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四十三、四十四）

　　（四十三）
　　
　　林彪是摔死在温度尔汗，完了，但是牯子的事情还没完。牯子任教的是单人校，什么都要自己独立完成，所以每会必到，他要听会议精神，还要具体落实，没有任何人可以代劳。
　　“九一三”后第一次老师会，公社文办文主任神情严肃，语气庄重地作动员：“老师们，今天这个会特别重要，就是要抓紧揭露林彪的真面目，肃清林彪的遗毒。根据县教育局领导的指示，这是当前教育界的头等大事，一定要抓紧时间、抓住质量，把林彪在教育界的流毒彻底肃清，把青少年学生引到毛主席正确路线上来。这不是一般的业务工作，而是重要的政治任务，关系我们国家的生死存亡。
　　“印课本是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就是清理课本、标语、环境，把与林彪有关的一切清除干净。时间三天，不得有误。学区将组织检查组到各校认真检查，出了问题要追究政治责任，请大家认真落实。今天是个短会，就这样吧。”
　　老师们愕然，七嘴八舌问：“文主任，就完了？课本里有林彪话的页数太多，怎么处理？”
　　“只有一面有的用毛笔蘸墨汁涂掉。”
　　又有人问：“相邻两面都有呢？”
　　“把两面粘贴起来。”
　　文主任接着宣布：“总目标是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与林彪有关的东西，具体怎么办，大家自己决定。我相信大家有这个能力!”说完散会。
　　
　　第二天，牯子早早来到学校，王支书和马当先也跟着来了。王支书问了一下学生们的情况，接着告诉牯子：“牯子，你这个学校也要抓紧肃清林彪的流毒，公社很重视，我们福源也不能落后。不要让小孩子们拖了全大队的后腿。”
　　牯子说：“事情很多很杂，我会努力的。请大队支部放心。”王支书表示满意，当先对牯子笑笑，一同出了学校门，大步流星走了。
　　上课了，孩子们照样眼巴巴地等着牯子开讲。牯子教的是复式班，一、二、三共三个年级，三十来个学生。牯子循循善诱地告诉同学们：“同学们，我们国家发生了大事，林彪叛逃了，我们要从此跟他划清界线，彻底批判他，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所以首先要把课本里林彪的流毒彻底清除掉。”
　　孩子们惊愕得一个个张大了嘴巴，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来吧，干了再说。于是牯子耐心地指导孩子们哪里要粘贴起来，还得牢固；哪一页当场撕掉；哪一页第几自然段的哪几句用毛笔蘸墨汁涂掉。边教边做，依样画葫芦，还是有效果。但搞来搞去，有的孩子昏了头，或者粘贴错了，得重新撕开；有的把不该撕掉的也撕了，要再补上去；最为狼狈的是墨笔涂抹，有的孩子嫌涂得不好，老是去改，结果弄得课本里到处像是爬满了歪歪扭扭的毛毛虫。再看看这些孩子，手上是墨汁，书上有墨汁，脸上也东一点、西一块的是墨汁，教室里洋溢着一股便宜墨汁散发的刺鼻臭气。要不是想到这是多么严肃的政治任务，实在惹不起，牯子差点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当了好几年民办老师，牯子当然清楚：小学语文课本内容主要是毛主席语录，其次是林彪（“林副统帅”）的指示，还有一些新的英雄模范的先进事迹，课文里简直有些“危机四伏”。当然，毛主席、林彪以及那些英雄模范的光辉形象是少不了的。这也容易让小学生在无意中犯错误，而老师作为孩子们的引路者自然难辞其咎。比如伟人的照片、图像就该好好爱护，搞破了、搞脏了，都不好处理。而这些照片、图像恰恰比比皆是，你越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越可能动辄出错。平时牯子很担心孩子们闲极无聊在课本上写写画画，唯恐一不小心就出了问题。
　　牯子深有体会：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况，比如你身上有个伤口，碰到就撕心裂肺地疼，于是你反复提醒自己小心小心再小心，可是你最容易碰到的，还是那个伤口。牯子想，也许是因为碰到别的地方不会感到疼，而伤口被碰就刺心地疼的缘故吧？不管怎样，还是有学生不小心手抖了一下，把伟大领袖的脸上划了一道伤痕；有的学生无意中把图像临摹得走了样，丑化了；有的学生写毛笔字滴了墨汁，把图像搞得面目全非，或者遮掩了语录的关键字眼，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里出的哪一个问题都够牯子喝一壶的。
　　怎么办呢？不说，缄默不语，容易捞上一个知情不报的帽子；说吧，咬牙切齿怒骂一通，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委实于心不忍。偏偏有的孩子在当时浓郁政治氛围的熏陶下已经炼得火眼金睛而且爱憎分明，死死扭住这些瑕疵不放，逼着老师表态，非要分个是非曲直，牯子做老师那个尴尬劲儿就别提了！他既要保护这些同学嫉恶如仇的积极性，又不能过分伤害被批评同学的自尊心，只好在两者之间盘桓，思索、措辞，字斟句酌，调和中庸，说来说去，连自己都不知所云。牯子有时简直怀疑自己的智商太低，连个小学生都应付不了。
　　
　　语文课本是这样，危机四伏，那算术该清净、轻松了吧？牯子很快发现高兴得太早，也是如履薄冰。本来据说没有阶级性的算术也被突出政治涂脂抹粉，陷阱林立，一点也让你轻松不起来。因为如果应用题里没有毛主席最高指示或者林彪的指示这些政治标签，那么资产阶级智育挂帅、不突出无产阶级政治的大帽子就扑面而来，无可逃遁。你能怎么办？
　　学生在这种政治第一的高压下，最擅长写的就是决心书、保证书一类大话、空话、套话了。应用文中学生最会写请假条。有一次，牯子收到李明同学的请假条，上面写道：“老师：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感冒了，在发烧，不能到学校上课，向老师请假一天。请予批准！致以革命的敬礼！”然后是李明署名，x年x月x日。接到这样的请假条，牯子总觉得啼笑皆非。首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好像是列宁说过而不是毛主席说的；再者，病了要请假乃人之常情，可又引用了“下定决心”这条语录，搞不清是要请假还是要坚持到校上课，牯子只好默默收下让他自便好了。
　　
　　九一三事件之后，福源阶级斗争的矛头对准了林彪反党集团，让已被斗得奄奄一息的5个四类分子有了一个短暂的喘息时机。但是，他们也清楚，凭王支书贯彻上级指示不折不扣、抓阶级斗争铁面无私的习性，这只是一时的平静，他们不可能安生下去。
　　事情果然如炫牛皮所言，“福源没有我们就死气沉沉，站着不长、跌着不响，所以我们也是作了贡献的”这话一出口，马上被其余几个同类痛加呵斥、坚决制止。
　　林彪的反动言行似乎批得比较彻底了，但斗争并没有结束。毛主席告诫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对此，王支书心有灵犀，心领神会，决心多管齐下，严防国内外阶级敌人的疯狂破坏活动。王大龙认为，抓阶级斗争，批斗四类分子，一定要发挥民兵的作用，这是福源一支最有战斗力、关键时候拉得出来的重要力量。他决定从民兵训练抓起。
　　这个任务自然落到了民兵营长马当先身上。
　　马当先自从带队参加长春公社篮球赛荣获冠军后，确实火了一把。欣妹子很自豪，逢人便说“我们当先怎么怎么厉害”啦，“他把其他大队打得落花流水”啦，“大家都称赞他是坦克”啦，引得福源的嫂子们一见她就打趣说“我们当先才厉害呢”。欣妹子便佯装生气，“懒得理你们了！”喜滋滋扬长而去。
　　公社篮球赛的荣光只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慢慢降温了，马当先又进入了休眠期，对此他已经习惯了。这一次王支书要他把民兵训练抓起来，他当然清楚，自己是民兵营长，职责所在，没有理由推托，便答应下来：“好，我负责。”王支书强调：“不是一般的抓，我们福源就要抓出成绩、抓出影响，要争第一！”马当先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四十四）
　　
　　福源有36个基干民兵，都是根正苗红的男女青年。当先要李辉把基干民兵花名册给他，再深入了解一下基本情况。李辉对全大队的情况胸有成竹，不管是党员、团员、民兵，水田旱土、总产亩产、征粮购粮三超粮，都清清楚楚。他马上把基干民兵花名册送到了当先手中。
　　当先看了看花名册，发现还是男青年居多，女青年比较少，而李芳也名列其中。本来四和尚不愿意让自己女儿当民兵，他说自古以来花木兰只有一个，女孩子当民兵抛头露面，没什么好处。但是架不住大队干部三番五次做思想工作，加上芳妹子自从拥军出事后好不容易总算走出来了，而且死缠烂打要当基干民兵，四和尚只好半推半就算是答应了。其实，芳妹子是喜欢民兵训练有同伴，好玩，当然，她也和欣妹子一样，有些喜欢马当先，在公社篮球赛后，这种喜欢的味道就更浓了一些。
　　不用说，当先也是喜欢芳妹子的。但他还是分得清轻重和主次，把民兵训练放在前面。他要李辉发通知把基干民兵集合起来了，到大队部开伙食，集中食宿，集中学习，集中训练，认认真真搞了几天，还搞了一次环境卫生义务劳动，把民兵的战备观念、思想觉悟确实提高了一步。那边李辉已经写成了《福源大队实行三集中，扎实开展民兵训练》的新闻稿，被县报采用刊出。王大龙看了，连连赞赏：“李辉写得好，很好！就这样写，福源就有影响！”
　　
　　对于林彪叛逃，王支书是有自己的见解的。他对当先说：“当先，从林彪事件可以看出，阶级敌人是火烧冬茅心不死，一定要搞破坏的。所以毛主席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民兵训练就要带着敌情观念搞,搞出实效来，争取下一次在县报发一篇这样的文章。怎么样？”当先说：“好，我争取搞好民兵训练，让李辉写。”他也想跟部队一样搞一次演习，检验一下民兵的敌情观念、纪律情况和战斗力。想来想去，民兵演习方案在当先脑子里逐步形成。
　　演习领导自然是王大龙，总指挥是马当先，具体时间保密。有一天晚上，正是半夜三更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谁都意想不到，突然“砰！砰！砰！砰！”——四眼铳响了，基干民兵被惊醒，想起是演习，赶紧找个“武器”冲出房门。集合的时候，一个个打着哈欠，有的衣衫不整，有的睡意未消。武器更是五花八门，有的拿扁担，有的扛戗棍，有的肩鸟枪，有的持柴刀。牯子随手摸了一把“顿铲”，就是福源人做辣椒酱把辣椒切碎的工具，跟花和尚鲁智深的禅杖倒是有点相似，硬是要用也能得心应手。
　　民兵营长马当先就带着这样一支不太规整的队伍出发了。民兵们被领着走上了后山。刚开始队伍士气还算高昂，步伐还算整齐，口里喊着“一、二、三、四”地走着。慢慢的，走上了陡峭的羊肠小道，大家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身上开始冒汗，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斗志昂扬的状态也一去不复返了。参差不齐的身影往前缓缓移动，不时有人大喊一声“哎呀”，那是失足虚惊或者绊了一跤的结果。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大家才长吁了一口气。
　　要下山了。福源人说：“上岭脚胀，下岭脚酸，走平路打鹅弓参（身子往前扑）”，意思是都累。但下山相对而言还是要轻松些，于是队伍又活跃起来。牯子却一点也活跃不了，因为那长把顿铲锋利无比，刃口往前怕铲着前面的战友，刃口往后怕伤着后面的兄弟。只能让刃口朝上，等于一直高举着，手都酸了。就是这样，还要时刻提防脚下滑溜，搞出让对方猝不及防的事故来。就这样，战战兢兢地完成了演习，安全到家，牯子才如释重负。一路上他老是想，原来这武器真是个双刃剑，能杀伤敌人，也可能误伤自己和朋友。难怪《增广贤文》说“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确是很有道理的。
　　基本达到了预期目标，这一次演习又成功了。
　　李辉再一次捷足先登，在县报发了一篇《记民兵演习中的尖兵李铁牛》，他兴冲冲地把报纸交给王支书。王支书看了，脸色很难看，哼着鼻音说：“李辉，你这篇文章写的什么嘛?铁牛是不错，但他就是一个民办老师，能代表福源的民兵？那么多典型你怎么不写呢？你这么写，会有什么影响，你想过吗？人家会误会我们不重视教育工作，硬要拉着老师参加民兵训练，那是会影响教学质量的！你怎么不先给我看看？！”
　　这一串连珠炮式的质问，把李辉训得目瞪口呆。他心里却在嘀咕：我不过是写了实际情况，没有问题呀。难道我们不是把牯子又当老师，又当民兵、当劳力？这能怪我吗？！
　　
　　一如往常，全国上下阶级斗争的弦时刻绷得紧紧的。福源也是如此，时刻牢记和落实毛主席指示“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备战备荒为人民”。如果有阶级敌人流窜，那真的很快就会布下天罗地网，使其无处可逃。从县到区、到公社、大队、生产队，上下动员，闻风而动，谁也不敢怠慢。福源大队边界上就设有4个哨卡，扼守着出入的要道，不舍昼夜值班放哨。没有大队证明，哪怕是熟人朋友，哪怕是走铺买货喝喜酒，也一律不得放行。
　　那一次，嫁到汾阳的花枝刚好回福源喝她母亲五十岁的寿酒，准备了大包小包各种孝敬母亲的礼物，走了30里路，风尘仆仆赶回来。她人逢喜事精神爽，脚下生风，眼看到了枞树坳，快到家了，突然发现路旁有一个稻草搭成的篷子，两个全副武装、神情严肃的民兵从里面冲了出来，拦住了路。花枝见是熟人，赶紧满腔热情打招呼：“哦，是自来牯、跃进，好久不见了！”
　　自来牯、跃进喝道：“口令！”
　　花枝蒙了：“什么？口令？我不知道呀。”
　　“有证明吧？”
　　花枝这才想起，忙这忙那，偏偏把到大队开证明的事忘了。于是陪着笑脸说明：“没有，忘记开了。你们看，我就是咱们福源人，我去吃母亲的寿酒，你们就让我过去吧？”
　　自来牯和跃进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说：“不行，上面有命令，严查阶级敌人流窜。没有证明，任何人都不能过哨卡！”
　　“哎呀，自来牯，我又不是阶级敌人，放我过去吧？”
　　“也可以，你先回去把证明开来！”
　　花枝差点哭出声来：“自来牯呀，我婆家离福源30里，我再回去开证明，还能赶上我母亲的寿酒？帮帮忙吧，下次我一定注意。”
　　自来牯和跃进表示：“那些我们不管。反正没证明就不能过关，也请你莫为难我们，好吧。”
　　花枝一筹莫展，只好怏怏离去，难受得两行泪水像山泉一样止不住地往下流。花枝母亲金婶子得知情况后，气得破口大骂自来牯、跃进无情无义，“咬着个卵拿鸡腿都不肯换”——
　　白天的戒备森严就是这样管中窥豹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