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贷款

　　立君随着消防官兵、军队、警察，在废墟中进进出出，三天后才回到绵州。整整三天，都在老县城挖掘废墟寻找活人，或者抬送伤员搬运尸体。除了口罩什么防护措施也没有，暴露在阳光下，脸手开始脱皮，衣服汗湿又晒干，与灰尘板结在一起，散发着恶臭，再不回家不行了。
　　回到绵州，街道房屋整齐完好，绿树鲜花，车水马龙，仿佛梦境一般。与以往到处溢彩流光、热烈喧嚣不同，城市异常安静反常得让人害怕。经过城市新区时去了梁氏纸箱厂，过城郊乡又到了老兵汽修厂，两家的老板都回石泉去了，张家场石家沟没一丝音讯。立君留下手机号，千叮万嘱才离开。
　　人们不再在屋外过夜。立君冲了澡，换了衣物，室内灯光透亮，电视播放着各种灾难镜头，仿佛从非洲回到了欧洲。伍妹儿告诉立君，小区通知大家报地震受损情况，据说有补助，没张贴通知，不晓得具体要求。怎样报才好？家里没损失，房子也没问题。药店架子倒了好多药坏了，算不算损失？印刷厂倒了一面墙，备下的纸张损失了算不算？房上的瓦怎样算？还有生产原料，将来的机器维修等等。
　　立君想着塌方断道倒塌房屋石泉废墟，还有废墟中的尸体，感觉太没感情，无丝毫慈悲。一边生死决择，一边蝇头小利。不知者不怪，没法驳斥伍妹儿，也就随口应道，别人怎样我们怎样，不急在一时。躺在床上，异常疲惫却无法合眼，满脑子都是废墟尸体难闻的气味，各种烟雾在眼前飘荡。史书上记载了很多灾难，阅读时一眼而过。史书上寥寥数语，却包含着无数生命和多少苦难。这五天经历彻底改变了认知。
　　第二天醒来，手机里全是消息。立君一一报了平安，专门给姐姐打电话，报告初步判定父亲平安，母亲的情况正在核实。小野子很快打来电话，说计划带群朋友回川奉献爱心。立君嘴上说目前兵荒马乱，一切乱七八糟，还是做好手中事情别来灾区添乱。心里想的却是小野子一来，好多事情已经平静，弄不好又会兴起波澜，还是不见为好。全国人民和全世界都在支持四川支持汶川，小野子参不参与真不重要。
　　上午陪伍妹儿去药店，就怎样处理货架恢复经营确定了办法。下午去公司，两位负责人汇报，主管部门来电话，要求抓好灾情排查，做好受灾统计，积极恢复生产。最急的是保险公司和银行，连着来了几次电话，叮嘱立君回来及时过去。立君知道保险条款中，地震属于不可抗力不会有赔偿，难道会有变化？至于银行，更想不出会有什么急事。目前最要紧的是搞清父母情况，其他的放放吧。面临灾难，除了生死还有什么值得关心！
　　安排完已是傍晚，听说体育场成了救助安置点，立即驱车前往。整个体育场乱哄哄，地上撒了石灰，划成一片片区域，胸前挂着吊牌的人走来走去，一些人搭帐篷，一些人搬物资，更多的人呆呆地坐在草地上。搭好的帐篷上贴着纸，打印着地址电话。石泉在哪里？张家场在哪里？立君绕着体育场跑了两三圈，终于有人说：“没得张家场，张家场不严重，只倒了几间房，没听说死人。”立君连连致谢。罩在头顶的乌云瞬间散去，掏出手机立即告诉姐姐。换一种心情看着乱糟糟的场面，也不觉得难看零乱。
　　回到别墅，父亲正在大厅和岳父抽烟谈话。立君非常高兴，连连说这几天把人都急死了，给父亲说起在石泉县城茶机厂和汽修店。岳母在一旁不停地说，好人有好报遇祸躲得过。父亲很自豪：本来计划前几天就把机械送去彰明，结果车子有点问题，只得先修车，修好后也没急着去，偏偏定在当天早上去，如果早送或者晚送，肯定在县城凶多吉少。更凑巧的是平常安排驾驶员送去就行了。这位老板儿同勤华见过面，彼此投缘，新学了手工黄茶，这几天新茶上市，一再请勤华尝鲜，手中没事就跟着去了。货送到后，刚吃了午饭，才泡了两泡，茶味没出来，地震却来了。
　　“房子倒得多，好多人缺胳膊断腿。记挂车队，我们先开车后走路，从彰明回了趟县城。运气好，新买的轿车没压到，想方设法开出来，走小路绕村道，转弯磨角这么多天才到绵州。最麻烦是加不到油，加油站不准卖，要有政府批的条子才能加。”勤华说，“来看看你们，明天就回张家场。碰到的都说不严重，你妈一个人回去看看才放心。”
　　“进出的路都断了，咋个回？”立君问。
　　“从绵州去蓉城，到汶川后再走茂州，问了好多人都说能过，没啥大问题，就是远得点儿，有四百多公里。”
　　“肯定不安全，一个人要不得。”伍妹儿说，“要不再等等？城里电话通了，过几天乡镇也会通。打个电话问问再决定，这样的灾难，保险点儿最好。”
　　“反正都要回去看看，先把眼前的事情搞清楚，后头咋办再想法。”勤华说，“没问题的话尽快回来，好多事情等着办。房子场地不存在租别人的。大多数货车都派在外面，有几辆埋了，都买了保险，赔不赔怎样赔得等政策。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了。队伍还要不要，事情还做不做，这帮人咋办，拖不得，把人召集起来得尽快拿主意。”勤华经过几十年努力，成立了运输队，名义上有十几台车十几号人，虽然自己只有三台车，其他都是别人挂靠在公司，但整个车队一直自己指挥，大灾大难前缺不得主心骨。
　　“你一个人还是有人同路？”立君问。
　　“同送货的小伙子一起，他是外地人没啥事。”
　　立君也很想知道母亲情况，就让父亲留下轿车开自己的越野。方便食品、矿泉水、水果和给母亲买的吃穿用品装了满满后备厢。一再叮嘱父亲，如果不行就马上回来，万万不能硬抢，好多地方震松了，外面看着好好的，说不定一压上去就垮了。勤华随口应着好像并不放在心上。
　　立君又给开车的小伙子说：“货车视野开阔，我这个车要差些，进了峡谷，一定要特别注意头上。塌方垮岩好说，关键要看有没有灰尘烟雾，回不回去不重要，关键得安全。”
　　小伙子笑：“梁总你放心，跟老板儿快十年，从没出问题。货车开起重得很，你这车多好啊，方向又准操探又轻，放一百个心，安安全全去，肯定安安全全回来。”
　　父亲也在旁边说：“放心放心，这小子技术好，人聪明又生事，从没出过问题。保证安全第一。”
　　送走父亲，立君就去保险公司和银行。保险公司老总一再表达多年的老朋友，一直支持公司工作，一起想法看能不能将损失降下来。不外乎是如何统计，如何收集资料，如何保持口径。立君表达着感谢，觉得办法不多，真想得到政策支持并不简单。银行迥然不同，政策直接明白，可以申请暂停还款，可以申请停止计息，还可以申请财政贴息，甚至可以申请免除贷款。行长就是当年一同去南方的副行长。
　　行长说：“我听到风声就喊你，哪晓得你跑石泉去了。”
　　立君把石泉的惨状说了：“不是伟不伟大，那么多人埋了，哪个都会救，实在不能马上跑。几十年后，有人问起当年遇灾做了啥，你说如何回答？总不能说，看了一眼就跑了。”又汇报母亲在张家场无消息，父亲绕道四百公里回家。
　　行长真心实意称赞道：“老梁，还是那句话，你是真正的企业家，有理想有情怀。你如果当领导，老百姓就享福了。”
　　最终说到正题上。“关于免不免贷款，不同场合听了几次，没具体东西，好多人怀疑。我相信是真的。”行长说，“免贷款可不可能？可能性很大，经济不景气，国家要发展人民要富裕，关键靠产业，说产业就得落脚到工厂企业。免除贷款轻松上阵，于公于私都有利。国家现在强大了有这个能力，这样的大灾大难正好是机会。需要考虑的不外乎具体办法，怎样认定受灾，按怎样的程序批准。得提前准备好，基础就是资料。这几天一晃就过了，到处恢复好了，打扫得干干净净，哪里去找受灾图片资料。急着找你，就是要第一时间收集资料。到时拿不出东西，啥都是白说。你我兄弟一场，错过了这个政策，于公于私都不划算。”
　　立君奉承道：“唉，这本事一辈子学不到。你才是真正懂历史，不但懂关键还炉火纯青。从历史中洞悉现实，在现在安排未来。佩服佩服！”
　　行长也不客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在摸爬滚打中体会，你们知识分子是从书本上思考在理论上领悟。你我合作有实践又有高度，没准能有好结果。”
　　“老规矩，你指示我落实，兄弟们一起发财。”
　　行长要求立君多拍些受灾图片，同一个点可以多换换角度。要是收拾干净了，不介意找个类似的地方补点儿镜头。一句话能够证明受灾严重损失惨重，这叫有图有真相。然后就是排查登记，做好台账，厂房设备生产物资一样也不能漏。台账得注意逻辑，震前如何现在如何，不能生拉硬扯，把好好的事情弄坏了。最重要的当然是额度，贷款多少想免多少，怎样计算都得考究好。弄好后就不断汇报，政府层面一层层汇报，最终主管部门签字画押认可。然后是向金融系统一层层汇报，然后上报，银行领导最终签字同意为止。
　　立君心中雪亮，嘴上却说：“你这套太复杂太专业，我搞不懂，还有中间的曲曲折折，我是请不动各路大神。老规矩找中介，一切搞定按几折算？”
　　“有人做当然好，你省心我省事。从上到下八字没一撇，不晓得有没有人做。我问问身边的专业人士，有人做最好，如果没人做自己也得做啊，出这样的政策不容易，赶上这样的机会更不容易。至于报酬怎样算以后再说吧。”
　　三天后，一个专业财务公司联系立君，说行长交待了，要立即进场开工。立君问具体条件。带头的眼镜说：“不晓得，老板安排就来了，我们只管做事，具体的问行长问老板。”立君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就安排财务立即提供账目，无条件打好配合。其他员工继续准备恢复生产。
　　不是说八字还没一撇吗，到底是啥情况？问不问怎么问？政府主管部门是什么态度？银行系统是不是正式出了文？前提条件是啥？自己的公司有没有希望？如果没可能就不操这份心。既然进场了肯定有把握。能免多少？三成四成还是对半开？办成后怎样算账？真不好开口。同行长打了这些年交道，还是没摸准真正脾性，没到什么都能说的地步，走一步看一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还是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