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地震 38、县城

　　37、地震
　　
　　立君在酒桌上不停否认，内心却很舒坦。小野子说得具体明白，这次后就放下一切还双方自由，从此不用担惊受怕。天衣无缝划上句号非常完美。从此可以集中精力谋划公司发展壮大，归还贷款购置门面，为家庭幸福努力。
　　公司成为私企后，以前为局里提供福利、各科室解决费用等莫名支出迅速减少，收入明显增加。各种报表也不再像以前应报尽报，常常围绕利益报送。虽然业务扩大了不少，产值统计还是徘徊在2000万。按2000万算，一年的毛利润也有500多万，出去各种费用至少不会少于300万。加上新增业务和加印小说，收入只高不低。贷款得慢慢还，如果别有用心的人传言出去。不晓得会如何无中生有，批判侵占了多少国家资产，如何迅速成为暴发户。得细水长流，减压释放公司抵押在银行的资产，让名义资产变成真正财产。这是项浩大工程。
　　立君略微向交道多年的行长表露了想法。行长认真地看着立君：“你是真正的企业家，有良心有担当，真正的布尔什维克。”行长解释道，企业大面积改革，银行天天操心收贷款。没一家主动还款，都是到期了想方设法展期。特别是国企改为私企，好多老板儿参与改革的目的就是扩大授权，提高贷款额度，千方百计把钱搞到手，至于企业如何，产业如何，不是他们关心的问题。这叫有头脑把握大势从中渔利。政府都有改革任务，老板儿有参与动机，银行只得出钱。
　　“钱弄到手，哪个在用于发展？以各种渠道进了腰包。别看个个牛皮哄哄，国家的钱在给他们撑门面，你喊他私人拿，比挖祖坟还难。老梁啊，你是第一个想还钱。冲着这点就有胆子给你提高额度。”
　　“不贷了不贷了，贷得越多越辛苦。累死累活，都在帮你打工。宁愿挣一个得一个，也比给你们当苦力强。”
　　“银行做的就是这生意。企业要做大做强，上规模上档次，还是要有金融支持。哪个能凭自有资金搞成大企业。”
　　“我莫野心，也不想当企业家，把饭碗端好就行。慢慢把账还了，不然哪天扫地出门，一家人喝西北风。”
　　“看你说的，上千万资产，子子孙孙都够了。我们是社会主义银行不是资本家。你的就是你的，莫东说西说，好好搞多挣钱。”行长笑着出主意，要想还账，也不用这样大张旗鼓，何苦让别人把你当异类，以后如何打交道。贷款到期再说，依据实际情况再决定展期额度，不知不觉中达到目的，一切自然而然多好啊。立君同伍妹儿商量，决定第一年还20万，后面看情况再说。可还没等到二次还款地震就来了。
　　立君每天拜会完领导或客户，协调好公司相关事务，只要时间允许都会回办公室。从当厂长开始，立君就立下规矩，只要在厂里必须去车间班组看看。最开始是为了尽快掌握业务知识，后来逐渐成了习惯。每天去一趟，对职工是督促，重要的是与职工沟通，有问题可以立即解决。还有一个好处，回到厂里下午时间可以自由安排，特别是从写小说开始，立君总会抓住利用一切零星时间，把构思变成文字。
　　四月初八，午饭后，立君开始写武则天计划兴建白马寺。《媚娘则天》已有几十万字，开始在天涯连载。受《永远的皇后》影响，好多粉丝转至新书不停催更，但远远没有《永远的皇后》火爆。不奇怪，毕竟写武则天的太多，好多说法故事大家耳熟能详。立君想写出真实历史，与读者的猎奇相去甚远难以共鸣。但立君还是很认真进行考据。比如薛怀义怎样入宫，如何成为面首，后来如何失宠，又怎样烧了明堂和天堂，流传的说法迥异，得一一鉴别考证。《新唐书》《资冶通鉴》当然得读，魏徵的《武则天传》不得不看，当然还有《隋唐演义》《唐史演义》，不过这类书都是正统，可能只是一家之言。武则天是数千年唯一女皇，归根到底也是人，更重要的女人。从她的角度出发一定不是这样。帝国强大富庶威名远播，各方势力虎视眈眈。朝廷派系林立，权谋斗争不断，在强大的男权社会，一个女人该是何等的孤独苦闷，真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立君正酝酿着，开始续写儿女情长，房屋突然剧烈摇晃。地震！立君想往起站，却一下摔到在地。书柜在头上哐当哐当，书纷纷落下，立君用手护住头，身体圈起来，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完全控制不住，勉强朝墙角挪动。上高中时，石泉常常地震。老师和同学们见怪不怪，嘻嘻哈哈演练，嘻嘻哈哈应对。那时人年轻，血气方刚，觉得地震并不可怕。这次迥然不同，昏天黑地，到处嗡嗡嗡乱响。完了全完了！得出去，这座楼太旧太老，一定会倒。立君拼命站起来，一只脚撑起另一只却软下，试了几次都不行。立君背靠墙角，双手撑着墙壁，无可奈何忍受着。
　　终于停了。立君三两步跑下楼，院子里站满了员工，个个失魂落魄，见立君出来，立即围成一团，七嘴八舌诉说。脚下又开始摇晃，大家趴在原地，女职工尖叫哭泣，挤作一团。男职工沉稳地看着立君。立君沉默不语，等到摇晃停下止，问道：“都好吧？”
　　“都好，没问题。”
　　“破了点儿皮，跑快了摔的。”
　　“车间瓦梭了。”
　　“库房架子倒了。”
　　……
　　大家吵吵嚷嚷报告情况。厂里没啥大问题，不知道家里怎样？电话嘟嘟嘟没信号。大家都望着立君。“回家！全部回家，无论有事没事，五点钟回来，看看下步咋办。”立君朝大家喊道。
　　家里一切都好，只倒了两个花盆。立君抱着儿子百感交集，岳父岳母催着快去学校看女儿，快去药店看伍妹儿。药店一团糟，药架东倒西歪。伍妹儿一见立君，泪水就流满脸庞，几个店员也偷偷抹泪。立君拍拍伍妹儿，让大家不要管店里，拉下卷帘门锁了回家，明天上班时间来一趟，到时再看怎么办。
　　立君和伍妹儿赶到学校，黑压压人群堵死了校门。远远看见学生集中在操场，一切还好，两人不自觉出了口长气。女儿上学时，人托人面托面，才进了私立学校。虽然费用较高，学校还算用心，学习生活都不错。保安不停地喊：“大家放心，同学们很安全，没人受伤。不要急，学校正按程序报告，是放是留等下通知。”看这情况，估计一时三刻出不了结果，立君同伍妹儿商量，她留下等自己马上回公司。
　　到公司已过五点，职工三三两两聚在院里，不敢进会议室。小青瓦房开了天窗，到处是碎瓦。废弃无用的危房倒了一面墙；机器设备布满灰尘，堆着掉下的瓦片，架子材料电脑东倒西歪。员工家庭没房倒屋塌没人受伤。立君安排办公室照相录像。将二十多人，分成三班，从明天开始，按时到公司值班。主要任务保护公司，防止有人趁乱打劫。打扫卫生收拾好环境，搞清楚房屋和机器设备损坏情况。至于何时恢复生产只得通知。自己得回石泉。不知道石泉怎样，不知道张家场怎样，妈老汉儿如何。
　　
　　38、县城
　　
　　立即出发不现实，得准备吃的和水，车子需要加油。平常加油的央企因为停电不能工作，站里的人只管值班值守。跑了几处，好不容易在私营加油站加了油，到家已过晚上七点。伍妹儿早已回家。学校实行临时管制，不准进也不允许出，家长可以送衣物零食。立君刚说回老家，伍妹儿就反对。据说县城全埋了，政府正组织人员前往救援。
　　“路断完了，开车不得行。走路要几天。沿路都是山，到处滚石头，危险得很。电话通了，先打电话问，老家离县城一百多里，不会像县城吧。”
　　“老汉儿随时在县城，回家时间少得很。实在不行，等等再想法。”真这样的话，也不能冒险。联系下城里其他石家沟的人再说。老兵汽修车、城郊乡建筑公司、梁氏纸箱厂，都是石家沟出来的，一定会有消息。
　　小区保安喊话，让大家从房里出去，先想法在外面过夜，无论如何不能在房里。立君看看伍妹儿，伍妹儿看看立君，准备听从社区安排。岳母不同意：“大人得行，娃娃咋行？床也没得咋个睡？虽说立了夏，可晚上还冷得很。”儿子才四岁多，自然不能在屋外过夜。岳父说：“要去你们去，我们三个在家里，床上睡到哪点不安逸？下午那样凶，一点儿裂缝都没得，不可能再来吧。老房子不敢，这是新房子肯定没问题。”
　　立君四处看看，屋里屋外确实没丝儿裂缝，也就同意了。就问那套老房子和以前旧房子如何？岳父岳母下午已经看过了，房改房侧面有几条裂纹，新买的房子一条裂缝也没有。
　　岳父岳母又提醒，趁天没黑尽，快去买点儿桶装水。自来水停了，得给娃娃兑奶粉，还要洗菜煮饭，不说洗衣拖地，厕所总得冲吧。立君和伍妹儿下楼，想想附近肯定到处是人，干脆开往人少的郊区。不仅买了桶装水，还买了矿泉水，买了电筒蜡烛，方便面小面包，备足了十天半月的大米面条。车子尾厢装得满满当当。
　　小超市货架一扫而空，老板儿忙着算账找钱。大家等着议论着，啥时来电啥时来水啥时才能恢复；又说石泉县城被埋，彰明塌了半边，安州到处都是伤员。一群人在这里为吃好喝好排队付钱，不远的地方，许多人却在为生命奋斗。很不真实！石泉城里有高中同学和教过自己的老师，父亲多半在县城。无论如何，明天一定去看看！
　　伍妹儿不再反对。天刚放亮就出发。四处拥挤堵塞，据说车只通到安州。平常四十分钟的路，居然中午才到。原本空旷荒凉的原野道路广场，走着站着地上躺着，一群又一群，电影里逃难的镜头正在上演。没地方吃饭，没地方喝水，一群人站在路肩讨论分析。都是石泉人，记挂着父母子女，最终决定步行回去。顾不得头上飞落的石头，连跳带跑，天黑前终于到了石泉城外的县中。
　　熟悉的学校成了废墟。大门还在，围墙东一段西一段，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教学楼支离破碎，柱子楼板钢筋突兀地伸在空中。操场上集聚着学生老师，蓝球架东倒西歪，乒乓台前围着一群人，课桌椅子胡乱放着。东一团西一处堆着棉被衣物，地上躺着好些人。校园深处，路边的遗体越来越多，横七竖八放着。废墟上，许多人在努力敲打拆除。立君全身难受，胸前承受着重压，眼泪不停上涌。
　　立君胡乱擦把脸，立即加入救援。五六个家长用铁棍撬起一截预制板，不停地把砖头塞进去，希望把空间垫高。大家轮流作业，光线越来越暗，开始飘落细雨。有人找来书本，引燃一堆火。半夜时分，终于刨出个小洞，拖出第一个孩子。孩子受了伤，但无大碍，不停致谢。说自己是哪个级哪个班，叫什么名字，求各位叔叔救救同学，里面还有好几个，有腿压住的有胸压住的，也有没气的……几人边听边点头，又陆陆续续拖出来三人，天开始放亮。立君全身乏力，靠住半根水泥柱喘气。天天坐办公室，很少参加体力劳动，能够坚持一夜，很不错了。没力气再干，去县城吧，到父亲常去的地方找。愿上天保佑！
　　县城四面环山，城区正在锅底，一江盘旋回流，将三四平方公里一分为二。站在山崖边望去，整个县城如同电影中战后场景。山体破碎，房屋坍塌，桥梁断裂，四处冒烟，空气中弥漫着难闻味道。老城区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医院学校被山体掩盖，原本繁华的十字街口隆起巨大的废墟。新区还算万幸，街道房屋保留着原有样式，能看出城市基本框架。
　　父亲平常主要在新区，那里集中着机械厂茶机厂化肥厂纸厂印刷厂，能随时接到生意。厂房附近有几处废弃区域，方便车辆停靠。沿街有机械加工作坊，汽车维修门店。立君尽力分辨着，心情稍稍平稳下来。
　　一切都毁了，没有路下山。只能攀着悬崖上的树木藤条下滑，稍不注意就会滚落山崖。人们源源不断向下。立君瞅准位置，踩实脚步，学着别人办法开始下山。进入城区，才明白远看的一切都是假象。每处废墟下，每幢危房里，甚至街道边，随处可见遇难者。立君强打精神，努力向新区前进。远处看着还算完整的道路，不是隆起就是断裂，巨石或建筑残体阻挡着，不得不上爬下跃，直到午后才到新区。
　　人们正一批批外撤，立君逆行进入工厂，见人就问，认不认识梁勤华，见没见过，知不知道在哪里。纸厂一人说认识，不过现在业务少了，好久没见面。汽车维修店有人说认识，前几天来问过配件，这几天没看见，当时说要去哪个茶厂送机器。立君不停致谢，忙去茶机厂证实。茶机厂紧靠大山，厂房办公楼全被巨石掩埋。院子里几个人，正从窗户中接送衣物被子，地上摆着两个扎好的包袱。一说梁勤华就夸他命大，前天来装揉茶机，昨上午十点钟出发去彰明，要不肯定埋在下面了。父亲没在县城，可能在彰明，彰明没石泉危险，说不定一切安好。高度紧张的精神松弛下来，立君突然感觉很累，顺势在院子里坐下。
　　天亮出发直到现在，一刻都没休息。从山崖上小心翼翼下来，进入老城区就在废墟上翻上爬下，终于可以静下来喘口气。茶机厂来过多次，总是人来人往，机器运转不断。此刻，倾倒的房屋，滚落的巨石，杂乱的机械，全都静静立着，偶尔两声鸟鸣很不真切。废墟里巨石下，不知道掩盖了多少生命。从院子出去后右拐，越过马路街道，就是政府广场。敦周在那里上班，不知情况怎样，真该去看看，那里有好多认识的秘书和工作人员。
　　中午从政府街道经过，那栋楼仰天倒着，沿街摆着一溜儿遇难者，安静得可怕，当时没想到敦周。现在过去，能发现什么呢？是去楼里找人，还是沿遇难者看一圈儿？太残酷了！不愿看到熟悉面孔。太累了不想动，四点多钟了回县中去吧。以前只需一个小时，现在可得走上两三个钟头。那儿好歹能听能看到活生生的人，能感觉到勃勃生机，能打破到处弥漫着的死亡气息，不至于压抑得难以呼吸。立君缓过了气从茶机厂出来。废墟中的人越来越多，军人消防警察志愿者，更多的是灾民，都在救死扶伤。天渐渐黑下来，无论是救援者，还是寻人的亲属，一群又一群人涌出县城。
　　回到县中天已全黑。有人有组织地在救援处理遇难者遗体。车辆忙碌不断，开始运送伤员或尸体。休息休息，明天回绵州吧。背靠繁盛的桂花树坐下，看人们来来往往，一拔又一拔攀向废墟。不远处有人号叫哭泣，有人点纸烧香。烟雾和香蜡味四处弥漫。立君默默不语不停抹泪。也许可以留下，救救被困者，抬抬伤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样的大灾大难，不做点什么转身回了绵州，以后会不会自责后悔？留下来做啥？要力气没力气，要技术没技术，啥工具都没有。包扎伤口没酒精棉花绷带。从废墟中救人没钢钎铁锹十字镐。立君这样坐着，各种声音在耳边嗡嗡嗡嗡，一会儿迷糊起来。
　　直到被咣当咣当的声音惊扰，才勉强睁开眼。一辆辆挖掘机开来，跟着一群群家长。废墟上的人们高叫起来，机械靠近楼房开始作业。立君长长地出了口气，得想方设法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张家场，确定母亲安危，再想法联系父亲。家事国事天下事，把自己的事管好，就是为灾难作了贡献。至于石泉县城和母校，个人能为她做什么呢？还是走吧。真走啊？那么多人埋在楼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古人都不如。灾难是敌人废墟就是战场，这时候走就是逃兵。立君羞愧不已，再救一天吧，为以后几十年求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