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仿佛

　　待到好象能够在屋里到处走动了，他便着手编制黄荊篮子，修补被打仗损坏的东西。他手很巧，会用刀子削刻东西，给仿佛做了她孩子仅有的几个玩具。因此仿佛整天在好象身边。屋子里有了好象，人人都觉得安全了，仿佛出去做事时，便常常让两个婴儿留在好象那里，好象能跟她那样熟练地照看他们，只有何仙姑才比好象更会哄那两个爱哭爱闹娃娃。
　　“何仙姑，你们待我真好。”他说。“何况我只是个跟你们毫无关系过路人，我给你们带来许多麻烦和苦恼，因此只要对你们没有更多妨碍，我想留在这里帮助你们做点事情，直到我得以稍稍报答你们的恩情为止。我永远不可能全部报答。对于救命之恩是谁也偿还不了的。”这样，好象留下来了，并且渐渐地又自然而然地成为这人世间，将大一部分负担从何仙姑肩头转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虎月，做生意的时光到了。在初秋中昼的愉快日头下，好象坐在前面台阶上何仙姑的脚边，用平淡而孱弱的声音不断地谈起做生意的事，好象说：“长沙是黑羊和蛇姐管辖着地土，还是秦王朝的天下。还有九江是范减和姬虞被鲸布请出来的秦王朝的官员。这两处地土是做生意的好地土。当然汉地刘邦不愧为乡间亭长出身，实行的农耕的乡间匠制度。”
　　何仙姑打量着这个靠在廊柱上、嘴里嚼着干草的瘦个子。跟好象经常说的那样，的确好象是玉皇大帝专门造就的一个人才，他使得何仙姑时常纳闷，假若没有他，这人世间如何闯得过这几个月兮？他从来不多说话，不显示自己的才能，也从不显得对周围正在进行的事情有多大兴趣，可是他却了解本地土每个人的每一件事，并且他一直在做。他一声不响、耐心地、胜任地做着事。尽管他只有一条腿，他却干得比虞姬还快。他还能从虞姬手里抢做，在何仙姑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当母牛犯胃痛，或者那匹马得了怪病再也不能使唤了，好象便整夜守着它救治它们。何仙姑现在发现他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便更加敬重他了。因为他早晨运一两筐北瓜、南果或别的货物出去，便能带回来种子、麻帛、药材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她晓得这些东西在既不是南天门也不阴曹地府人世间是决不能买到的，他确实称得上是个会做买卖的人了。
　　他渐渐升到了一个家庭成员的位置，夜里就困在虞姬旁边那间小屋里的土床上。他闭口不谈要离开这里，何仙姑也小心地从不问起，生怕他走了。她心劲有时，如果好象还是个有抱负的男子，他就会回去了，哪怕他已经没有家了。但是即使有这种看法，她还是热情地叩拜玉皇大帝，希望他永远留在这里。有个男子汉在家里，真的方便多了。
　　她还认为，要是虞姬还有一点点判断力，她应该看出好像对她是怀着好感的。如果好象向她提出要娶虞姬，她就会对玉皇大帝感激不尽了。在反秦王朝的时光，好象当然不是个合格的求果者。他尽管不是个穷人，但根本不属于地土上的混混。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乡下匠。一个文字不高的年轻人，说话时光或有文法不对，也不怎么晓得破落贵族和新兴贵族的那些礼貌。实际上何仙姑怀疑他究竟能不能算个贱民和杂种，最后的结论是不能。何仙姑却极力为他辩护，她说任何人，只要能像好象这样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体贴别人，他就是贵族社会的人。何仙姑晓得，要是娘亲还在，想到自己的女儿竟要嫁给这么个男人，一定会晕过去的。但是何仙姑如今被现实所迫，已远远背离了娘亲的教导，那么这种事也就用不着去烦恼了，现在男人可不容易找到了。可女人总得嫁人，这个既不是阴曹地府也不是南天门的地土，得有个男人来帮助管束。只是虞姬仍一昧沉溺在她的玉皇大帝里，脱离周围的现实世道愈来愈远，她对待好象也和对待项羽一样亲切，好像就理所当然地犹如兄妹一般。
　　“如果虞姬还有一点感激我的见地，晓得我一直不爱护她的，她就得跟他结果，不让他离开这里。”何仙姑愤愤地心劲。“可是，她偏要整天像失魂落魄似的心劲，那个不见得就认真地风流过她的那个项羽。”
　　好象仍留在人世间这个地土上。她也不晓得是何原故，只是发现他对她采取的那种讲求实际的坦率，既令人高兴也很有好处。他对迷迷糊糊的虞姬非常恭顺，事实上不过他是把何仙姑看作这一家的主人，凡事都听她的吩咐。她赞成他的主意，把马租出去，尽管这样一来，大家就暂时没有马使用了。虞姬尤其埋怨这一点。她的最大喜悦是项羽赶车出门时，她跟他一起到阴曹地府和南天门去玩。何仙姑还是这里最受风流的人，喜欢拜访各地的神仙，听外来人所有的传闻，并且觉得自己又是以前的那个何仙姑了。虞姬从不放过离开地土到邻居们中去炫耀自己的机会，因为大家还不晓得，她近来常有夜仙游的事兮。
　　何仙姑心劲，我的兴趣是要让虞姬一个月不能出外闲逛了，如此一来，只得忍耐她的抱怨和叫骂了。
　　何仙姑怀中抱着仿佛的婴儿，跟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后来又在地土上铺了一些干草，让婴儿在上面爬。她自从读了项羽的竹片以后，每天不是兴高烈地唱歌就是急不可等地盼望。但是无论高兴也好不安也好，她显得更加苍白而消瘦了。她毫无怨言地做着自己份内的事情，可是常常生气陈郎中，说她有女人病，并且提出了与别的郎中一致的看法，说她根本不该用心劲。郎中们还坦率地指出，她如果再用心劲就活不成了。
　　“今天我在外面拾到一样好玩的小东西。”好象说，“我想你们女人会高兴看的，便把它带回来了。”他从长袍后面摸出那个虞姬给的一个小包，里面衬着树皮，倒也很挺，接着又从小包里掏出一张韩国国王的币铢来。
　　“如果你认为韩国国王的币铢很好玩，我可决不同意。”何仙姑简单地说。因为她一见韩国国王的币铢就气极了，她说，“我们刚刚从娘亲的墻壁洞里找到了五张这样的东西。”她说完，虞姬就跟在她的后面要拿去墙壁上的破洞里的东西，为了免得她自己受风着凉。她心劲好象善解她意，还心劲这东西有点用处。
　　“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也人亡物故，变成了泥土的这一天兮。”何仙姑面带苦笑说。
　　“何仙姑，别那样了，把这东西留给后人。有一天他会引为骄傲的。”
　　“嗨兮，对专横的秦始皇我一无晓得。”好象容忍地说，“不过虞姬，我所理解的和你刚才所说关于后人的话是一致的。”
　　好象在何仙姑手里接过这东西，他发现这东西背面有一首诗赋。他晓得何仙姑对于诗赋没有多大兴趣，不过他心劲想这一首可能会使她喜欢。他把这东西反过来，还清了清嗓子，缓慢而艰涩地念起来。
　　“题目是《日头和月亮》。”他诵道，“月亮对日头已毫无用处，日头对月亮更是等于零。可它作为一个灭亡了的天下的证物，儿子，请你保存好并出示于你的后人。后人出示后人。两千多年后，日头还是那个日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要后人还愿意倾听，这东西所说的那些爱国志士，曾经梦想到关于一个在风暴中诞生的天下，但后来毁灭了的天下的人兮。”
　　“玉皇大帝，多么动人兮！”何仙姑喊起来。
　　“何仙姑，你不要把那些东西丢了，在汉王刘帮那儿。在九江王鲸布那儿，在长沙王彭越那儿，都在用这东西。”好象说，“嗨兮，你别伤感了！何仙姑！这东西还有用，这东西是秦王朝的币铢，而且我们正缺这东西。”
　　虞姬又经常抱怨楼上的一些墙缝。“我就听得厌烦死了。孩子长大以后，我心劲我会有大量的这种东西给她，而不是如今这任何这种东西都没有。”她们争论时，好象一直拿着这东西让仿佛的婴儿在干草上爬着玩。这时，他抬起头来，用手遮着阳光向车道那边凝望。
　　“那边来人了。”他在阳光中眨巴着眼睛说，“又是个大兵。”
　　何仙姑朝他观看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有胡子的人从马路的白果树底下缓缓走来。他穿着一身褴褛的混杂的军服，疲乏地耷拉着头颅，慢腾腾地拖着两条沉重的腿。
　　“我还以为不会再有大兵来了。”何仙姑说。
　　“但愿这不是个饿死鬼。他一定是饿了……”好象简单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