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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二十五、二十六)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12 10:57:45      字数:4959

  (二十五)
  
  过苦日子时过林溪的,还有品老子。在那边吃了几年饱饭,躲过了劫难,他又回来了。但最后又跟着儿子去林溪定居,死葬林溪,这是他和关山的不同之处。
  大革命时期,品老子参加了红军,跟着师长出生入死,冲锋陷阵,提着脑袋干革命,也立了功,前程看好。后来,队伍被打散,他和部队失去了联系,只好悄悄地溜回家,继续当农民,作田种土。十几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他从没说过自己那几年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清楚地知道,如果让国民党当局掌握了他当红军、而且是跟着师长当警卫的经历,自己不死也要脱层皮,所以口风很紧,讳莫如深。解放了,共产党掌权了,他可以光明正大说出自己参加红军的革命历史,但当年的战友大多牺牲了,师长也“光荣”了,没人证明他革命的经历。这样一来,他的“案子”就悬在半空中,落实不了。
  品老子住在草泥坡,是竹木结构的房屋,用木头搭建框架,竹篾编成竹席为墙,涂上泥巴防风防火。生活贫困,好在他没有过高要求,粗衣粝食足矣,倒也勉强过得去。他一年四季穿的是蓝竹布褂子,对襟无领布扣;下着一条同样是蓝竹布的大裤衩,裤腰大,要折叠起来用裤带捆好。裤管口更大,形如喇叭裤。他就经常穿着这一套行头往返于草泥坡和福源大队部之间,有机会就说说他当红军的轶事,让听众觉得仿佛是天方夜谭。
  文化革命开始了,福源的造反派很想把品老子揪出来作为阶级敌人小试牛刀,但是社员们都知道他当过红军,跟着师长,这又没人能够证明;也知道他后来没干革命了,却没有他投敌叛变的证据。更主要的是他在本地一直奉公守法,是老实农民,斗争这么一个没反革命的老实巴交的人,还是有点说不过去。于是,品老子没有陷入文化革命的汪洋大海中。大队看他虽有两个儿子却自己一个人生活,还把他安排到养路工班做饭,品老子也就做做饭,还能挣工分,他满足过后便开始“原形毕露”——玩世不恭、嘻嘻哈哈的本性又暴露无遗。
  
  长春公社养路工班的工人都是几个大队抽调的,共5个人。刚成立,没有驻地,大队便把它安排在福源学校驻扎,品老子便多了跟老师们打交道的机会。
  一天晚饭后,品老子蹑手蹑脚走进了钊老的办公室,一屁股坐下来,开始吧嗒吧嗒抽草烟。正在批改作业的钊老出于礼貌,停下了笔,试探着问道:“品老子来了,我给你倒杯茶吧。”品老子说:“不用讲‘礼性’,我刚喝过了,你忙吧,不要管我。”然后仍然静静地坐在一旁,继续吞云吐雾。
  钊老诧异,问品老子:“你是有什么事吧?”品老子笑笑,说:“也没什么事,对你们老师来说就是个针鼻眼大的小事,对我这个泥脚杆子来说可就是天大的大事了!”钊老不解,盘问品老子:“到底是什么事,你就莫卖关子了。”
  品老子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说:“‘作田的讲猪,教书的讲书’——我今天回了趟草泥坡,几个后生围在一起议论谷仓门上的一个字,谁都不认识。问我,当然是‘它是认得我,我不认识它’。后来有个调皮鬼说,品叔公,你不是在学校里吗?怎么会不认识呢!老话不是说‘近学三年,公鸡会题(啼)诗’吗?我说,我不是公鸡,我只是在学校里做饭,跟老师是‘岭背打禾,又是(另外)一桶’——各搞各的,所以还是不认得呢!大家不满意,把我团团围住,说:‘叔公,你不认得,我们也理解,不为难你,但是学校里的老师总认得吧?那就麻烦你去问问吧’,我不好再推脱了,所以就来打扰你梁老师了。”
  钊老听了,并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放松,反倒是紧张起来,他试探着问:“品老子,是个什么字啊?”品老子故作高深回答:“其实也不难写,左边一个双抱耳,右边两个土字夹着一个八字,问了我们福源教老书的传德先生,他也摇头。你应该搞得清吧,我好回去答复他们脱身呢。”说完品老子又笑吟吟地补上一句,“万一不认得也没事,传德先生也不认得嘛。再说老话还说‘字有牛毛多,孔夫子只认得一只脚(zhuo)’哩!”
  听品老子这么翻来覆去地绕,钊老首先想到的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字自己不一定认识。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都不认得,而且传德先生也败下阵来呢?一边想一边用手指在空中划着,口中念念有词:“左边双抱耳,右边两土夹个八”“左边双抱耳,右边两土夹个八”划来划去,好像从没见过呀。品老子在一旁见钊老像道士画符一样,忍不住催促道:“钊老,到底是个什么字啊?”钊老低着头,继续划着,还是想不出蛛丝马迹来。当品老子再一次催促的时候,钊老终于不情愿地认输了:“品老子,只怪我‘少学’,这个字我还真的没见过、不认识。惭愧惭愧!”
  此时,品老子再也忍不住“哈哈哈哈”放声大笑:“我的先生呃,什么难字啊,就是个‘陸’,‘五六七八’的‘陸’嘛,我都认得,还把你们老师难住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钊老此时才恍然大悟,天哪,什么难字,七弯八拐,把我都绕昏了!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钊老有个儿子梁水波,也带着在福源学校读书,但他十分顽皮,令钊老很头疼。要他往东他要往西,要他赶鸭他要撵鸡,钊老没办法,拜托大家帮着教育。水波喜欢跟品老子接近,品老子就跟钊老说好:我帮你教育水波。钊老自然感激不尽。
  那一天,几个大队的社员集中起来修瓦砾江河堤,红旗招展,人来人往,热气腾腾。品老子叫来水波,神秘兮兮地说:“水波,我知道你胆子大,但今天几个大队修河堤,人那么多,有件事你千万不要做呀。”
  水波顿时来了兴趣,追问:“什么事?为什么不要做?”
  品老子卖个关子:“还是不说了吧。”
  水波不干:“你说,你说!”
  品老子无奈,说:“你千万不要去修河堤的工地喊‘梁钊像哒品老子’,行吗?”
  水波笑了:“不行,我就要喊,看着吧。”
  话没说完,水波已经一溜烟跑了。品老子在后面装模作样地追:
  “水波,你快回来,别乱说了!”
  转眼间,水波已经跑到了工地,扯开喉咙就高声大喊:“梁钊像哒品老子,梁钊像哒品老子!”
  社员们愣住了,待知道是梁老师的孩子说自己父亲像品老子时,一个个捧腹大笑。水波以为社员们是赞赏他,喊得更欢了:“梁钊像哒品老子!梁钊像哒品老子!”
  社员们的欢笑声也一浪高过一浪。
  这时,有高年级同学跑去告诉钊老:“梁老师,你快去,水波在工地乱喊!”
  钊老风急火急赶去,发现原来如此,一把揪住水波的耳朵就往学校拖。水波疼得哇哇大叫,钊老顺手给了水波一个耳光:“畜生,你说,谁叫你那么喊的?!”
  水波不明就里,答道:“没人呀。”
  “那你为什么那么喊?”
  “品老子要我莫那样喊,我就要喊,气死他!”
  这一下,钊老知道内情了,马上从厨房里把品老子叫出来:“品老子,是你教水波的吧?你怎么能那么教呢?”
  品老子叫起屈来,说:“钊老,你可不能冤枉我呀。我答应过帮你教水波,我说‘水波,你千万不能到工地去喊梁钊像哒品老子’,这有错吗?他要去,我有什么办法?!”
  钊老捶胸顿足地说:“品老子,你不是不知道,我那个傻儿子就是喜欢对着干,你要他莫喊,他就要喊嘛!”
  品老子想了想,说:“是呀,那下次我要他去工地喊,可以吧?”
  钊老差点下跪了:“品老子,算了,我求求你,你就别害我了。”
  品老子倒是责任心爆棚:“钊老,我们在一个学校上班,一个锅里吃饭,算是有缘。你说过要大家帮忙教育水波,我也答应了。现在又说不要我管了,左右为难,我是真过意不去呀。”
  钊老愕然,被噎得张大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十六)
  
  养路工班的房子新建在福源到路坪8个大弯中的一个弯里,前后左右都是山,屋后绿油油的竹林里小鸟啁啾,声音悦耳。但是蚊子也多,而且是那种个头大、闷着头咬人的花蚊子,杀伤力很大。树林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大小野兽,那只让人心惊肉跳的老麂也可能栖息其中。一到夜晚,路上行人绝迹,山上烟雾缭绕,朦朦胧胧的,突然传来一声声或长或短、或大或小的哀嚎,会让人马上起一身鸡皮疙瘩,渗出一身冷汗来。品老子虽然在红军出生入死惯了,但也耐不住晚上的恐怖和寂寞。于是,他晚饭后总要走到两里外的林业站去唠唠嗑,排解孤寂,风雨无阻,这成了他从不改易的生活习惯。
  话说那天晚上,天气骤变,电闪雷鸣,霎时大雨如注,风狂雨骤没有阻挡住品老子坚定的步伐,他一如既往打着旧手电,撑着旧雨伞,披着旧雨衣,咚咚咚咚出了门。一路迤逦,快到林业站了,品老子知道前面有一座没有栏杆的拱桥,平时他可以驾轻就熟摸黑走过去。可是这天实在太黑,手电光太暗,他没有能准确地从桥的中线走过去,而是浑然不觉地偏离了航向,从桥面斜着穿了过去。走着走着,突然他一脚踏空,“哎呀!”接着“砰”的一声,他直接从10米高的桥上掉了下去。
  桥下是一个深潭,品老子不会水,掉进潭中免不了凶多吉少,但不知怎么他竟然手脚并用扒拉着上了岸,得以死里逃生。品老子跌跌撞撞跑进林业站,浑身湿漉漉的滴着水,嘴里还嘻嘻哈哈的:“今晚托各位的福,马失前蹄,我旱鸭子变成了落汤鸡,捡回一条命。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走着瞧吧。”林业站一帮人看着全身湿透、瑟瑟发抖的他,说:“品老子,你狼狈不堪到这个样子还嘻嘻哈哈的,是‘三百斤的野猪——一把嘴厉害’,真是虎死不倒威呢!”
  第二年,品老子的儿子要接他去林溪享清福,品老子又笑着对大伙大吹大擂了:“怎么样?各位,我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是吧?这不,我儿子要接我去林溪享清福了。我当红军没死,掉深潭里没死,我真是个福将呢!”
  品老子就这样走了:坐着儿子租来的拖拉机,已经到了屋墈下,眼看着就可以到家享清福了,不料电光火石间却莫名其妙地翻车了,七十多岁的品老子被压在下面,当场死于非命。他走了,把他的嘻嘻哈哈也一起带走了。呜呼!
  
  福源是个革命老区,很多人参加革命,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像牯子的祖父李紫东,就是参加秋收起义牺牲的。参加红军的也不乏其人,除了品老子,还有乾老子。
  小时候,牯子断断续续听到过,乾老子在后面大山上东躲西藏,提着个破鼎罐,随处能做饭住宿,把民兵引得东奔西走,疲于奔命。当然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被民兵生擒活捉了。这么看起来,乾老子与政府是对立的。但后来仍然在生产队当社员,出工活命,似乎又没把他当坏人看待。这事别说牯子,就是福源的老人也未必说得清楚。
  乾老子住在黄牛冲,那里有二队不少水田,社员们干活少不得要到他家歇气。他一个孤老头,家徒四壁,连喝碗开水也要临时烧,但他的草烟倒是丰盛,完全可以满足大伙需要。干活歇气,社员们纷纷拥入乾老子冷清清的家,女孩子就自作主张烧茶,男青年则七手八脚抢水烟筒抽烟。乾老子高兴,把家里的烟丝都搬出来,让大家过过瘾。他将水烟筒装好烟丝,点燃草香,把草香头就着烟斗,点燃烟丝,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把烟雾深深地吞了下去;然后把烟斗抽出一段,鼓起腮帮子把烟屎“噗”的一声吹了出去。再装上一斗烟丝,用手捏住烟嘴转了转,使之干净,然后把水烟筒恭恭敬敬传给下一个。这样,就跟接力赛一样,一棒传一棒,让抽烟的社员都过足烟瘾,好迎接之后的劳作。
  社员们议论说,乾老子早年参加革命,据说在湘鄂赣苏维埃担任领导,有的还说是苏维埃副主席,反正官不小。如果没有半途而废,他肯定到省里甚至中央负责去了。说来说去,还是咱们福源地土薄,没根基,出不了大人物,所以乾老子又回来当了拱泥巴的农民。有人说,刚解放时,以为乾老子没革命了,是自首叛变,成了革命的敌人,所以发动群众抓捕他。而乾老子是苏维埃游击队的,惯于爬山越岭打游击,所以费了好大功夫才抓住他。被捕了,民兵都愤愤不平质问他:“明明跑不掉,你为什么还要跑?”乾老子气喘吁吁地回答:“能跑一步就跑一步呗。”后来,这句话还演变成了福源人尽皆知的歇后语,“乾老子逃命——能跑一步就跑一步”,表示竭尽所能的意思。
  结果搞清楚了,乾老子并没有叛变投敌,只是自新了,脱离了革命,何况他从没干过坏事,所以对他的追查不了了之。
  那天,福源来了两个从北京来的干部,说要找乾老子外调。被调查的对象竟然是当年跟乾老子一起在省苏维埃工作的同事,1955年授予少将军衔的吴将军。他们说现在有人告发吴将军曾经叛变投敌,需要找相关人员核实情况。乾老子听了竟一下子忘了自身的窘境,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义正辞严地说:“一派胡言!吴将军当年与我同事,可以说形影不离,他立场坚定,斗争坚决,曾多次负伤,也从不退缩。他革命坚决,人人佩服。他绝没有叛变投敌,我可以拿项上人头担保、作证!”北京来的干部不由得肃然起敬,动情地表示:您的证词掷地有声,能够洗雪吴将军的不白之冤,谢谢!
  牯子和好朋友雄文听说这事,都深深懊悔,悔不该那次干了一件荒唐无知的坏事,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乾老子的痛苦之上,想想都内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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