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往事悠悠（3）姐姐的邀请

　　1986年放寒假的头一天，姐姐来了电话，问她愿意不愿意大年三十儿那天，和姐姐一起在老家北屋村父母留下的房子里过除夕？姐姐在电话里说她实在太想念北屋的家，实在太想念死去的父母，实在太想念唯一的妹妹，实在太想念北屋的一草一木，实在太想念……姐姐说着说着，竟在电话里哭了起来。张丽英连想都没想，立刻答应了姐姐。和姐姐一样她何尝不想呢？临放下电话，姐姐还特别叮嘱张丽英，千万不要带丈夫和孩子来，只有她们姐妹俩在老屋里过年，那才是原汁原味。
　　第二天一放寒假，丈夫柳云龙就和她商量，咱们三口子什么时候回燕郊的父母家，是现在回去，还是过年时候就回去？父母可想孙子了。张丽英就把昨天姐姐打电话的事和柳云龙讲了，说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吧，除夕那天我要到老家和姐姐一块儿过年，你和孩子和父母一起过年。
　　“好。”柳云龙同意，“我早就想爸妈和兄弟了。”
　　“我纠正你，想弟弟了，兄弟是哥儿俩，身份不明确。”
　　“你们中文系的就好咬文嚼字。兄弟也好，弟弟也好，不都是我们哥儿俩吗？”
　　“别人家兄弟可以不必分得这么清，你们必须得分清楚。因为你们是双胞胎，本来别人一不小心就会弄错，你再不讲清楚点儿，不就更容易弄错吗？我与你都有孩子了，你们哥儿俩要是站在一起要我辨认，也辨不清谁是谁呀！”
　　“但愿你现在没弄错，我是丈夫是哥哥是柳云龙，而不是弟弟柳云蟒。”
　　丈夫柳云龙和小叔子柳云蟒这对孪生兄弟，哥儿俩长得可以说一模一样，都是一米八的大个子，都有一副英俊的面庞，一双大大的眼睛。别说外人分辨不出来，即便兄弟俩人的父母，光从长相上也分辨不出来。因为兄弟俩从生下来就和父母在一起，父母虽然从外貌上难以分辨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但是能从性格和行为做事上，准确无误地分辨出兄弟二人。
　　柳云龙是哥哥，很有兄长范儿，大度沉稳，性格是吃亏让人。特别对比自己小十来分钟的弟弟柳云蟒，更是处处包容让着。张丽英曾经听公婆讲过，说柳云蟒仗着自己是弟弟，处处抢尖霸上，好占便宜。假如有一根黄瓜或者一根香蕉给兄弟俩分着吃，父母用刀把黄瓜和香蕉切成两段，当然要尽量做到均匀，让两段的长短差不多，用肉眼很难分出哪个长哪个短。柳云龙总是让弟弟先挑，自己要弟弟挑剩下的那一段。这还不算，弟弟柳云蟒还要在分给哥哥柳云龙那半截上咬一口。有时咬得少了，哥哥柳云龙还要把自己那半截递给弟弟柳云蟒，让弟弟再咬一大口。说弟弟你小，我是哥哥，你应该多吃。
　　兄弟俩还有一个特点容易分辨出来，哥哥喜欢唱歌，而且特别喜欢唱抒情的歌曲，音域特别宽阔，高音低音都能唱，唱出的歌儿好听极了，特别有歌星有的范儿。弟弟几乎所有的丝竹乐器都喜欢，穿着蓝布长跑坐在舞台上双眼一合拉《二泉映月》，就是瞎子阿炳，柔美悲伤的音乐像清清的泉水一样，从他在胡弦上下滑动的细长的十指间流出。哥儿俩着苗装，头上缠着包头帕，同台表演云南少数民族歌曲时，婉转柔美的歌声，加上葫芦丝特有的音调，谁敢说他们不是一对苗家翩翩少年？
　　从小学到大学，只要学校里有文艺演出，总有兄弟俩登台表演，哥哥唱歌，弟弟伴奏。
　　张丽英虽然喜欢唱歌，但是因为胆怯，压根儿就没敢想报名参加学校文工团。每当晚会上有兄弟俩演出，坐在台下的她都如醉如痴，为美妙的歌声，为动听的丝竹乐，更为两位孪生兄弟的英俊形象。
　　张丽英四年级那年的中文系国庆晚会上，学校文工团团长，物理系四年级男生张震霆受邀参加。会上，张丽英唱了一首雷振邦作曲的《婚誓》，大家鼓掌让她再唱一首，张丽英又唱了一首同样是雷振邦作曲的电影《五朵金花》里的插曲《大理三月好风光》。
　　晚会一散，张震霆立刻找到张丽英，邀请她参加校文工团。张丽英说我都大四了，明年暑假就毕业了，还参加什么文工团呀！团长说你一定要参加，今年的新年晚会上，我要让你与柳云龙和柳云蟒哥儿俩同台演出。我看你挺喜欢雷振邦作曲的少数民族歌曲的，今年晚会就安排你和柳云龙对唱《婚誓》，柳云蟒的葫芦丝伴奏，肯定得震了。
　　张丽英立刻答应，哥儿俩中一个与她对唱《婚誓》，一个葫芦丝伴奏，是她今生梦寐以求。
　　那次演出震不震的张丽英不知道，但是从那次演出之后，她和柳云龙就恋爱了倒是真的。
　　有一次，两人一块儿商量好去圆明园，张丽英还特意和本寝室的一位福建的同学借了一架佳能750D相机，同学的爸爸是泰国华侨，特有钱。可是第二天出发的时候，俩人却变成了仨人，柳云龙的弟弟柳云蟒也一块儿来了。柳云龙向张丽英解释，说宿舍里的几个同学都有女朋友，一到星期天都带着女朋友出去玩儿了。就弟弟没有，一个人在宿舍里孤零零的，就把弟弟带来了。柳云龙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柳云蟒是个孩子，他是个比弟弟大很多的老大哥。虽然多了个灯泡张丽英感觉不是很舒服，但是玩着玩着却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常常认错哥儿俩，不是把哥哥当成弟弟，就是把弟弟当成哥哥。
　　张丽英拿着借来的相机，给哥儿俩拍了很多照片。每次哥儿俩搂着站在张丽英面前等待拍照时，张丽英都说让我把你们俩辨认清楚再拍照。可是她把眼睛瞪得大大地辨认，也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的男朋友柳云龙，哪一个柳云蟒。只得瞎蒙，有时蒙对了，有时蒙错了。但是只要让兄弟俩唱一句歌，张丽英就能百分之百指认对了。在大水法遗址照相时，照例张丽英先给兄弟俩照合影，然后兄弟俩给张丽英照。照完了，弟弟柳云蟒提议给哥哥与张丽英照一张合影，张丽英当然求之不得，觉得灯泡柳云蟒还算识趣。
　　站在被英法联军烧毁的大水法残破的雕刻碎石上，高大的柳云龙搂着张丽英的肩膀，张丽英头部靠在柳云龙胸前，心里特别甜蜜。
　　一个星期后，张丽英拿着洗出来的照片给兄弟俩看，兄弟俩都特别满意。柳云蟒还特别夸耀自己的照相技术好，说哥、嫂呀，将来你们结婚时就用这张做婚纱照更有意义，因为将来你们的孩子问你们为什么在这个破烂地方拍婚纱照时，你们就可以告诉他们，这里叫圆明园，原本像天堂一样的美丽，是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时，把这个天堂一样美丽的地方给烧毁了。
　　柳云蟒说这话的时候，柳云龙在旁边含笑不语。
　　毕业前夕，有一次柳云龙来宿舍里找张丽英。正好其他几个同学不在，张丽英就翻出了这张合影跟柳云龙说：“我们不是打算毕业就结婚吗？现在到影楼里照婚纱照齁贵的，咱们干脆就把这张照片做结婚照吧！不光与传统的婚纱照相比别具一格，而且如你弟弟所说，特别有意义。将来咱们的孩子问起时，咱们就可以告诉孩子，这个地方叫圆明园遗址，当初是一处比天堂还美丽的地方，是被入侵的英法联军烧毁了。”
　　柳云龙把张丽英揽在怀里：“咱们照不起婚纱照可以不照，也不能用这张。”
　　“为什么？是嫌弃照片上残垣断壁太不好看吗？”
　　柳云龙摇头：“是因为照片上这个人不是我，是我弟弟柳云蟒。”
　　“啊？”张丽英被气哭了，说你们兄弟二人怎么可以这样不尊重我？你怎么可以这样纵容你弟弟？张丽英拼命挣脱柳云龙的怀抱，非要和柳云龙吹灯拔蜡。又哪儿挣脱得了呢？反而被柳云龙搂得更紧了。
　　“英，相信我，保证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要我相信你也行，必须现在就在我身上留下你的印记。”软瘫在柳云龙怀里的张丽英嗫嚅着，就动手解开自己的衣扣……
　　三口子第二天就坐长途车，回到燕郊孩子爷爷奶奶的家。柳云蟒在云南工作，因为一时买不到回北京的车票，打电话跟父母说大概要晚几天到。
　　腊月二十八这天是张丽英儿子柳山溪的两岁生日，全家热热闹闹为柳山溪过完生日，姐姐就打来了长途电话，说她昨天就到了北屋的老屋，希望妹妹也尽可能早点儿来，她太想妹妹了。
　　妹妹又何尝不想姐姐呢？父母就留下姐儿俩，从小一块长大的手足姐妹，从1979年高考前算起，到现在的1986年春节，姐儿俩整整七年多没见着面了。父母去世的时候，张丽英本以为在安葬父母时能见着姐姐，但是姐姐打电话告诉她，他害怕回村以后街坊们的指指点点，害怕给父母丢人，所以不能回去。可是为什么这次非要回父母留下的老屋团聚呢？难道现在不怕乡亲们指指点点了？这些年，姐姐和奇丑无比的丁瑞旺是怎么熬的呢？假如换成我，宁可自杀也不和这样丑陋得像怪物一样的男人生活。还有，高考前姐姐到底遇见了谁呢？
　　张丽英打算和姐姐一块儿过年这几天，都要向姐姐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