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坑妻家败
作品名称:赤黄黑白清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1-23 09:03:14 字数:3015
蔡大地告别族长,渡过角口河,向夏家寨走去。走在两田相夹青草正长的小路上,沿着一层层梯田边上行,田埂上被掐掉的清明菜,又从旁长出了黄绒绒的小花,呢呢喃喃的燕子,在河边田垄翻飞。半路上,蔡大地与给四季豆藤蔓插木棍、竹竿的人打招呼时,对面山脚树林边,一位老人挑着粪桶唱着山歌从洋芋地里走出来:
大雨落来我不愁,蓑衣斗篷在后头。
蓑衣长在棕树上,斗篷挂在竹林头。
清明要明,谷雨要淋。谷雨时节若有雨,对于庄稼人,不但不愁,反而是愉悦和欢欣。
身穿黑色土布对襟汗衫,腿绾青布裤子,脚穿麻耳草鞋的夏财主,将一担牛粪倒在油菜田边,抬头问蔡大地去哪里,又回头喊赤着上身光着脚板的长工,将牛粪挑到右边,絮絮叨叨地嘱咐这样关水铧田时肥料才会均匀。
蔡大地看到这里,不觉想起人们常唱的《长工歌》:
……
六月里来六月中,六月太阳热烘烘,
主人吃是大米饭,剩饭酸菜待长工。
七月里来七月中,七月蚊虫闹哄哄,
主人挂是红笼帐,七月蚊虫咬长工。
八月里来八月中,满田谷子黄彤彤,
主人横顺甩手走,扛斗挞谷是长工。
……
这夏财主与《长工歌》中的主人不同,他与长工虽不同住,几乎是同吃同劳动。他那不管风霜雨雪起早摸黑的劳动强度,就连长工都有苦说不出。
蔡大地来到夏家寨夏进秋家的院坝边,蛋黄般的夕阳,已挂在山坳,
被山岗和树枝切割的光线,像一把把大小不一烧红的刀剑,从西边斜刺出来。一条黑狗在房侧竹林下,懒懒地吠着,狗头一会儿对着蔡大地这边,一会儿又转向田野。夏进秋穿着缀着补丁的灰色土布衣裤,从木栅门里钻出来,骂着“挨刀砍的,狗日的眼睛瞎了”,与蔡大地打过招呼,将他迎进屋去。门口边,挂着一件有些破旧的蓑衣,一只刚刚编织好喷过桐油的斗篷,斗篷上篾丝间的油纸泛着清亮。
蔡大地进屋好一会儿,才看清茅屋里的摆设:泥石砌成的独灶,顶着一口脚盆大的铁锅,锅沿残缺了一处。灶上木盆里放着几只黄褐色的土碗,灶旁柴草胡乱地堆放着。右壁角落,一堆难以辨清颜色的棉絮,堆放在木床上,横梁一条棕绳系着的木钩上,悬挂着夏进秋走亲访友才舍得穿上的灰竭色长布衫。
蔡大地知道,夏进秋本不该如此贫穷,可一连串的变故让他难以招架。
夏进秋年幼时定了一门娃娃亲,女子比他年长十岁,长得臂阔腰粗臀圆。媒人夸赞说,这长相会生崽。
夏进秋进入高小后提出退婚,他在城里仿佛懂得了什么叫爱情,知道了什么叫婚姻自由,什么叫漂亮。结果却遭到父母反对,毕业不久就结了婚。父母说,家里需要劳力。
结婚后他坚持与妻子同床不共枕,可一年后妻子却怀孕了。他私下逼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哭诉说一次回娘家时,路过松林,被一个蒙头人拖进林中强奸了。
他以此为由,给她一张休书要她回娘家,否则就将她勾引野男人怀孕的事报告给族长,让她坐“木驴”。妻子羞辱难当,从下宅坝峡谷悬崖飞下去,摔在河边乱石上,血肉模糊,当场死亡。
出事后,妻子家族上百人前来夏家讨公道,他们杀猪宰羊,吃喝不休,还逼迫夏进秋给妻子厚葬竖碑。
后来有人传说,他妻子被奸怀孕,是他设的计。
尽管安葬妻子已花光了家中的积蓄,但房屋还在,田土还在,在当地比起多数靠租田过活的人家来,夏进秋家也算得上是中上等人家了。
夏进秋的长相尽管说不上相貌堂堂,但在学堂当先生这个身份却让人高看一等,经他精挑细选,两年后,选了一名符合他标准的姑娘续弦:年龄比他小,人也长得苗条漂亮。婚后夫妻恩爱自不必说,不久妻子怀孕更让一家人欢喜不已。
妻子的肚子不管是从形状看,还是从花纹看,都是男孩。可生产时却出了问题,痛了一天一夜,最先出来的是双腿。“是毛(男孩)!”一家人惊呼。
接下来一家人又由喜转忧,此时他妻子已全身瘫软,血流不止。胎儿是“逆生”,属难产。妻子脸色已变得苍白如纸。接生婆问:“保大还是保小?”保大就是用力将胎儿拽出来,不管小孩死活,保小就是用剪刀剪开产妇宫口,让胎儿平安落地,不管母亲存亡。夏进秋认为,妻死可续,儿子不一定能再生,这种事例在角口不少,一咬牙,他吐出了两字:“保小!”
儿子降生妻子死亡,又被妻家亲人威逼厚葬,只好将几亩薄田低价卖完。
妻子死亡不到一年,夏进秋的父亲被土匪何飞绑架,要他家拿出百块大洋赎命。尽管后来绑匪何飞将赎金从一百降为五十,夏进秋也没能凑齐。不久,人不但被撕票,木房也被土匪点燃,他和母亲被绑在院边梨树上,眼睁睁看着装修了两间的四列瓦房化为灰烬。母亲当场活活怄死。
母亲死后,夏进秋再也没有说上老婆,九岭三弯的人都传说他命硬,刑妻克父母败家。他虽在乡立初小能教新学旧书,亦有少许钱粮收入,但赊粮欠钱的学生也不少,自己又不想肩挑手提去别人处做工,教书的那点收入还不够偿还高利息和搭建茅草房所用,鲜有人愿嫁。有愿嫁的,家庭贫困不说,相貌丑陋不计,还都带有残疾。
他只好将儿子送到岳父家,以教书为生,并与岳父寨上的私塾先生交换,他教先生姐家的孩子不收钱粮,先生教他的孩子免费。过起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
蔡大地接过夏进秋用土碗盛着的红苕苞谷稀饭,一碗吃完谢绝添饭,借故说:“刚才在族长家吃过晌午饭,已经饱了。”
蔡大地问夏进秋,捐税准备好没有,他气愤地回答:“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蔡大地冷笑道:“命,人家不一定要你的,要也没有用,你这茅草房我估计是保不住了。”
“他薄士文敢!他只要把我这遮风躲雨的地方做没了,他那脑壳在肩膀上就搁不了两天了。”
“那不一定,你一个人干得赢人家几十人?你舞把柴刀,搞得过人家快枪?只要有人告发你有这想法,人家那脑壳还在,恐怕你这吃饭的家伙早就搬家喽。”
夏进秋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蔡大地,问道:“你蔡连长不是那种小人吧?”
“我倒不会,我只是提醒你。”蔡大地微微一笑,瞥了一眼从灶沿逃跑的蟑螂,平淡地说,“我嘛,你那天也看到了,明天可能就要被绑进祠堂,和其他壮丁一起,后天之后就不知尸骨丢在何方了。”
“你堂堂一个武官,也要受这种窝囊气?”夏进秋皱着眉,心有不甘地说,“如果我是你,拼他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咽不下在祠堂开会受辱之气的夏进秋用起激将法,希望蔡大地能给他出这口恶气。
“我倒是想哟,”蔡大地摇头,“可是孤掌难鸣,独木难撑,就是有这个胆也没有这个力。”
“角口河渡口前的河水,表面平静,其实暗流涌动。”夏进秋说着脸上出现了激动的神情。“你也不要认为大家是一盘散沙,其实很多人都不满。我探过不少人的口风,只要有人带头举事,四方百姓必然响应。”
蔡大地知道自己的计谋已成,但还是装着顾忌的样子说:“看来我与你英雄所见略同,只是我们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会吃不完兜着走。”这句话就是暗示说,我们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蚱蚂了。
夏进秋吃惊地望着蔡大地说:“你今天来是为了……”
蔡大地向夏进秋分析了造反后可能出现的结局。
贪生怕死、纪律松驰的保警兵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还可以,面对神兵基本上是望风而逃。而祠堂的这些保警兵,只要按他的计谋行事,更不足为虑。
针对夏进秋担忧官军可能前来围剿,蔡大地分析,目前黔军除了应对周边军阀的袭扰,内部也是争战不断。之前,王军长内部,驻黔东的车师长勾结湘西驻军与王军长打起来;廖师长受人挑拨又公开反对王军长,阻止其他师向黔东增援王军长的部队;蒋师长与王军长早前就有隔阂,此时更是趁火打劫,起兵反对王军长……这是张金殿这些黔东神兵没有被黔军消灭并重振旗鼓的重要原因。黔军这种内斗即使因红军入境暂时结束,其力量也只能用于应对红军,无暇顾及神兵。
临行时蔡大地嘱咐夏进秋,胆大心细地探听更多人的口风,不要轻易泄露自己的打算,到时具体怎么办,明天晚上会有人来找他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