与金城两个镇子里的人去排队取井水，金仓一带的人们则去河沟深处舀泥水。
　　王一刚的妻子王秀秀因患喉癌在小暑这天去世了。当年王秀秀在兵门中学读初中时，受到哥哥王友裕这批学哥们的影响，毕业后也奔赴西霞山革命根据地去了。解放后她分配到金城小学里任教导主任。
　　王一刚拍了电报，把在上海警备处服役的大儿子王平化和在兵门中学读书的小儿子王平中召回，按农村风俗办了丧事。他回到单位上班后，很长时间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大暑之后的某天，夏桥公社的工作人员吃过晚饭后全部下队，落实上级下达的夏粮入库任务。此前王一刚给粮管所与税务所的领导打过了招呼，他要求他们组织人员到各个战备粮仓设点进行征粮，方便当地生产大队完成送粮任务。他的提议得到了粮食与税务部门的响应，第一站就定在夏桥公社仓点。
　　到了半夜，王一刚与何大雷、沈严思下队回到公社大院。王一刚说道：“我这几天也睡得不好，你们就陪我再聊一会罢。”他们一起到食堂里找了几盘剩菜来，开了一瓶白酒坐下来聊天。王一刚给三个碗加上了酒，抿了一口说：“我前天去城关开会，与王克仕同志一起吃了饭。他对我说，一个单位如果是铁桶一个，内部没有分裂，上面即使换了人也要用你的。只有被点名或定性了的干部才会组织无情地抛弃，才会被大家拉去批斗！现在是非常时期，谁都保不定自己什么时候会被上面点名接受批判。这次上头点名让黄明春县长停职了，这样做使江北派干部与西山派干部之间的矛盾更加激化了。虽然黄县长不是西山派系，但他还是与西山派干部比较靠近一些，同情他们的处境为他们说话。在目前形势不十分明朗的情况下，林雄书记为了缓和矛盾，提出让章维省局长靠边站让一些人出出气。这可真是难为了章局长了，县里比他资格老的干部也不多呀！当年党中央选调5万名优秀干部组织南下工作队，他是渤海大队二中队的小队长。”
　　沈严思附和道：“好在本地还没有开始武斗呢，如果群众组织向军队抢到了武器的话，那整个局面就不可收拾了。我是军人出身，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县人武部长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行政上最糟糕的事情就是政出多头。我从不主张搞内部斗争，更不会伤害自己本地干部。”王一刚接着说，“我们是党领导的干部，跟老百姓是不一样的，他们看到的是个人或者小集团的利益，只做对少数人有利的事而损害了多数人的利益。我这个人是要讲党性讲原则，从来不跟某些人一起搞拉拉扯扯的那一套东西，基层干部干工作要有危机意识，从大的方面来说，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上级领导要负责，不能让党的威信受到影响，内部矛盾不能暴露给外界，从小的方面来说，个人的名誉不能受到冒犯，要分清是非，对那些心里阴暗，背后挑拨离间的人们要远离。特别是极个别素质差的群众，会在我们不注意的时刻对我们动粗，大雷，你怎么都不表态说说话呢！”
　　“群众怎么知道谁是走资派？就是看上头有没有点到你名了。你和湘淮都对我很好，我不想哪一个领导被打倒，谁打倒了对我都不会带来好处。”何大雷说了一句。王一刚在夏桥公社当一把手一直没有动过位置，这倒让副书记董湘淮心里一直不爽。王一刚原则性强，但不注重人情世故；董湘淮善于笼络人心，人情味很浓，谁家有喜事丧事的他都要去一下人情。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些被批斗的干部起先都是利用群众组织来攻击对手的，后来得不到上头的支持反而被点了名靠边站了，这时对手刚好利用他发动起的群众拉你去批斗了，当然，个别干部不会拉起群众队伍，又没有灵活机动的反应能力，在糊里糊涂当中被上级出卖了。如果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这个人性格硬朗哪，别人要搞我难堪，我开头总是退一步让你表演一下，看你有多少能耐。但是太过分了我是不受这样的气，我要报复的。反正当干部又不是什么祖公业传下来的，大不了我回家去做我的老行业。这就好比人掉到沼泽地里，只有不动才有活命，最好的方法是不动，动得越快死得越快。”王一刚说到此时，外面传来了蝉鸣声，他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六分了，我们回房睡觉！”
　　此时王一刚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一个女人的影子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一年，他在本地蒙馆读了二年初小阶段后转到金城诚德小学读三年级。有天上学路上，一个穿着一套紫色金丝绒衣服的小姑娘，甩着马尾辫，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从他身边走过。她向王一刚瞟了一眼，继续唱道：“不怕太阳升不怕风雨括，只怕先生骂我懒呀，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第一次与小姑娘的眼光相对，不由得他也加快了脚步与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走进学校前头那条巷口时，她被两个小家伙拦讨买香烟的钱，她说没钱了，他们要搜书包，她吓哭了：“我昨天已经给了你们伍分角子了，今天真的没有钱了。”一个黑脸小子说：“一张伍分法币哪能够三个人买烟钱，如果书包里搜不到一元钱，你要回家拿来才让你上学。”王一刚听得清清楚楚，顿时火从心头起，快步上前举手打跑了那三个小子后，陪着她一同进入校门。看到她一路雀跃开心地走向她的教室，他竟傻傻地呆在操场里了。
　　她放学出来等王一刚一起走，她告诉一刚，她叫李丽影，住在北门头街道第一幢平房的边间，她好几次看到过他从她门口经过。“你以后早一点过来陪我一起上学好吗？”她以乞求的眼光看着他，“我爸在街上开烟酒店的，我每天搞两支香烟来让你抽抽好不好？”王一刚点头答应了。对于王一刚来说，这不啻一场青涩的初恋拉开了序幕。
　　“你的大饼脸正好配我的大饼脸，以后嫁人就要嫁给我了。”每当一刚开玩笑地说这句话，她都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
　　王一刚小学毕业后没有继续读书了。有一次丽影找到他对他说，她家要在屋后拉个偏房，让他叫几个同学来帮忙几天，任务是去小学堂后面的狮子山拉黄泥，因为这里的黄泥含砂成分较高，与生石灰搅拌后最适合砌石头墙用。王一刚二话不说立即叫来两个同学拉着板车扛着锄头过来干活了。
　　这狮子山脚的东北方向位置有一处被人工挖成的一个山洞，洞口约两庹高一庹宽，但里面却是大得可容纳好几个人挖泥的空间。李丽影跟着他们仨找到了地点后，一刚进去挖出泥土装满了一板车后，让另两个同学拉回去。丽影出于好奇心进入洞内看一看，此时却发生了意外，那洞口边上面的黄泥哗啦啦的崩塌下来，只听得她一声惊叫，便不见了山洞。这王一刚见状，便拼着命爬上泥沙堆上面挖掘，很快的挖到可以容纳一个人的身子的豁口，王一刚拖着锄头爬了进去。他在微弱的光线中摸索着向里面爬去，不断地呼叫丽影的名字，却没有应答。他一直爬到最里面洞壁边，摸到了她的双脚，她是倚坐在洞角边，他估计她是被滚下来的砂土吓倒了，他双手托着她的腋下抱着她向洞口移动，最后把她拖出洞口。看到她还有气息的，他便背起她向山下奔去找到了小学堂旁边的陈祥安医寓，打了一针醒了过来。医生说还好时间没有拖得太久，否则等到里面没空气了人就救不回来了。
　　一年之后，王老爹托媒人到李家提亲，得到的回音是等他们在城里有房子的时候再说。王一刚信心十足地对老爹说：“我要去学木工，等到出师了就到城里买一块地皮来盖一间新房好了。”
　　某一日，王一刚跟着师傅在梅岭下一财主家里打家具时，恰逢县保安团一队人马下来抓壮丁，带队的不分青红皂白竟要抓捕王一刚去充数领赏。王一刚奋起反抗挥斧砍伤几个兵丁后逃脱了。两天后他成了大刀会的一员了。后来在童司令投靠蒋县长的时候，他带着护法寺驻点的会党一百多人投向了地下党，成为坚强的革命战士。江南区解放后他才得知了李丽影结婚的消息，便服从了组织的安排与战友王秀秀结了婚。从此，他再也不抽烟了。这么多年以来，他忘记不了青涩年代那一段初恋，李丽影那娇美的身影，甜甜的笑容和大大的眼睛，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天公作美，终于在国庆节后下了一个星期的大雨，整个江南垟恢复了航运。
　　周末这天，何大雷参加了区里夏粮征收工作表彰会后回家，看到可人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回家，忙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可人一脸高兴地说：“下午第一节课就不用上了。湘琴老师过来对同学们说要停课闹革命了，学校把这个学期的学费退一半回来。她把钱发完了就让我们回家了。我这里退回了四块八角。”何大雷吩咐道：“等你妈下班了，你就全部交给她。以后不用上课了，你要帮忙外婆带一带两个妹妹好了。”从此，何大雷有空会隔三岔五的在睡觉前给可人说说故事，这个星期里他说《红岩》里的刘思扬，从甫志高叛变开始一直说到了刘思扬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