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四十一、四十二）

　　（四十一）
　　
　　香妹子没辙了，怏怏离去。
　　她很犯难：一边是眼下情况慢慢发生了变化，原来政治上实际倾向于只讲“有成分论”，现在开始松动真讲“但不唯成分论，重在现实表现”了，如此看来她的终身大事有了一线希望；一边是弦子真信了自己的承诺，死死抓住不放，要“从一而终”，不把香妹子娶进门决不放手。
　　眼见得弦子扯琴没有指望，四乡八里不明底细的媒人纷至沓来，鼓起如簧之舌，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给香妹子牵线搭桥。介绍的对象哪一个都比弦子强不少。她不知道怎么选择，左右为难。所以刚开始她总是断然拒绝，说要等等看；接着半推半就，有所松动。后来，她想明白了，自己也一把年纪，再不嫁人就真的为时已晚、悔之无及——“日头不等唱歌郎”了，总不能就这样把弦子、把自己的一生作为赌注一直押在这看不到希望的赌局上，便有些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她并不怎么挑剔，只是要求离自己家尽量远一点、远一点！她说受不了弦子的一根筋，人生终究还是要柴米油盐过日子的。最终，香妹子嫁到了60里外的汾阳县，对方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日子过得平常踏实。
　　出嫁那天，天色阴沉，云遮雾罩，雨打风吹。香妹子穿红著绿，神色愀然。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传到弦子耳里，他突然感到气血上冲，头昏脑涨，身子狠狠抖了一下，手中那把琴便“啪”的一声重重掉落在地，碰在一块硬邦邦的花岗石上，琴筒裂了，琴弦断了。琴码没了，弦子历来黑里透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傻傻地盯着香妹子家的方向，眼神空落落的，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日子还在人们习以为常的平淡中过去。大队干部仍然天天喊着阶级斗争，也偶尔抓一两个小偷小摸、男女作风问题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社员们仍然出工收工、开会记工，全大队看来平平静静，波澜不惊。
　　这天晚上，高音喇叭里又传来了李辉响亮的声音：“全体社员同志们：大队决定，明天上午召开社员大会，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请大家按时参加，任何人不得请假、缺席。各队长要负责督促、落实，确保人数到齐！”
　　为老贵听到后，有些疑惑地说：“又是开会，这搞农业说是露天工厂，老开会不受影响吗？王大龙老要开会，老要增产丰收，这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呀。再说你通知任何人都要去开会，那四类分子呢，去不去？我是不懂。”
　　红旗想了想，说：“为老贵，王支书说了，要算政治帐，开会就是政治帐。不过，四类分子要不要参加，我是搞不清楚，你想啊，四类分子是阶级敌人，但是在生产队劳动，算不算社员？算，就要去开会；不算，就不能让他们参加。广播里又说全体社员都要参加。到底去不去、能不能去呢？哎呀，头晕，我是找不着北了。咳，不管了，随他去吧。”结果是四类分子没去开会，理由很简单，他们没有听毛主席最新指示的资格。
　　大队部会场，李辉早就布置得热热闹闹，也没有其他讲究，就是政治气氛要浓。草砖砌成的舞台上方，贴着墨迹未干的大会会标：“福源大队传达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新指示大会”。会场两边墙上糊上了十几张五颜六色纸张的标语，内容是：
　　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是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诸如此类。
　　进了会场，就能感受到会议强烈的政治氛围。
　　支部副书记吴风光主持会议，他说：“同志们：今天开会，是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王支书刚从公社开会回来，上级要求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不过夜，所以我们今天就开会传达。大家要认真听，散会前要抽查。下面请王支书给大家传达。”
　　王支书稳稳地走到方桌前，照例威严地扫了全场一眼，咳了两声，开始传达。
　　从草泥坡下来的绵老倌从口袋里悄悄掏出一把尖栗，享起口福来。那些尖栗是他砍柴时在野兔坡捡的。野兔坡到处长着尖栗树，树上结着一个一个的尖栗球。绵老倌爬不了那么高的树，他就专门捡熟透了掉落在树下的尖栗果。这是大山赏给他的福利。到了开会时，他听不大懂，他也不需要懂，就趁着这个难得的空闲吃吃尖栗，打发时间。他右手生疔疮少了两个手指，他就用左手剥壳，利利索索把一粒粒尖栗肉送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吃着。旁边几个大嫂子看呆了，都赞不绝口：“这绵老倌是怎么做到的？我们的左手就像脚一样笨，根本剥不了尖栗壳呀！”另一个角落里，身高体壮的尤老瘪正耷拉着脑袋，闭着眼睛，摆开架势，准备好好睡一觉。
　　王支书传达：“同志们，就在昨天，伟大领袖毛主席开始南方之行，一路接见有关领导同志，作了最新指示。现在，我郑重传达毛主席‘三要三不要’最新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这就是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内容，我再说一遍，希望同志们都牢牢记住，并且要融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王支书接着说：“我们福源向来各项工作走在公社前面，学习毛主席指示更不能落后。x副统帅指示：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我们就要按x副统帅指示，对毛主席最高指示、最新指示，无条件的执行。哦，最后还说一下，农业学大寨方面，要不花一切代价抓好晚稻生产，特别要抓住中耕、施肥、杀虫这几个环节，千方百计确保今年晚稻生产再夺丰收！”
　　牯子多次听王大龙说“不花一切代价”，知道他是去公社开会学来的，总是忍不住悄悄一笑。习惯成自然，现在强调无论如何要完成任务时，王大龙总会说这句话，可惜他学走样了。公社领导是说“不惜一切代价”，王支书说成了“不花一切代价”，意思正好反了。真正的牛头不对马嘴呀！
　　最后，王支书没忘记强调：“还有，散会以前，我抽查一下，看会议效果如何？”
　　说完，王支书两眼迅速把全场扫了一遍，一下子看到了角落里在打瞌睡的尤老瘪，正双眼紧闭，发出微微的鼾声，不觉怒上心来，大声喊道：“尤老瘪，你站起来！”
　　尤老瘪一惊，条件反射般站起来了，眼睛却还半睁半闭着。王支书更火了，大声说：“尤老瘪，你说说毛主席最新指示！”
　　尤老瘪在半醒半睡中约摸听见三要三不要，马上回答：“三要三不要！”
　　王支书追问：“那你说说哪‘三要三不要’？”
　　尤老瘪急了，越急越想不起来，就含含糊糊说：“要团结——要光明，要——”就噎住了，再也说不出来。王支书步步紧逼：“到底要什么，不要什么？你好好说清楚！”尤老瘪实在黔驴技穷了，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索性紧闭双唇，一言不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任王大龙从头到脚狠狠地批了一顿。
　　平时，尤老瘪牙尖嘴利，喜欢钻牛角尖，得理不饶人，对别人穷追猛打，左邻右舍望而生畏。这一次出尽洋相，算是王支书替大家报了一箭之仇，大快人心。尤老瘪好久都神气不起来。
　　
　　（四十二）
　　
　　树叶转黄，秋意渐浓。4号是中元节，按老规矩要给逝去的先人烧包祭祀，而现在早破四旧破掉了，除了白云山上的偏僻角落里有几个老顽固偷偷烧包外，这个风俗在福源基本销声匿迹了。
　　13号，林彪叛逃，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发生了！
　　这一重大事件先是绝对保密的，然后逐级向下传达，等到传达到大队一级时，已经过了不少日子了。
　　知道林彪事件的大体情况后，福源好多人第一反应是：成叔真有先见之明。因为早在中共九大林彪刚被正式确定为毛主席的接班人的时候，成叔看着报纸上的林彪照片，仔细地一遍遍端详，想了很久，突然自言自语道：“不像呀，搞错了吧？想不明白。”跃进、解放、红旗等一伙民兵也在，看着奇怪，就问：“成叔，你说什么不像，怎么搞错了？”成叔思忖许久，欲言又止。但架不住这伙年轻人催问，还是说了：“我是说林彪不像能做副统帅的呀，是不是毛主席搞错了？”大家吃了一惊，追问：“为什么？毛主席是不会错的。”成叔回答：“我也知道，毛主席是帝王之像，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神采奕奕，红光满面，一看就是星宿下凡，不会错。林彪就不一样了，黄皮寡瘦，光秃秃的头，特别是那个鹰钩鼻，一个奸臣的样子。怎么能当毛主席的接班人呢？！”
　　解放认真看了成叔一眼，忍住没笑，说：“成叔，我怎么看着你像是在说自己呀？”大家也一齐看成叔，是呀，成叔不正好也是光秃秃的头、一个鹰钩鼻吗？于是一个个大笑起来，争着逗乐。成叔并不生气，他说：“我是就事论事，自古以来，这种钩鼻子当奸臣的真不少，所以论面相，林彪是个奸臣相。至于我这个钩鼻子，只能拱泥巴，所以当不了奸臣。”
　　大家笑过之后，还是没忘警告成叔：“林彪的事决不能再提了，千万记得祸从口出，不要自讨苦吃！”这事说完再没人提起，成叔也没再说过，一晃几年，大家差不多都忘了。
　　现在，王支书在社员大会上慷慨激昂地传达上级精神，唤醒了他们这些人久违的记忆，不觉暗暗佩服起成叔来。别看他其貌不扬，眼光确实厉害，福源人称之为“眼睛毒”“杀火”，就在林彪红得发紫、如日中天的时候，竟然就看出他是一个奸臣。而且成叔对自己相似的相貌并不讳莫如深，而是勇于承认，但他认为自己够不上做奸臣，只能拱泥巴，可见他有自知之明，也是难能可贵的。就这一点看，成叔算得上福源的名人。
　　那边，王支书不管下面人们议论纷纷，照本宣科说下去：“同志们，九一三事件林彪叛逃，再一次证明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他们亡我之心不死，时刻想着复辟资本主义，妄图叫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坚决不答应！林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是一个典型的阴谋家、两面派。他宣扬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克己复礼；又说克己复礼为仁，最后谋害毛主席不成，只好坐三叉戟仓皇出逃，摔死在蒙古温度尔汗，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们大家一定要注意，今后搞早请示晚汇报，不能再说‘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讲话、报告、写文章不能再提林彪了，要时刻提醒自己；也不能引用林彪的语录、指示了，不要在客观上为林彪喊冤招魂！千万注意，不要犯政治错误。我再次强调，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基干民兵都要带头批判林彪，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王支书的传达把正在出神的李辉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刚提前写了一篇广播稿《福源大队落实林副统帅指示，掀起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新高潮》，正准备送交公社广播站播放。因为今天要开会，没来得及送去，还搁在抽屉里。谁想到开会传达的是林彪叛逃的爆炸性新闻！不幸中的万幸，如果被公社广播站播发，这事就闹大了，搞不好犯了为林彪鸣冤叫屈的政治错误，那自己就完了！
　　那边王支书传达结束，按惯例应该鼓掌，但这一次没有掌声，大家不知道该不该鼓掌，正在犹疑观望，而李辉心不在焉在想自己的事，一听到“传达结束”，马上条件反射般带头鼓掌，社员们不知所措，迟疑片刻，也跟着稀稀拉拉地响起了掌声。这让王支书尴尬不已，他很不高兴，狠狠地瞪了李辉一眼，李辉两个巴掌一下子悬在空中，好像冰冻住了，再也合不拢来。
　　
　　第二天出工，对林彪的议论还在社员中发酵。为老贵大发感慨：
　　“听王支书传达，才知道不管什么人，哪怕是林彪，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知足，还要谋朝篡位。以前还一直说他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都确定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了，还急着想谋害毛主席篡党夺权。所以跑也跑不了，摔死了，天不藏奸呀！老天爷看着呢。”
　　燕叔婆接着说：“为老贵说的不错，想想林彪也不容易，率领解放军打了多少仗，立了多少功，还小家子气，偷偷摸摸，手脚不干净，也是享不得福的命呢。”
　　三婶子不明白，问：“他还偷东西了？”
　　燕叔婆很气愤，答道：“你没听到吗，昨天王支书说，林彪偷了毛主席三只鸡，从窗户出逃？我就想不明白了，他都当到副统帅了，那么大的官，偷什么不好，还偷三只鸡，丢脸！怎么能办大事、坐天下？再说，你就是要逃，从大门出去不好，偏要从窗户出逃，不是贼你偷偷摸摸、从窗户跳出来干什么？还是毛主席有眼光，识破了林彪的真面目，他不跑也是死路一条！”
　　三婶子恍然大悟。
　　为老贵听了，觉得可笑，也更加疑惑：“你们别乱讲了，王大龙说的是林彪坐三叉戟逃跑，那三叉戟好像是飞机什么的，不是偷三只鸡，他那么大的官，还会少了三只鸡？要逃命了还惦记着三只鸡？想也想得到，不可能嘛。再说，林彪是仓皇出逃，仓皇就是慌慌张张的意思，不是从窗户出逃，你们搞错了。不过，林彪是毛主席亲自选中确定的接班人，难道毛主席那么伟大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一帮女人忍不住嘲笑燕叔婆自作聪明：“你呀，牛胯里扯到马胯里，还说得头头是道，弄得大家‘米汤洗脸——越搞越糊涂’，我们都昏头昏脑，搞不清方向了！”却对为老贵的疑问不屑一顾，几乎异口同声而且不容置疑地说，“为老贵，你说的不对，不是毛主席看走眼了，而是林彪伪装得太巧妙了。”
　　为老贵不置可否。
　　只有成叔还在暗自得意：“你们就别乱猜了，他是面相上注定了的，光头钩鼻子，一看就是典型的奸臣相，我早就算了灵八字的。你们还不让说，现在还不是分毫不差嘛！”
　　有人就逗成叔：“你这么会看相，那你看看弦子和香妹子有没有夫妻相，能不能成？”
　　成叔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一板一眼地说：“从面相上看，他们哪有夫妻相呀？肯定不成。大家走着瞧吧。”
　　——结局前面已经说了：弦子扯琴没学成，后来香妹子远嫁他乡而分道扬镳，不幸而言中，让成叔又多了一些吹牛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