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真相

　　当初，五弟的精神分裂症完全来自于失恋后对葛玲老师、也就是后来的葛玲检察官的痴迷。他不顾一切，一头扎进了肖思雨的作业堆里，杂乱无章地恣意勾画，完全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单相思转移。肖思雨只不过是葛玲老师的替身而已。所以，当五弟和肖思雨的作业有了实际性的成果时，五弟竟然无动于衷，没有丝毫的紧张、不安和歉疚。或许，五弟的这种从容不迫、无动于衷和一如既往，正是他的精神出现问题的开始，而情窦大开、对五弟一往情深、越来越不可收拾的肖思雨却一直蒙在鼓里。
　　五弟在山镇高级中学的消失，对肖思雨来说没有任何征兆。当肖思雨发现五弟失踪后，打爆了五弟的手机，就是没有人接听。其实，待在康宁医院病房里的五弟，每次都在端详着屏幕上“雨”这个名字，任手机铃声执着倔强地响着，直到精疲力尽，黯然神伤，最终哑言无声，然后又接上了下一个、再下一个的轮回……后来，铺天盖地的短信挤爆了五弟的手机，五弟依然无动于衷。刚开始，五弟还看了几个短信的内容；后来，就只是茫然地盯着屏幕上显示出来的头几个字里面透露出来的呼喊、委屈、焦虑、还有绝望，似乎要凭着满腔的痴情把上面的“雨”盯成“玲”……在初入康宁医院的一个星期里，五弟淹没在这执着、坚挺而持久的手机铃声和铺天盖地的短信中，沉浮翻转，直到那天终于看到了葛玲检察官的来电。
　　五弟泪流满面，接了葛玲检察官的手机，泣不成声。五弟激动着心，颤抖着手，好久才听清，对方并不是葛玲，而是肖思雨！是肖思雨焦虑、激动的嘤嘤之声：“老师……你在哪儿呀？……手机你不接，短信你不回……你，看不上俺……俺不怪……你，可你还是老……师呢……你应该接俺的电话啊……最起码的尊重呀……俺怀……孕了，家里人发现了……俺没脸在山镇待下去了……俺明天得去医院……”
　　五弟无语哽咽，任泪水从感动与歉疚的脸上噼里啪啦地滚落。
　　五弟没有关掉手机，这让肖思雨的情绪得以稍微的平静，呢喃中透露着被聆听、被理会的满足和感动，说：“老师，你在听吗？”
　　五弟用力地点点头，想说“嗯，我在听”，但却说不出来。
　　肖思雨又问：“老师，你在听吗？要是你不想听了，你就挂了吧……我知道你还……好就行了……只是好不……容易想了这么个法……好……不容易张嘴，问葛老师要了手机……”
　　顷刻间，五弟终于灵魂开窍，心窗洞开，对着手机大喊：“肖思雨！我爱你爱你爱你！”
　　五弟这一惊世狂喊，彻底结束了他对葛玲女检察官的单相思，也让五弟很快就在医生、护士、病友和家人的将信将疑中走出了山海县精神病康复医院——康宁医院。
　　肖思雨安然做了人流手术。
　　五弟办了重新上岗手续，到一处远离县城的乡镇初级中学任教——这是肖思雨的父亲为了拆开五弟和女儿而通过关系做的手脚。
　　在一个春风浩荡的周末午后，在肖思雨家的客厅里，肖思雨的父亲肖光和肖思雨进行了如下对话：
　　肖光：“你和李小米那小子真的分不开了？”
　　肖思雨：“真的分不开了。”
　　肖光：“我就不明白了，一个穷教师，有什么好？天底下比他好的男人有的是，你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这么个细不溜丢、没有出息、没有好家庭的破老师！”
　　肖思雨：“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爸。别人再怎么好，我看不上；小米再怎么不好，我看上了。不弃不离，吃苦遭罪一辈子，我俩都不在乎……”
　　肖光：“老子要是坚决不同意呢？”
　　肖思雨：“你觉得有用吗，爸？你费尽心思，用尽心血，找教育局把小米发配到边远的初中，又费尽心思，用尽心血，把我安排在你的建筑公司，为的是监管我，控制我的行踪……可你这一切良苦用心，有用吗？”
　　肖光：“那是因为老子没发现你们还黏在一块儿，或者说，老子发现得太晚了，要是早点儿发现，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地步啦！”
　　肖思雨：“你现在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啊，老爸？你至多不认我这个不争气的闺女，或者逼得我俩私奔……”
　　肖光双目圆睁，盯了肖思雨足足有60秒，然后刺眼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在接下来的岁月里，肖光只能在长吁短叹的无奈里，在冷漠阴暗的天地间，任由女儿和五弟迎来送往，你爱我恋，书写着一篇又一篇细腻深邃的作业，并渐渐走向婚姻的殿堂……
　　
　　肖思雨和苏敏早已完成了“方便”，呆在外间沙发上消磨时光，当确信里间没有了料想中的戏谑、取笑、黄段子后，安然回来落了座，这时，我们还沉浸在小米和肖思雨曾经的这个动人的故事营造的氛围里。
　　该喝和不该喝的酒都进了肚子，省下的是满桌子的美味佳肴。
　　大哥说：“老三，催催饭吧。”
　　县城里来的人异口同声，说：“大哥，菜都剩多了，还吃什么饭啊？”
　　大哥说：“剩的菜浪费不了，老三最后打包，不吃饭怎么行？好歹吃点儿，多少不限。‘上车饺子，下车面’。每人一碗面条，再上一碗水饺，既是给各位接风，也算是给各位送行，更是希望我们情意长长，好梦都圆。”
　　等着上饭的功夫，二哥看看大家，轻咳一声，说：“我不知道四弟、五弟，还有苏敏、思雨，感觉今儿这顿酒局怎么样哈，反正我觉得，今儿的山镇小聚，真的很感谢大哥和三弟的盛情款待，可美中不足的是……”
　　四弟和苏敏几乎同时张大嘴巴，说：“啊？你还有不满足的呀？”
　　二哥打个长长的酒嗝儿，点着头，说：“可不是嘛！还在为山镇高级中学独特的校园风景迷惑着呢！怎么就上课的、游玩的都有，而且互不影响呢？不是说素质教育了，双休日交给学生自由处理吗……”
　　众人吁口气。
　　二哥的“美中不足”原来是这样，我们还以为他对酒局的哪些个环节不满呢！
　　我说：“你这件事，跟五弟的感人恋爱故事相比，没法张嘴——相差太远，根本不是同一节拍，同一曲调，你就疑惑着，纠结着，寻思着吧。”
　　二哥说：“实不相瞒哈，老三，我要写一篇小说，或者整一篇报告文学，反映这场规模空前的素质教育……”
　　二哥如此虔诚、如此卑下地央求我，我要是再拒绝，便是给自己的人格抹黑。
　　我说：“简单说吧：素质教育要求减轻学生负担，早晨六点半之前不准起床，走读生不用到校上早晚自习，早晚自习不得分到具体学科，不得给学生辅导，双休日、节假日不得统一组织自习，不得给学生补课，一切放给学生自己处理。可是呢，这样素质了，学生一旦学不好，考不上大学，或者考不了高分，上不了好大学，学生和家长肯定不满意，也就是社会不满意；社会不满意，自然，政府就不满意，具体说，就是分管教育的市长、县长不满意，教育局长不满意，所以，学校就得想方设法打擦边球——你看到的校园奇观，便是其中的一个擦边球。”
　　二哥瞅准时机，站起来，端起茶壶，先殷勤地给我倒水，然后才给大哥倒水，这使我多少心生意外和感动，便说：“比方说，双休日我们不发布上下课和上下自习的铃声，这从形式上切合省教育厅双休日不组织上课、辅导的要求，而实际上，我们每节课和平日的作息时间完全一样。”
　　四弟抢在二哥前面，说：“那没有了统一铃声，全校能统一吗？不能乱套吗？”
　　我说：“你们看到乱套了吗？我们的上下课、上下自习时间，完全由任课教师掌握，各教室也都挂上了时钟。”
　　二哥说：“那为什么还有体育活动、洗衣服的学生啊？而且跟教室的学生互不影响，互不干扰……”
　　我说：“为了体现‘双休日学生自由处理’，学校没有统一组织教师讲课，没有统一组织教师辅导啊……”
　　苏敏说：“那让谁到操场活动、谁回宿舍洗衣服呢？要是不愿意怎么办呢？莫非你们采取抓阄儿的方式？”
　　我瞟向大哥，故意面露难色。
　　大哥和众人一样，心领神会我的用意是把球踢向了他，于是欠欠身，轻啜一口茶，做出要说话的样子。
　　二哥见状，忙起身给大哥续上水，那小样儿比刚才对我还要殷勤，然后，就瞪着虔诚的眼睛，有如懵懂无知的小学生在端详着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抽丝剥茧，讲经传道。
　　大哥说：“照理说，我是不应该说的，但都是自家兄弟和各自最亲近的人，咱是哪儿说哪儿放下，没有走出这间屋子的话。再说，我估计这些东西，老二整到小说或者报告文学、新闻报道里，也发表不出来，因为政府默认的东西，你作为负面东西整出来，不符合地方政府文艺宣传的宗旨，所以，今天也就没有避讳的了。实话说，刚开始，愿意出去玩儿的，都是学习不好的后进生，他们算是中了下怀。可是，有两个问题出现了：一个是，后进生中也有家长不满意孩子出去玩儿的，他们认为同样都交了学费，而且自己的孩子还交了择校费，自己的孩子在教室外面玩儿，而别的孩子在教室接受老师讲课辅导，这对他们不公平；而留在教室里的学生也有相当一批心不在焉、坐不住的。另一个问题是，外面玩儿的学生来去自由，愿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玩儿够了，想什么时候进教室，就什么时候进教室，这是素质教育授予他们的权利，学校剥夺不了，可这样一来，对教室里的教学产生了很大的干扰。怎么办呢？经过深思熟虑，学校采取了‘逐步紧缩’战略:第一步，召开全校学生大会，校长亲自分析素质教育的形势、成才的途径、当前学习的必要性和时间的重要性，从思想上收住学生。第二步，每个双休日前，学生都自愿申报在教室学习，还是自由活动，这样大部分学生选择了‘在教室学习’，对选择‘自由活动’却有希望考取本科的学生，各级部、各班级背后做通这部分学生的思想工作，这样，就保证了所有希望生都是自愿在教室学习。而对选择‘自由活动’的学生，学校严格规定，以每课时为单位，不得中途回教室，不得中途变更宿舍区或操场两个活动区域，并配以制裁措施。这就是你们看到的各行其是、井然有序、互不影响和干扰的校园景观……”
　　五弟问：“那教师违规在教室讲课辅导，一旦被举报，或者被省教育厅明察暗访小组闯进来，逮个现形怎么办？”
　　我说：“举报了也没有用——查无实据；至于‘逮个现形’嘛，也不容易，我们有一套灵敏的警报系统……”
　　大哥瞪我一眼，转脸对二哥说：“怎么样啊，老二？你要是正面揭露，就是违背人民群众让孩子升学成才的意愿，人民群众就不会满意，政府也就不会答应；你要是作为‘黑色幽默’加以表现，人民群众倒不会太在意，但是相关的政府官员受不了，自然，你也就不好发表……所以嘛，我和老三姑妄言之，你们呢，只好姑妄听之，哪儿说哪儿撂。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