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三十三、三十四）

　　（三十三）
　　
　　李辉来到大队办公室，冥思苦想，焦头烂额。他平时头脑活泛，能够察言观色，鬼点子也多，写材料、搞汇报能移花接木，加油添醋，虽然做不到像三国周瑜一样“一步三计”，但应付检查、考核还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而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要人，要篮球队员，要真刀真枪比赛，任自己妙笔生花、口吐莲花都没用！李辉着急，越急越茫无头绪，不觉信步走到了大队学校。牯子就在学校教民办，赶紧把李秘书迎了进去。
　　李辉坐不住，皱着眉头劈头就问：“牯子，你看我们大队能组成个球队吗？”牯子摸不着头脑，试探着问：“什么球队？”李秘书有些不耐烦：“篮球队嘛。还有什么球队？”牯子陪着笑脸解释：“哦，知道了。不过还有排球队、足球队、乒乓球队，多着呢。”
　　李辉有点不好意思，说：“是这样，公社要搞篮球比赛，每个大队要组织一个篮球队。牯子，你也想想，我们一起搞个名单，好吧。”牯子点头。李秘书就坐到牯子的办公桌前，摊开材料本，挥笔就写“李铁牛”。牯子一看，这不就是自己的大名吗，赶紧推辞说：“我不行。先写其他人吧。”李秘书停下笔，反问：“你说写谁呢？”接着一板一眼掰着指头算起来：“牯子，你不行，别人也行不了。你看，我们福源有几只‘浮头鱼’？还不是你眙我见。我们这是矮子里头拔将军，只能这样，凑合。”牯子想了想也是。于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福源大队篮球队名单就勉强出炉了：
　　李铁牛（牯子），福源学校民办教师；
　　李铁平，大队合作医疗室赤脚医生；
　　刘解放，共青团员；
　　马建功，青年农民；
　　王跃进，生产队长；
　　陈国庆，大队团支部书记；
　　姚红旗，青年农民。
　　名单中铁平是牯子的哥哥。这支凑合的篮球队，基本都很少接触篮球，更别说比赛了。真正打过篮球赛的可能只有牯子兄弟。大多数队员从小学肄业后都在修地球，而不是打篮球。要把这么一支篮球队拉出去与高深莫测的外大队比拼，其结果李秘书不敢想象。
　　
　　福源虽然是个多姓杂居的地方，但人性好，关系和谐，很多时候连叫人也都只叫名，不叫姓，听起来就亲切，像一家人，做事也齐心。但把篮球队员召集拢来开会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纷纷表示：我们平时没打过篮球啊，还要去比赛？你们是开玩笑吧。
　　李秘书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告诉大家：“都火烧眉毛了，谁有心思跟你们开玩笑？这是公社组织的篮球赛！王支书表态参加，还要打赢。我们福源可没拿过‘弱门’，没认过输啊。大家真没这个志气？那王支书那里也交不了差啊！”七个队员面面相觑，心事重重。最后，李秘书宣布，“算了，不讨论了，一句话：要参赛，要打赢！明天就开始练，大队给调工！”
　　牢骚归牢骚，第二天早晨，这支拉夫凑数的篮球队还是在学校操坪集合了。大家很快发现球队居然没有队长，但又谁都不愿戴这个“破斗笠”。蛇无头不行，没有队长，就没有凝聚力、战斗力，要打胜仗就不可能，就无异于白日做梦。怎么办？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唉声叹气。牯子是学校的老师，看不下去，就拿来篮球，让大家先练着。
　　铁平到底在农业中学读书打过篮球，接过篮球就在操场上练了起来。一会儿，见大家站着不动，便停下脚步，瞄准篮筐投篮，球在铁栏圈上碰了一下又弹了出去。大家不约而同“哎呀”一声叹息。铁平捡过球，再投，球在篮圈边沿滚了大半圈，还是向外掉了下来，大家又不约而同“哎呀”叹息一声。牯子说不能这样隔岸观火，要大家跟着投篮。几个队员还在旁边缩手缩脚，牯子只好带头跑到操场上练投篮。终于，建功跑过来了，抢到球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死死地抱在怀里，解放、跃进一拥而上，围着他就抢。建功不干，抱着球左扭右扭，脱不了身。眼看着球就要被抢走，建功急了，死死抱住球撒开脚丫子就跑，其余几个队员拔腿就追，追出了操场，追到了大路上，终于把建功团团围住，把篮球抢了回来。
　　牯子兄弟俩哭笑不得，这哪是打篮球，纯粹是打群架嘛。于是把大家喊到一起，一五一十告诉他们：打篮球要守规则。没有规则就比不下去。不能这样跟打群架一样，成何体统？所以我们得先学规矩后学艺。比如拿到了球，不能抱着不放，要传球。拿着球就走，叫“走步违例”，我们平时叫“带球走”，是不允许的。又比如守在自己栏下不动超过三秒，也是不行的，叫“三秒违例”。我们要搞清楚这些规则，打球时遵守规则，才谈得上争取打赢。大家听了，似懂非懂，原来如此，便一招一式地练起来。
　　
　　王大龙当着福源支部书记，在兄弟大队面前从不甘拜下风，他虽然读书不多，但生就了争强好胜的性格，不管文治武功，总要在公社独占鳌头。他其实也很清楚，福源这次要打赢实在没什么把握，但是自己气势上就是不愿意认输，哪怕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要拼一拼。一大早，他就来到了学校，想看看大队篮球队到底实力如何？当然，他不会打篮球，也不懂什么规则，他只看谁能抢到球，谁能把球投进篮筐。正在操场上奔跑得大汗淋漓的队员们，看见王支书来了，不禁士气大振，练得更加玩命。
　　休息时间到了，队员们气喘吁吁停止操练，纷纷围到王支书身旁。王支书右手拢了拢三七开的头发，老是搔后脑勺，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样？”大家不明就里，七嘴八舌回答：“不怎么样。”“不行啊。”“没有球衣球裤，不像。”“操场也不标准。”“篮球老是漏气，打不了。”
　　王支书面露不悦，明确告诉大家：“你们说的都是客观条件，可是大队没钱，解决不了。你们没说主观因素，x副统帅不是说过‘人的因素第一’吗，忘了？还是说人吧。”
　　铁平马上接上话，说：“支书，要说人，我认为，要是有个得力的队长，我们还是可以跟其他大队拼一拼的！”王支书来了精神，追问：“我们大队谁能胜任，你们说，我就到生产队调！”这一下，轮到大伙大眼瞪小眼了，哪有人？没有啊。要是有，早就挖出来了！只有牯子在一旁，欲言又止。而严峻的形势还是逼得他一吐为快：“人倒是有一个，就是不知道大队是不是同意，他自己是不是点头？”
　　王支书脸上有了生气，说：“大队同意，他自己就不会不同意！”牯子这才一字一顿地说出此人的名字：“马—当—先。”
　　大家听了，都默不作声了，王支书愕然，刚刚开朗的脸色又陡然阴沉沉的，像唱歌时音调降了八度，急转直下。因为他清清楚楚，马当先带队去比赛，恐怕公社批评自己原则性不强难以通过，连大队这关也要考虑考虑。为难呀，而且从没听说当先会打球，还当队长，行吗？！
　　
　　（三十四）
　　
　　福源篮球队的成员都知道，马当先年纪比大伙大三两岁，也没读几年书，后来应征入伍，成了解放军战士，在海南岛当了三年兵，去年刚复员，回到竹山生产队务农。听说他在部队上入了党，表现不错。回来后却默默无闻了。至于原因，福源众说纷纭，但主观猜测的成分多；加以各自发挥的情况也不少，当先又不澄清，也不太愿意跟人交流，更显得云山雾罩，影影绰绰。
　　至于打篮球，其实牯子也不清楚当先会不会，只是推测他可能会，更希望他能打。本地人常说：人不出外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这人到了外边，见了世面，就可能摇身一变，学会一身本事，脱颖而出，让人刮目相看。谁能肯定当先不是真人不露相呢？于是希望支书不妨试一试。
　　王大龙毕竟求胜心切，还是想大着胆子起用马当先。如果自己一个人决定，还是不妥，那就不民主，有个人独断专行的嫌疑。所以他有所保留地表态：既然大家提出了这个建议，支部会认真考虑的，由支委会研究决定。好吧。
　　支委会很快在晚上召开了。议题就一个：是否让马当先出任篮球队队长带队出征。支委纷纷发言表态。原来担任过支部书记的老支委刘支前慢腾腾地说：“这个事情我看没多大问题。马当先是犯了错误，受了处分。但给予留党察看，没有开除，他就还是党员，只是没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没有表决权。这次是去打篮球，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政治任务，我是同意的。”
　　李虎接着发言：“我同意支前的意见。去年只是说有人看见马当先躺在欣妹子床上，欣妹子坐在他旁边，好像很亲密，并没有他们俩有作风问题的真凭实据。我看不是阶级斗争的原则问题，最多算生活不够检点，已经给了个留党察看就差不多了。没有必要连打个球也上纲上线不让去吧。”然后其余几个支委都表示同意。
　　王支书于是进行总结：“今晚支委会开得很好，大家都发言表示同意马当先当大队篮球队队长。那好，就这样定了。”于是散会。支委们有的打着手电筒，有的点燃杉皮火把，还有的只点了几根草香，一脚高一脚低地摸索着回家去。
　　李辉很快将支委会研究的“马当先任福源篮球队队长”的结果补报到公社，好在公社没有异议，王支书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马当先受了处分后，情绪一直低落，昨天又感冒了，很晚才睡。早晨王支书“咚咚咚”敲门了，他才从床上爬起来。支书笑眯眯地问当先：“怎么？不舒服？昨晚开支委会，决定要你担任大队篮球队队长，带队去公社比赛呢。你行不行啊？”本来还蔫头耷脑的马当先听了，突然昂起了头，两眼放光，来了精神，问道：“是真的？”支书精神也随着为之一振：“真的。能接受吧？”当先重重地点头说：“好，我尽力！”王支书没想到当先答应得这么爽快，看来这小子肯定会打球，肯定有办法。他出门的步子是轻快的，有希望了！
　　支委会的决定很快传到了篮球队，大家很欣慰，盼着当先来力挽狂澜扭转局势。牯子却有些忐忑不安，铁平也忧喜参半问牯子：“老弟，你看到过当先打球？我是没见过，他行不行啊？”牯子也忧心忡忡地说：“我也没见过，不知道行不行，既然大队定了，只好走着瞧。但愿吧。”
　　
　　离公社球赛只剩下一个星期，马当先说大队决定起伙食，篮球队集训，就在学校食堂就餐。队员们欢呼雀跃，干劲倍增。
　　集训开始那天，一轮红日从后山冉冉升起，村落里各家各户升腾起袅袅炊烟，家庭成员都在各司其职，利用早晨时光忙碌着。又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牯子们也早早在学校操场上集合了。他们在盼着马当先新官上任三把火呢。
　　“当先来了，欢迎啊！”不知谁喊了一句，大家马上热烈鼓掌。已经走到学校旁的马当先笑了笑：“还欢迎？谢谢大家了！”说话间，他已经几步跨过了石拱桥，走到了面前。大家突然发现，马当先变了！没去部队时，他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老是吞吞吐吐、缩头缩脑的，偶尔笑一笑就露出了满口黄牙，而且大小不一，参差不齐，走路也蹑手蹑脚、瞻前顾后，给人猥琐的感觉。到了大庭广众之中，他眼神更是游移不定，说话丢三落四，有些六神无主的味道。至于打球，大家都说没看到他摸过球，那时候肯定不会。
　　但看看眼前的马当先，到底在部队这个革命大熔炉里锻炼了几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在球队面前讲话，有条有理，振振有词，一点也不结巴，还有好多如今流行的时髦词语信手拈来；站着也身形挺拔，似乎比以前高大，像一棵松树一样，走起路来，双手一前一后自然摆动，两脚笔直向前迈进，完全是标准的军姿，显得英气勃发，虎虎生风。牯子不由得暗暗思忖：当先出息了，正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就在牯子闷着头想心思的时候，当先已经开始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弟兄们，支部要我来戴篮球队队长这个破斗笠，我就来了。客套话就不说了，我们要做的，就是怎么打、怎么赢。”他顿了顿，接着说，“我把打篮球的主要规则说一下，无规矩不成方圆嘛。传球、运球、投篮都不能违反规则，懂得了规则我们就畅通无阻，不懂规则就寸步难行。好，我先示范一下，然后大家认真练习。”当先说得言简意赅，示范也直奔主题，大家觉得这样学容易上手，就能较快入门。当先也觉得孺子可教，于是教学相长，队员们与队长很快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操场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声。王支书路过时也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觉得像那么回事，很高兴，要大家再接再厉，争取第一。
　　今天，王支书心情特别好是有原因的。就在昨天，公社开大队支部书记会，刘书记再次强调：“季节不等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吃饭是第一件大事，要不违农时。我们公社就要认真落实，千方百计，百计千方，确保在五一节前把早稻全部插下去，而且要不留死角、没有空档。”说完要各大队汇报进度。
　　11个支部书记都把眼光齐刷刷射向了王支书。刘书记明白大家的意思，用眼神示意王支书带个头。王支书便习惯性地打响了第一炮，说：“我们福源大队早稻栽插打了几个歼灭战，把白云山里不栽早稻的两个生产队也拿下了，今年全大队1100亩水田，全部插早稻，五一节前我们有把握确保完成任务。”刘书记很满意，满怀激情地说：“大家看看，福源王支书工作多么有魄力，各大队要向他学习，为我们长春公社争光。”末了刘书记强调，“还有一项重要工作也别忘了，公社组织篮球赛，务必重视。这是我们公社第一次搞，一定要赛出风格，赛出水平。王支书你们大队准备得怎么样了？”王支书信心满满回答：“没问题。我们也要打个响爆竹！”其他大队支部书记还在张口结舌的时候，刘书记带头鼓掌，全场顿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