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穷凶

　　何仙姑站起来，说：“我想还是去，叫虞姬另外准备一份吃的兮。”并且警告好象，不要急急忙忙让这可怜虫脱下衣袍——话刚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她用纤瘦的手紧紧地抓住喉咙，仿佛她那里疼极了似的。她那白晰皮肤下的青筋在急急地跳动。她的脸色更苍白，那双眼睛也瞪大到了吓人的程度。她快要晕倒了，虞姬便连忙跳起来抓住她的胳膊。可是一刹那，虞姬就把她的手甩开，跑下台阶。像只小鸟似的轻盈而迅疾地朝碎石道上飞跑而去，那条褪色的裙子在背后随风飘舞，两只胳臂直挺挺地伸着。接着，何仙姑明白了，她像挨了当头一棒。那个人抬起一张长满了肮脏的胡须的脸，停住脚步，站在那里望着屋子。好像疲惫得一步也挪不动了，何仙姑这时才晕头转向地向后一退，靠在走廊里一根柱子上。她的心脏忽而急跳，忽而停止不动，眼看着虞姬抽抽搭搭地投入那个肮脏士兵的怀抱，他也俯下头去舔她。
　　何仙姑满怀狂嘉地向前跑了两步，但好象拉住她的裙子，拦住了她。
　　“别破坏这个场景。”他悄悄地说。
　　“你这木头，放开我，放开我！这是项羽兮！”他没有松手。
　　“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兮，是不是？”好象平静地说。
　　这时，何仙姑低下头，怀着一种又高兴又恼火，却又无能为力的惶惑神情看着他。她从他宁静的眼睛深处感受到了理解和怜悯之情。
　　何仙姑坐在屋里给项竹写竹片，详细解释为何她自己、虞姬或项羽都无法回到皖城去同她一起庆祝项羽的归来。这已是第十次写这样的竹片了，她很不耐烦，因为她晓得项竹一读完开头几句就会把竹片放下，然后再一次来竹片诉苦：“可是我真害怕独自一个人生活兮！”她的手已经冻僵了，便停下来使劲搓搓，同时将双脚深深踹入裹着脚的干草里。她的鞋后跟实际上早已磨掉，只好用碎牛皮包起来。牛皮尽管可以使脚不必直接踩地，但已起不了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好象把马牵到阴曹地府钉蹄铁去了。何仙姑暗想这世道如何变得如此怪了，马还有鞋穿，而人却像院子里的狗还光着脚兮。
　　她继续拿起炭笔写竹片，但这时听到好象正从后门进来，便又把炭笔放下。她听见他那条木腿在屋外面的穿堂里梆梆地响，后来没有声息了。等了一会儿，想必他会进来，但没有一点动静，于是她只好喊他。他进来了，两只耳朵冻得通红，淡黑色的头发一片蓬乱，站在那里俯视着她，嘴角浮现着一丝幽幽的笑意。
　　“何仙姑，你究竟攒了多少金元宝兮？”他问。
　　“难道你是贪图我的金元宝要是我结果兮？好象。”她有点粗鲁地反问他。
　　“嗨不，仙姑，我才不管你有多少金元宝兮。”
　　她审讯似地注视着他，好象显得不很认真。不过，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反正她觉得可能出了何事。
　　“我手头只有十个金元宝。”她说，“这是那个司马欣的军人留下的最后一点了。”
　　“嗨兮，仙姑，这会不够兮。”
　　“不够做何事？”
　　“不够交保护费。”他答道，一面蹒跚地走到地坑炉前面，弯下腰伸手烤火。
　　“保护费？”她简单地重复了一遍，“嗨兮，我的玉皇大帝，好象……如今没有郡，县，亭，我们跟谁交保护费兮！”
　　“嗨兮，仙姑。但他们说你交得不够。这是今天，我在阴曹地府那边听到的。”
　　“嗨兮，好象，我真不晓得。你究竟是何见地？”
　　“何仙姑，我的确很怕再给你添烦恼，因为你已经够苦的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诉你。他们说你还得付更大一笔的保护费。他们把这里的保护费增加得吓人地高度，我敢说超过了所有地土的保护费”。
　　“好象，谁收我们的保护费？我们的保护费交给谁？”
　　“何仙姑，你从来不大到郡府去，我也高兴你如此。那是这些日子女人不该去的地土。可是假如你去得多了，你就会晓得，那里近来沒有官员只有不少的军人，是贵族二代在当政。他们会叫你气炸的。而且，还常常发生用刀剑抡夺的事件。用收军费的名义强打恶要，以及……”
　　“可这同我们的保护费有何关系兮？好象。”
　　“我正要说兮，何仙姑。由于军队的某种原因，那些无赖已经对这地士的保护费表示很不满意，仿佛这是一个能挖出金元宝的地土，所以秦王朝的币铢早就不用了。当我听到这风声，便到那南天门和阴曹地府去打听，收集了许多的闲言碎语。然后我才发现，有人希望在你付不出这些额外保护费时，军门将公开拍卖你这个人，于是他们可以用低价买下这块地土。谁都晓得你交不出这么高的保护费。现在我还不晓得究竟是谁想买这块地土。我找不出来。不过我心劲，项羽这胆怯的家伙，那个娶了虞姬的他，他肯定会晓得兮，因为我正要向他探听，他便尴尬地笑了。”
　　好象找个地方坐了下来，抚摩着他的半截腿。这条残腿每逢天气寒冷就要疼痛，而好半截木头又镶嵌得不很好，弄得他很不舒服。何仙姑呆呆地望着他。他谈到保护费这个要命的风声时，态度还是那么随便。由军门开拍卖人兮？那么大家往哪儿去兮？而且九江会属于鲸布！长沙属于彭越的，这都是不可思议的！
　　何仙姑早已专心致志于家里的事，因此不大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既然有好象和项羽去料理她在这地土可能要办的一切事务，她就没必要关心在仗开打前的事，何况她对于大家有关打仗的谈论听而不闻，她如今才对于好象和项羽在夜饭后有关开始重建的闲谈也不怎么在意了。
　　可是，当她听说那些倚仗打仗大谋私利的败类，以及那些包袱贵族。后者是秦王宣告灭亡后，就像蝗虫般拥来的王亲贵族之流，他们把郡县的财富变为自己的财富，然后他们又把全部财富装在一个包袱带到这里。她还同那个所谓的贵族打过几次很不愉快交道。她也听说过有些被解放的贱民杂种已变得相当傲慢无礼了。把秦始皇咒骂几遍，所以有许多事她却难以相信，因为她有生以来还从没见过一个傲慢的贱民杂兮。
　　但是，有许多事情是好象和项羽合谋向她隐瞒了。随着打仗灾害而来的是重建故园时期的更大灾害，只不过他们两人早商量好了，在家里谈论当前形势时不提外面那些更可怕的具体情况。而当何仙姑不加回避地高兴听听时，也大多是这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
　　她听项羽说过，齐国正在被当作一个被征服的地土对待，而征服者所采取的主要政策便是给予报复。不过，这样一种报道对于何仙姑来说丝毫没有见地，因为那都是男人们的事。
　　她听好象说过，似乎项羽己经准备让皖城重新建立起来。好兮，何仙姑心颈，男人们总爱为一些蠢事操心。而她，楚军在皖城沒有杀过黎民百姓，过去没有鞭打过她，这一次看来也不会。如今最要紧的是拚命做事，再用不着为谁郡县忧虑。反正，打仗事情已经过去了。
　　何仙姑并不晓得如今的一切是非都已经改变，诚实的做事不会再赚到公正的币铢。这里如今几乎处于地土豪强管制之下。现在楚国士兵镇守着整个地土，贵族的第二代完全控制这里的一切，而他们正在确立适合于他们自己的规矩。
　　这个由贵族和地土豪强组织起来的人世间，其职责是做那些懒惰而激动的贱民和杂种，现在正吸引他们从各地从各处转移到这里来。由贵族里供养着他们，任其游手好闲，并且腐蚀毒化他们的心劲，激发他们反对以前的秦王朝。彭冲负责皖城的一些地土，他的助手是乌云丈夫雨水。他们两人大肆散布谣言，说汉王刘邦接受了楚国的叛逆韩信和卖国贼陈平。正等待时机，要让贱民杂种病死饿死，而贱民杂种为逃避这一厄运的唯一希望，在于这个人世间以及豪强贵族给他们提供的种种保护。
　　好象和项羽进一步告诉杂种贱民们，他们在哪个方面都不比乡间匠弱，并且很快就会允许豪强贵族与贱民杂种通婚了，而他们以前的主人们的财富也将很快被瓜分完，每个贱民杂种都将郡县财富分归自己所有。他们以所谓郡县有歹人作恶的故事来煽动杂种贱民，因此在一个一贯以贵族关系亲密闻名的人世间，仇恨和猜疑又开始抬头了。
　　贵族由豪强撑腰，同时军方发布了一些是非的管制被征服者行为的命令。人们动辄被捉被杀，甚至对豪强贵族表示冷淡也会构成罪名。军方颁发的命令有关于孩子的，关于病人的，关于谁的衣袍上所钉的钮扣是何种门类，关于日用品销售以及包括其他几乎一切事物的。豪强贵族有权干涉何仙姑所经营的任何买卖，并且有权对她所售出和交换的一切物品规定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