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规划与抉择

　　在一个阳光暖照的午后，校长把大哥叫到“官房”，一边品着普洱茶砖泡出来的茶，一边对大哥说：“刘铁啊，反思这次事故，很明显，我们对老师的培训力度不够啊。不管哪级明察暗访组来了，老师们都应该像田野那样，不慌不忙地布置学生换上不同学科的学习资料，做出自由学习的假象，即便赶上课间我们在违规组织考试，也可以组织部分学生，不慌不忙地进出教室。教室里，除了有自由自在地看书学习的学生外，再安排部分学生有说有笑就是了，何须惊慌失措地组织学生一窝蜂地往教室外面跑啊？”
　　大哥心里发烧，脸颊滚烫，连连点头。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哥绞尽脑汁，变通法子，应对各级明察暗访的工作中就又多了一项内容：强化对教师在教室里处置违规行为的培训。
　　
　　校长一针见血地对大哥分析了踩踏事故暴露出来的工作疏漏之后，多日不见阳光的心胸终于感受到了些许的温暖，一如冬日里被少见的热烈的太阳光晒得暖洋洋的草窝。
　　校长忽然想起了校园西北角落正在改造的高三教室，不知道进展如何，便背着双手，走出“官房”，顺着校园大道，往后面废弃的工厂院子里走去。
　　或许是校长的艰难办学处境感动了上苍，今年的冬天，是校长记事以来第一个最暖的冬天。农谚说，三九四九，棍打不走。意思是，三九四九天，天气奇冷，冰天雪地，即便有人拿棍子抽打着，也不出门。可是，今年的冬天，五九都快过去了，气温仍保持在零下两三度以上，这使得山镇高级中学废弃工厂改造工程，没有因为深冬的来临而受到影响。
　　校长步履稳健地走到施工现场，竟然有点儿意外地发现，工期比他预想的要快得多。新换的铝合金门窗呈现着昂扬的新；里面已基本上改造完毕，天棚吊顶已完成，黑板安装完毕，水泥地面也完成了最后的工序，只差墙壁没有刮腻子了。
　　校长忽然想起了什么，掏出手机，拨了马经理的手机。振铃响处，马经理的奔驰轿车已悄然而至，稳稳当当地停在校长面前。
　　马经理钻出轿车，声音同时传到校长的耳朵里：“小弟刚到大哥办公室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啊，呵呵呵！校长哥还有功夫亲临现场督导工作啊？不过，你放一百个心好了，我马真金是真金不怕火炼，绝对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说话间，马经理已飘到校长跟前，伸出了一只胖乎乎的大手。
　　校长没有理会这只胖乎乎的大手，而是收敛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工期这么快啊！我可告诉你啊，老马，你必须保证施工质量。将来，我这里面装好几百高三学生呢，要是天棚掉下来了，或者墙壁倒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这点活儿，可是没有按照规定进行招标的，要是出了丁点儿问题，麻烦可就大啦！”
　　马经理抽回那只胖乎乎的大手，舌尖几乎贴在校长耳朵上，笑嘻嘻地说：“你就放心吧，大哥，小弟环海路上那么大的工程，稍微动点儿小手脚，就是很客观的一笔，根本就没把你这点儿小工程放在眼里哩！实话说，你这点儿小活儿，纯块儿利，才几个钱啊？我还用得着在这上面偷工减料，抠点儿挖点儿？”
　　校长说：“拉倒吧你，我还不了解你啊？盖女生宿舍楼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套话儿，结果怎么样？住了不到十个月，外墙的石灰全暴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疙瘩，像人身上长了大疮一样。”
　　两人一路低声打着嘴仗，走进校长的“官房”。
　　校长情绪里就有了明显的激动。
　　校长说：“这且不说，总共四层楼，四个洗刷间，没有一个不漏水的！你更有才的是，不是让水垂直往下漏，而是顺着楼板的缝隙往低层两边的宿舍里漏。我现在就领你上去看看，每层楼紧挨洗刷间的那个宿舍，根本不能住人，都已经空出来啦！”
　　校长说着说着，激动很快就发酵成激愤，没容马经理插话，就要拖着对方往楼上去，一边说：“我整天睡不好觉，经常被噩梦惊醒，大前天我还做了这么一个噩梦：数九寒天，有个女生住在贴近洗刷间那间空宿舍的隔壁上铺，下晚自习后回去睡觉的时候，发现整个床铺全被漏水浸湿了，第二天，家长就把举报电话打到了县长热线，县长责成成立的联合调查组还没走，到学校午休的时候，整个宿舍楼紧挨洗刷间的部位，从上到下，轰然倒塌，砸死砸伤了十多个学生，警车呼啸而至，一双手铐把我铐上，就把我关进了一间小黑屋子里……”
　　马经理哈哈大笑，挣开校长，说：“你不会整天什么人忧天、自己吓唬自己吧？我心里有数儿。我承认，那个宿舍楼，也包括你的家属楼，确实有点儿质量问题，不过，无非是防水防烟处理得不到位，钢筋用了，圈梁打了，水泥标号也全在可浮动的范围内，怎么可能出现你梦见的场面哪？我即便不为你考虑，也还得为我自己考虑哪，怎么会拿着工程质量开玩笑呢？”
　　马经理见校长的情绪渐渐变得平静舒缓起来，便趁热打铁，说：“小弟这么跟你说句实在话吧，大哥，你可别不愿意听啊。别看大哥你是个校长，挂个副科级，而小弟包工头一个，可小弟活得可是比大哥潇洒得多了去了，生活质量比大哥高得多高得多，要是因为大哥这点小活儿，把咱兄弟俩搭进去了，或者干脆往最坏的结局说，咱俩都丢了小命，我可亏大啦！你不是见面就说我是商人最会算计吗？这点儿小账，如果小弟都算不对，小弟那真是白活四十七年了！”
　　校长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校长的手机响了。
　　校长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张伟强”三个字，情不自禁，为之一动，一股说不清滋味儿的异样感觉，迅速地划过心的水面。
　　校长赶忙按了拒绝键，然后，抬起头，不阴不阳地对马经理说：“没心情听你瞎掰扯。我可有言在先啊，老马，工钱多个少个，都好说，质量问题，可不能有丁点儿马虎！”
　　马经理忙说：“那是那是。小弟也不打扰了，只是快过年了，这帮大工、小工还等着大哥的这笔钱过年呢……”马经理说着，胖乎乎的大手做出捻钱的动作。
　　校长心里鄙夷地说：十足的商人！说出嘴的话却是：“好说。你先把这块活儿给我干利索了，我准备放寒假前就把高三的学生搬进去。”
　　马经理忙讨好地说:“最好年前别搬进去啊，校长，冬天不上干，里面水分太大，学生进去，受不了，要是有家长投诉……不如转过年，起了春风，风凉风凉，再搬进去。”
　　校长说：“那是我的事，看形势吧，你只负责保证质量，尽快完工，交付使用。对了，前面空出来的教室改造，等开春就动工，你心里要有个数儿，提前预留出足够的人手。”
　　马经理面露难色。
　　校长说：“行啦，别掰扯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清楚。还有一件事情：后面的工程都快结束了，我怎么没听见你放鞭炮啊？”
　　马经理说：“不是大工程，不需要打地基，又不上梁，就没放。”
　　校长沉思片刻，说：“完工的时候放吧，多放点儿，震震你身上的邪气，图个平安吉利顺畅。”
　　马经理也不介意，对校长的这个要求，心领神会。
　　
　　马经理的奔驰车还没驶出校园，校长就拨通了徐小姐的电话。
　　与以往任何一次不同，这次，校长的心里酸酸的，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苦涩。
　　电话通了。校长没有像以前那样，无论多么疲惫、烦闷、苦恼，都会满面春风、深情有加地先打招呼。
　　“喂，思畅……”徐小姐在那面接了电话，却无下文，似乎在像往常一样等着校长的问候。
　　两人陷入片刻的静默。
　　校长和徐小姐都敏感地捕捉到了彼此的隔膜。最后，还是徐小姐又重复道：“喂，思畅……”
　　校长咽下泛上来的一股酸水，有点儿艰难地说：“你打我电话了？我刚才在开会……不方便接你电话。”
　　徐小姐声音轻轻地，说：“我估计是这么回事。你……忙吗？”
　　校长听得出对方轻柔的声音里缠绕着一层淡淡的忧愁。
　　怜香惜玉的心绪让校长忽然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让校长心不由己，情不自禁，想立即出现在徐小姐的身边，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令校长回答对方的问候就有了短暂的迟疑。
　　校长说：“还行。你，最近怎么样啊？”
　　徐小姐依旧声音轻柔，夹裹着淡淡的忧愁，说：“还好。你今晚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校长如约来到“卓尔书屋”。
　　徐小姐已经烧好了六个菜，摆上了一瓶上等的张裕干红葡萄酒。
　　一口酒下肚，徐小姐娇脸红润，一如三伏天的清晨挂满东南天际的火烧云。
　　校长凝视着徐小姐，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徐小姐低下头。柔顺丝滑的秀发随之斜垂下来，遮住了她小半边火烧云般的脸庞。
　　徐小姐把这股秀发轻轻捋上去，然后，极力平静地望着校长，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那天，你在门外看到的那个人是谁啊？你没有那个大度的心胸，却又老憋在心里，你单单一个工作压力就那么大，要是闷憋出毛病来，叫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校长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强烈的、要抱住对方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说：“还用问吗？看到那个男人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了！其实……你真的也该成个家了……”
　　徐小姐说：“对不起啊，思畅……事出突然，我没有事前跟你商量……可眼前，我……跟他，只是谈得来，我跟他……并没有‘那个’……”
　　校长摇摇头，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笑笑，说：“慧丽，你听我说，咱俩不能这样一辈子，是我对不起你，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你也该有个更好的归宿了……”
　　校长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有种想哭的感觉，同时，每颗牙根儿都渗出一股浓烈的酸水。
　　校长费力地把这股酸水咽下去，立时觉得整颗心都在酸水里泡着，那酸酸的感觉荡漾着，跳过心尖儿，散发开来，缓慢地噬咬着全身……
　　徐小姐声音潮湿，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说：“思畅，我不骗你，我跟他交往才两个星期，就是你那天停在外面看见的那个人。说来你可能不信，那天，是我俩第一次接触。虽然，两情相悦，可是你……只要……跟嫂子离婚，我真的愿意嫁给你……”
　　校长说：“你别这样啊，慧丽。说心里话，我真的舍不得你，也很难离得开你，可是，请你理解和原谅，我不可能主动提出和单素雅离婚，毕竟，我跟她这么多年，不能说相濡以沫，可也算彼此尊重。你以后就会明白，组建个家庭，真的很不容易。我承认，我和她之间，没有激情，没有浪漫……可是，我……不能失了人伦……那天，从烟台回来的路上，你不是也对我说‘这样的妻子，值得每个男人真心实意地爱一辈子，除非这个男人失掉了人性’吗?”
　　徐小姐无声地笑笑，笑容里充满了苦涩。然后，她默默地走进卧室，拿出了五万块钱支票，平静地说：“思畅，没有遇到你，我可能还在‘好再来’‘好再再来’打发日子，是你拯救了我，还有后来的扶持，从雅‘思婕化妆品店’到这‘卓尔书屋’……大恩不言谢，这钱，不是报答你的，是以前借你的。”
　　校长笑笑，推回徐小姐的手，说：“庸俗了，你给了我第二次青春，陪伴了我好几年，还有，你豁出自己，替我摆平了肖思雨家长那件事。老天爷有数儿，我得拿多少钱给你啊！”
　　两人就静静地坐着，互相注视着对方，不再言语。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校长整个身心从酸涩里渐渐挣脱出来，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徐小姐忙说：“等等……再坐会儿吧。”
　　校长微微一怔，旋即，无声地笑了，摇摇头。
　　徐小姐忽然站起来，走到校长面前，幽深的眸子深情地注视着校长。
　　校长清楚，一旦自己迈出这一步，恐怕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再和眼前这个漂亮贤惠、温婉迷人、跟他不知同台演出了多少回儿、让他活力涌动、激情四射、魂牵梦萦的舞台搭档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这让校长感受到无法承受的残忍。虽然校长曾经不止一次地预想过终究会有和徐小姐分开的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这么快地来到眼前，需要校长做出抉择的时候，校长长久以来累积起来的理智的大厦，还是轰然倒塌，令校长无法自持。
　　校长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浑身的燥热在潜生暗长……
　　徐小姐迷人的眸子注视着校长，忽然低垂下去，喃喃地说：“今天……他出差了……就这一次吧……真的对不起你啊，思畅！没认识他以前，我做什么，与他无关；认识了他，我不能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就这，最后一次吧……”
　　校长潜生暗长、急剧的燥热，突然变成了忍耐不住的冲动！
　　校长竭尽全力，猛地拥抱住徐小姐，狂放地亲吻起来。
　　可是，与以往不同的是，任凭校长用尽全神全力，但徐小姐却难以走回到舒展自如、轻歌曼舞的从前了。
　　校长迅疾把徐小姐按在床上，可就在这时，校长忽然停止了舞蹈，直起身来，站到地板上，平息着急促的呼吸，说：“对不起啊，慧丽……我不是猪狗……”说完，走出书屋，走上大街，任由徐小姐坐在床沿上，双手捂住迷人的脸庞，嘤嘤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