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三、四）

　　（三）
　　
　　火辣辣的太阳起得忒早，一露脸就火力全开，温度飙升，把地球上的生物晒得一蹶不振、蔫头耷脑的。牯子身上马上冒汗了。老徐背上很快湿了一大片。他们今天要走到县城近郊的狮形大队搞外调。这里有李辉的一个亲戚，说起来是他的姑姑，他父亲的姐姐，但两家隔得远，多年不走动，竟然失去了联系，李辉都不知道有这个姑姑，更不知道她是否还健在？即使如此，为了入党对象政审材料的万无一失，还得外调，确保其根正苗红，没有污点。牯子说不清这样做到底有多大的必要，但组织上这么要求，肯定有它的道理。那还想什么呢？去调查就是了。
　　到了狮形大队，找这个，问那个，当然最主要的是拿着介绍信找大队党支部。支部苏书记看过介绍信，盯着他们两个陌生人，就像见到天外来客一样，很诧异地问道：“你们两位同志是从福源来的？很远啊。”老徐赶紧回答：“书记，是的，我们从福源来，有百把里呢。就是要了解一下李辉这个姑姑家的情况，虽然他们多年来没‘行走（来往）’，还是要麻烦你给写个证明材料，你知道这个是不能少的。好吗？辛苦了!”
　　苏书记表示理解，他告诉老徐：“你们调查的这个人，确实是我们大队的，不过早就去世了，家庭妇女。也就是我年纪大些还知道有这个人，要是问那帮后生，可能谁都不知道呢。不过他们家还有一个儿子，老实农民，作田种土，家境也贫苦。这个家庭呀，历史清白，一点问题没有，我们支部是很清楚的。”老徐放心了，就要请书记写证明材料。书记委婉推辞，说：“让大队秘书写吧。”说完马上又为难了，“哦，很不巧，大队秘书请假喝喜酒去了，要傍晚才能回来。要不你们等一下？”
　　牯子急了，自告奋勇地问：“书记，可不可以我来按您的意思写，大队盖公章就行了？”没想到苏书记满口答应了：“行啊，怎么不行？那就辛苦你写了。”老徐见不要傻等也高兴，就催着牯子三下两下写好证明，苏书记拿出钥匙把办公桌的铁锁打开，从抽屉里取出公章，对着哈了哈气，然后使劲按了下去。老徐接过证明，交给牯子再仔细核对了一遍，完美！于是大功告成，两个人高高兴兴辞别苏书记，踏上归途。
　　在路上，老徐还在想心思。他问道：“牯子，你看苏书记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没什么文化，不会写证明材料啊？”经他这么一问，牯子才猛然想起，这事还真不一定。但是他嘴上还是说：“写个证明材料，应该没问题吧。也许他觉得这是秘书的工作，不应该劳他大驾也说不定呢。”老徐还是不以为然，“我总觉得他不会写，还要我们等到傍晚。春差日子夏差时，我们哪有那个‘闲空（时间）’等？好在你来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写好了。厉害！”牯子有些不好意思，也免不了有那么一丝得意。
　　在外面奔波了三四天，没早没晚的，比在学校上课累多了。回到家，老徐把李辉的外调材料一股脑儿交给了刘支前，同时也少不了为牯子说了一通好话，说牯子起早摸黑不怕累，联系相关大队主动积极，还帮着写证明材料，如何负责如何认真等等。刘支前笑着说：“好，老徐，我知道了，一定向王支书汇报。你们辛苦了，谢谢啦！”牯子知趣地站在远处，他不好意思要老徐给自己说好话。
　　6月底了，大队党支部应该把入党积极分子的志愿书报到公社去了。剩下的，就是等公社党委批复，七一节开大会庆祝、新党员宣誓了。牯子天天等着。
　　
　　七一节到了。福源大队照例召开大会，热热闹闹庆祝党的生日。
　　说是大会，其实才几十个人。全大队党员30多个，贫下中农代表20几个，入党积极分子十几个。牯子被通知参加大会。
　　不用说，牯子心里是忐忑的。按自己猜测，这次自己被批准入党，应该没有悬念。理由是自己工作认真，贫下中农交口称赞，支部要自己又一次填写了入党志愿书，特别是派自己参加李辉入党政审材料的外调工作，说明支部是信任自己的，而且还完成得不错，老徐特意作了好的评价。公社党委是根据大队支部的意见审查决定的，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但牯子也估计，世上什么事情都说不清，以前自己写过不少申请书，填过多次入党志愿书，参加过好几次积极分子培训班，等待过好多回批准入党的好消息，结果呢？就是莫名其妙地差了临门一脚，铩羽而归！那这一次呢？保不齐又……牯子不敢往下想了。
　　开会了。
　　王支书拿着李辉写的报告，开始照本宣科地念起来：
　　
　　同志们！
　　今天是七一节，一个值得隆重庆祝的大喜日子。在这里，我们欢聚一堂，热烈庆祝党的生日！我也代表大队支部，祝同志们身体健康，工作进步！
　　在这个幸福的日子里，我们一定要永远铭记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浴血奋斗的辉煌历程，一定要铭记党为人民立下的丰功伟绩，特别要深深铭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私奉献。他老人家全家为革命牺牲了六位亲人，值得全党全国人民深深缅怀。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毛主席英明掌舵，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们福源具有光荣的革命传统，全大队登记在册的革命烈士就有38人。他们为了革命，不怕苦不怕死，抛头颅洒热血，英勇奋斗，视死如归，用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我们脚下这块红土地，让我们想起他们就难过，就热血沸腾。特别是在我们大队桃李坡，徐彦刚的红十六师在这里与国民党反动军队奋勇拼杀，200多名红军战士英勇牺牲了。那座无名烈士墓就是我们大队的党员、群众自发修建的，他们的英灵就栖息在那里，供我们纪念和缅怀。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要对得起革命先烈，要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把福源建设得更加美好！
　　毛主席教导我们：“成千成万的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我们福源的共产党员一定要响应毛主席号召，继续努力，不断奋斗，永远向前，把福源的革命和生产努力推向前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李辉在下面听着王支书充满激情的报告，很满足。他知道其中至少有自己一半的功劳。他昨天可是不停不住翻了一天的报纸杂志，字斟句酌修改了好几遍，才把这个报告定稿，交给刘支前把关，再送给王支书的。王大龙装模作样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字，就通过了。今天报告的效果看起来不错，这是李辉希望看到的。现在李辉在等待下一个好消息。
　　王支书报告结束，第二个议程是由组织委员宣布公社党委的批复。刘支前迈着坚定的步伐来到了主席台中央，双手端着文件，下意识地咳了一声，吐了一口痰，扫了全场一眼，以引起大家的注意，再一次清了清嗓子，才一字一句地念道：“中共福源大队支部：你支部报来李辉、李铁牛的入党政审材料和报告收悉。经公社党委集体研究，同意李辉等壹名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其党龄自党委批准之日起计算。特此通知。
　　中国共产党长春人民公社委员会
　　XX年6月29日”
　　
　　宣读完毕，刘支前看了一眼坐在会场前排的李辉和牯子，表情复杂地离开了。
　　李辉满面春风，牯子则十分失望，表情尴尬地坚持坐在那里。
　　接下来，就是入党宣誓、入党介绍人讲话、新党员讲话等等，牯子人坐在那里，心却早飞到一年前去了。
　　
　　（四）
　　
　　那么熟悉而尴尬的一幕再一次重现，让牯子没来由地感到愧疚不已。
　　这样的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就是去年，也是6月份，公社在仙人里举办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班，通知牯子参加。没说的，牯子安排同校老师钊老和陈老师帮着代几节课，说自己回来后再补课，等于是换工，然后马不停蹄赶到了仙人里。
　　仙人里真是个好地方！
　　它位于白云山山腰，人迹罕至。古木参天，绿草如茵，几座房屋淹没在无边的绿色里。茂盛的树林包围着这块世外桃源，屋前有一条山泉汇聚而成的溪流，清澈见底，深不盈尺，悄无声息地向山下流去。只是到了不远处绕过一块巨石奔腾而下，冲到那个天然的水潭中，才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水潭叫酒缸坛，传说是仙人盛酒的器具。它外形浑圆，深不见底，真像牯子家里那个酒坛子，不过大多了。酒缸坛里的“酒”太多了，而且源源不断，满了就会溢出去，世上哪有这么好的酒坛子啊？你看，仙人就是仙人，他才配有这样美妙的酒坛子！
　　哎，不想了！牯子把松弛的思绪收了拢来，责怪自己怎么能逃避现实，信马由缰地乱想一气！你是来参加入党积极分子培训的，是来接受考验和锻炼的，可不是来超然物外、修真养性的呢！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别人是看不到的，这是唯一一块隐私之地。
　　在牯子这个洞里人都没到过的地方办培训班，没地方开小差，没地方走家串户，只能一门心思学习，真是高明！这是谁想出来又找到的？牯子很佩服。反正自己是做不到。
　　好了，时间快到了，要开动员会了，牯子迎着山间温柔的微风，闻着香气扑鼻的野花香，一步步走回去，迈进了会场。
　　开班了。
　　培训班由长春公社党委李副书记作动员报告。他不到40岁，还算意气风发，干劲十足。他作起报告来，可以用得上神采飞扬这个形容词。培训班还由公社党委委员张明讲了一堂党课，赢得了全场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牯子老是想，这张党委的报告还真的不错，听得出他是经过了充分准备和深思熟虑的，所以讲起来颇有些行云流水的味道。他平易近人，先抑后扬，娓娓道来，牯子心悦诚服，对他很快增加了不少好感。
　　培训班安排了较多讨论时间，让学员们领会、消化会议精神。牯子历来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发议论，基本是听别人怎么说，取长补短。而有的学员天生是表演型人才，人多更想说，也更会说，这让牯子很是佩服。但是如果是牯子熟识的人发言，说得天花乱坠，不着边际，实际上表现一般，牯子又会眉头紧皱，浑身不舒服起来。牯子知道这样不好，特别是当场表露，很容易惹是非，但总是顾不得，也许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吧。牯子在冷场的时候，也发言，实实在在地谈自己对党的认识，谈自己争取入党的打算和决心，但不知怎么总不如那些人底气十足，能轻而易举说出好些豪言壮语来。
　　培训班还有半天时间让大家参加劳动，去山上捡柴。应该算是化虚为实，借此检验学员的思想觉悟和学习效果，顺带着也为培训班解决点实际困难，稍微改善一下伙食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试金石！那些人高马大的学员很快显示出自己的先天优势，他们手脚快，力气大，小半天时间就功成名就，挑着一百多斤的柴担，在羊肠小道上健步如飞，如履平地，面不改色就挑到了厨房门口，迎来了其他学员钦佩的目光和在场领导毫不吝啬的赞赏。
　　牯子是教书先生，但他不接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陈腐评价，也大汗淋漓地挑回一担百把斤的干柴，虽然精疲力竭，但自己觉得已经尽心尽力，不虚此行。当然，捡柴只是培训班的一项活动，不足以体现培训班的全部效果，但牯子想，至少会在公社党委那里留下好的印象。
　　积极分子培训班很快就顺利结业了。
　　牯子回到福源学校继续上课，少不得还要插空把钊老他们代课的那几节补回来，让他们能休息两天，顺便回老家陪陪家人，也捎带着把自己不那么丰盈的腰包清洗一番，再一肚子惆怅地重返岗位。
　　参加培训班学习初见成效：刘支前把一份入党志愿书郑重其事地交到了牯子手中。牯子接过来，激动得手都有些微微颤抖。眼看着七一节就要到了，胜利在望，牯子入党有希望了！
　　学校里几个同事奔走相告：“李老师‘受训’结束，就要入党了！”生产队、大队一些关心大事的贫下中农也纷纷议论：“牯子那么有文化，书又教得好，早就该入党了。别人什么都不如他，就靠着一个早晨办个学习心得栏也入党了，还当了国家干部。这是什么事呀？我们拱泥巴的实在搞不清。他们当干部的也搞不清？”
　　可到了6月30号，支部没找牯子谈话，至少也要通知一声啊。牯子觉得这次入党有点悬,难道要临时宣布，给牯子一个惊喜？牯子捉摸不定，在床上辗转反侧。
　　柳春不堪其扰，索性坐了起来，劝牯子说：“牯子，你别折腾了。我不管你能不能入党，都认定了你，跟定了你。我觉得你的表现好，没说的！你教好书，我们把小日子过好就行了。入不入党都一样，什么事都没有！”
　　牯子告诉柳春：“话虽是这么说，但我申请书写了那么多，志愿书填了好几次，现在又参加积极分子培训，光听见打雷，没看见下雨，让人笑话呢。”
　　柳春不以为然，断然说道：“牯子，你这话没道理。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稳，管别人笑不笑话？再说，我不笑话你就行了！操那么多空心干什么？！”柳春这么推心置腹一席话，让牯子瞬间又踏实了很多。
　　柳春很多时候成了牯子家的定海神针。牯子不时将几年来的人生经历、与柳春的爱情长跑“传奇”过电影，发现不管什么情况下，不管什么人生低谷，柳春都能初心不改，认准目标跟牯子一路前行。当初她对父母的百般阻挠、他人的七嘴八舌都置若罔闻，决心和牯子共度一生，哪怕他父亲无情威胁、要脱离父女关系也不管不顾、硬扛到底，足以说明她是有主见的，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现在，牯子也看淡了，大不了再当一回陪客，烘托那些红花的鲜艳夺目好了！
　　七一节当天，庆祝大会隆重举行。最核心的节目自然是入党宣誓仪式。在与会人员的注目下，两位积极分子光荣加入，成为福源党支部的新鲜血液和有生力量。果不其然，众望所归的牯子又被晾在一边，坐在会场的角落里蔫头耷脑地发呆。
　　会后，王大龙找到牯子，再三说明：“李老师，大队支部把你的材料报到了公社，这你是知道的。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能通过。你的表现很好，大家有目共睹。这一次没批准，还有下一次。你要经得起考验，继续努力，争取以实际行动加入党组织。你是个好青年，能理解吧？”
　　牯子好像解脱了，应声回答：“王支书你说得好，我理解。我会努力的，你大可放心。”说完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进教室，给同学们上课去了。
　　王支书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