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回 涂七娘削发落心庵 江英子香消赤心湾(上)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7-05 21:19:26 字数:9741
话说,新年之际步、俞双姓子皆回鹰嘴崖,得知自谦病逝,悲痛之余,纷纷有心相陪俞四,不想竟遇涂七娘、静安、英子,及胡家兄弟前来造访。如此巧逢一处,也为谢因书著作立传,填补上了烟祁城的一段,从而更使其满怀信心,抒写旧尘往事。
这般,谁知佳节的气氛还未过去,偏是英子打臣远庄回到迟心湾后,竟因过度乏累而动了胎气,以致下身流血不止。如此,岂能不吓坏了江远、迟兰丫和胡鑫。
还好,待寻了郎中出诊,总算躲过小产一劫,但却要注意调养,切记劳累及心生抑郁。这般以来,又等出了正月十五,想要再往学堂教书已是不可能了,且即便如此,也时常腰腹隐隐作痛,并呼吸稍有困难。
而当从谢因书那里得知事情后,哪怕涂七娘怎般不想再回迟心湾,也须走上一趟前去看望。况且,经历了胡彦江和自谦的离去,那心里还有何介怀的,若不是小胡涂,如今俗尘对她来说,或留或走又有甚么打紧。
于是,就趁学堂休课之日,由静安陪伴,带着小胡涂一起来到了迟心湾。也当面对阔别二十余载的故地,哪怕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仍是令其唏嘘不已。
但而今的迟心湾,除了迟忠和江远、迟兰丫两口子,又有谁还知道她呢。只怕曾被村里人冠以扫把星的往事,也早是随着赤心湾的海水,翻滚着浪花消逝尽了。
这般,当看到涂七娘突然到访,迟兰丫是格外欢喜,且其今时能放下过往来探望英子,足见对自家女儿是如何疼爱,便也将小胡涂搂在怀中,是宠溺无比。而江远更是带着他,直奔海边玩耍去了。
如此,看得英子无事,只不过身子稍虚,涂七娘也就放下心来,但仍叮嘱着切不可再大意了。这般,迟兰丫自是高兴地忙活午饭而去,只留下婶婆、侄媳的聊在一处。
也拉着闲话,英子不免便问起了,林氏的身子是否有好转。而静安幽声一叹,遂道:“还是那般样子,对谁都不愿搭理,不是一人闷在屋内,就是往南房默自坐着。
虽然胡烨不明因为何故,但我岂会不知,是在念着谁。便是我爹爹离世那会儿,她也未如此悲痛过,想来应是心怀愧疚吧。”
涂七娘闻后,顿然想起,那夜同胡彦江相见,所说的诸多之言,不禁叹了声道:“皆是这臭小子命中要下的,能怨得了谁呢。”
遂而又无奈道:“其实我何曾想到,你们胡先生竟被那死瞎子给鼓动去了,倘不是早就注定好的,哪个会认为,凭着孤僧瞎的德行,能成了得道的佛爷。”
而提起胡彦江,英子也不由叹息,偏是逢着这等玄虚之事,又无实据可考,倒如何能探究一回,惟有好言宽慰着。却是静安曾经历幻梦,对此深信不疑,遂称胡彦江乃前尘修积,方得恁般机缘,当看开些才是。
涂七娘便笑道:“你俩也不用安慰我,眼下我算是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就算有爹娘善待,或是夫妻恩爱、儿女孝顺,又兄弟姊妹和睦的,终有分别之日。
到头来,还不是赤条条的独自而去,若哪日我也离开了,咱不求别的,只望你两个做嫂子的,多顾着些你们的胡涂兄弟便成。”
但静安和英子只当是戏言,怪她胡说一通后,还不忘打趣一番,笑称涂七娘也想做个女菩萨去,倘是这般,可千万别忘了来度化她俩。
如此,再等临近晌午时,小胡涂才被江远带着回来了。当看着他是恁的欢快,自胡彦江离去后,又像从前那般无忧无虑,涂七娘岂能不感到欣慰。
儿子小小年纪,便要经历失去父亲之苦,自是十分心疼,但眼前再一想,还真是来对了,终不枉自己放下芥蒂,重回迟心湾。从而也方解开了,埋怀已久的那道郁结。
这般,又待午饭时,因胡鑫忙于酒店的生意无法赶回,涂七娘就问江远和迟兰丫,能否将迟忠喊来一起聚聚。而两口子巴不得呢,当然没有异议。
如此,等迟忠来到,见涂七娘阔别已久,终于回了迟心湾,自也甚是欢喜。再看着静安,打俞老太离世后,便未曾相遇过,又怎能不一番感慨。
而席间闲聊,也方让其无意间知晓,自谦竟已病逝,遂老泪纵横,好一通悲戚,以致连连饮酒浇愁。为此还埋怨江远和迟兰丫,这等大事实不该瞒着自己。
倒是英子,忙将丛凤儿的那番话说与他听,劝解了一回。又嘱咐着,先不要告知迟水豪几人,不过早些添了悲痛而已,且依着迟水蛟的性子,哪里能够接受,若再吃酒生事,可就不好了。
这般,再待饭毕,涂七娘便带着小胡涂,在迟忠和江远的陪同下,往迟氏一族的墓地,去看望她的姨姥爷、姨姥姥。而令其意外的是,坟地干净整洁,并未荒芜。
原来,只因早年,受俞大户的家中之情,让迟忠、江远念着好,故才后来每年清明,两人也会顺便祭奠、清理一下。而如此心意,涂七娘岂能不感激于怀,忙深深施礼答谢。
再面对着姨姥爷、姨姥姥的孤坟时,想着打小被二老养育的恩德,遂直呼自己不孝,多年不曾回来扫墓,就一时哭的撕心裂肺。这般,等好不容易被劝住,才又让小胡涂,恭敬的磕过几个头,方不舍而去。恕不细表。
却说,英子于家中调养着身子,且一点点的恢复着,而令众人宽心之余,转眼也到了清明。倒是因这几年,涂七娘作为女性,并那时,自谦这个当儿子的还在,便一直未给俞大户一家上过坟,只是让胡彦江回臣远庄时,顺带去祭拜,故此次,就随同静安前往了。
谁曾想,当从鹰嘴崖回来后,林氏竟突然有些失常。虽说身子无恙,但整日精神恍惚,常独自傻笑的念叨着,步师爷要来接她了。
且除了静安,只记得在鹰嘴崖的零星半点事,并以为女儿还未出嫁,其他人便更模糊不识,就是用饭、歇息,都得提醒着,才略显知道。
自也请郎中看过,怎奈只不见好转,如此,静安便惟有暂别学堂,留在家中陪伴。而这日,涂七娘又来探望,费了好多口舌,方使其清醒稍许。
遂自我可怜着道:“成日的都跟你嫂子忙活甚呢,也不知过来瞧瞧,打从静安她爹走后,我这说话的人都没了。”
涂七娘鼻子一酸,忙道:“姐姐,你千万别再这般,他们一个个的,拍拍屁股都走了,却留下咱俩承受悲痛,倒何苦来着。”
但林氏如未闻见一般,竟又拉着她的手,煞有介事的道:“七娘,你知道么,我早年丢的那个孩子,正是因为静安她爹作孽,害死了人家的骨肉,方才报应上身的。”
而涂七娘虽当她说胡话,却是一旁的静安,待思量过后,顿感头皮发麻,竟是记起早年的梦境,步师爷请她原谅,说的一些莫名之言。再想起臣远庄那员外女,一尸两命的故事,如何不明乃因果循环,遂泫然若泣。
又听林氏叹了声道:“七娘,回去问问你兄嫂,虽说静安她爹不在了,可两个孩子的事,总不能一直拖着,不如先将亲事定下,等自谦学业归来,再把婚给结了吧。”
也如此一说,让涂七娘和静安不禁相视一眼,皆是一脸凄然。再看林氏,默然片刻,竟突然冷笑道:“且瞧着吧,等女儿出嫁后,我如何去寻你算账。”遂又精神恍惚着,只顾独自傻笑,不予理人。
这般,静安就再也忍受不住,忙去了一旁,掩面啜泣。而涂七娘哀叹一声,便如心死,顿觉俗尘好是无趣,来来去去的,到底图了甚么,更令本已有过活无望的念头,又陡然重生于怀。
如此,竟再次动了离去的心思,只是一想到小胡涂,又觉着可怜十分。倘若没了爹娘,即使谢因书和周氏,待他视同己出,但终究不是亲生。
而越这般犹豫不定,无聊的打发着日子,就愈发感到无甚滋味,心中也更加消极。常胡自寻思着,人生犹如幻梦,任贫贱富贵,到头来皆空无一场,不过去时赚了一身衣服、一副薄棺,又被黄土一堆掩埋掉罢了。
便是天下英豪,无非留于世间一个虚名而已。或者普通之辈,怕也不出三代,再何来祭奠的后人,那坟头恐是早已杂草丛生,难以寻到了,谁还记得你曾来过。
偏是生前,他为争权谋利、费尽心机,日夜难以安稳,我又为儿为女、当牛做马,倾尽一生之命。就算是换得个心愿达成,却两眼一闭,可与你还有丝毫干系。
再思量起小胡涂,即便看着长大成人、安家立业,但终有面对生离死别之时,倒不如趁其年龄尚小,也像胡彦江安然走了的好。何必要等自己,不知怎般老去的那日,让他背负伤痛、心陷过往。
何况,林氏恁般样子,也不知能挨得了多久,到时少不得又是一场悲痛,既然注定皆是要走,何不干脆早些去了。却如此整日胡思瞎想着,等入了三月,竟将主意打定。
于是这夜饭毕,就趁小胡涂去做功课时,便将心思与谢因书、周氏道出了口。而夫妇俩虽也曾背后议论过,但果真亲耳闻到,又岂能接受,故好是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良久,谢因书叹道:“嫂子,你可要想清楚才是,那机缘非是一般人随处能寻的。且小胡涂年龄尚幼,彦江大哥已去了,倘你再离开,又如何忍心?”
周氏也忙劝道:“姐姐,咱们一家人,这般普通过活着不也很好么,倒怎会想着,去寻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你若是心结难解,自有妹妹陪着,却何苦去入得庵堂,同青灯古佛为伴?”
涂七娘摇头苦笑,遂也不再隐瞒,便将那夜,同胡彦江相见之事,再结合着小胡涂所做的梦境,说与夫妇俩听。而后叹了声道:“大概,这就是我的宿命吧。
不然,彦江岂会如此安排,又留下了那句偈语,还有婶子下葬时,逢着的圆音师太,也似早是知晓,我定还会再去落心庵一般。”
而谢氏夫妇闻后,皆一脸诧异,想不到她与胡彦江之间,竟还有这般一段,如同幻梦的相会,遂一时陷入那虚妄之事,言语不出话来。
许久,周氏方含泪说道:“姐姐心中倘已拿了主意,妹妹也不晓得再怎般相劝。不过你知道的,俺们两口子无儿无女,他日定会视小胡涂如同亲生,便请放心就是。”
说着,又起身立誓道:“如若我谢周氏,日后违背今夜之言,便让俺死后入阿鼻地狱,受那煎煮烹炸之刑。”
涂七娘忙将她拉过坐下,埋怨道:“妹妹何至于发如此毒誓,倘是不清楚你和因书兄弟的品性,彦江又怎能有那般交代,俺们自是放心的。”
遂又笑道:“想来,自打他当初租赁到你们家,再从鹰嘴崖而回,就已注定了今日吧。没听那街坊四邻皆言,小胡涂倒像是你俩亲生的孩子。”说完,心里却是万分悲苦。
这般,谢因书又何尝不暗自感叹,另思忖着诸多之事,自上一辈人开始,皆绕着鹰嘴崖纠扯不清,不得不说,那其中的渊源,只怕真如注定好的吧。故此,遂也释怀不少,而再去枉然相劝。
于是,便问道:“嫂子若是离去,那俺们该如何向小胡涂解释呢?”
涂七娘叹道:“只说我寻他爹爹去了,等找到人,再一起回来相聚。”
但谢因书仍担忧道:“倘若是彦江大哥那边的亲人寻来,又该怎般告知?”
而涂七娘寻思着,不由得想起那夜,胡彦江曾说过,已同自家兄长交代好,并让自己从心所欲。如此看来,定是早就知道会有今日,又岂能不将小胡涂之事,相告的明白,这般,应该不会再有何意外了。
却为保险起见,还是思量着道:“那你就帮我留封信吧,再把收养小胡涂的文书写好,如此,便不会引得麻烦了。至于我往何地而去,只说不知好了。”
这般,谢因书只得答应,就拿来笔墨,按着涂七娘的语气写毕,又按上手印为证。而接下来的几日,也故意未安排小胡涂上学堂,以容母子相伴一处,享那最后的温情。
如此,小胡涂无须读书,且有娘亲陪伴,更能外出玩耍,自是十分欢喜。只不过,纵任涂七娘万般不舍,也总有离别之时,故这日终狠下心来,让周氏将其送往了学堂,而自己则由谢因书相送,离开了牟乳城。
这般,等到了大周山脚下,谢因书便反复叮嘱着,若是适应不了庵中清苦,一定不要勉强,所幸的是,此处离牟乳城不是很远。而涂七娘笑着点头,并也交代了几句,如此,二人遂互道珍重,各自去了。
且说,待涂七娘上得忽骤峰,来到落心庵外,当面对着那山门,不禁感慨连连。岂会想到,数月之前还于这进香,却今日一旦踏进,就从此别过红尘,即为槛外之人,世俗间的所有纷扰,便再也与她无关了。
而正踌躇不决的徘徊着,却见那山门一开,圆果师太打里面走出,也一声“阿弥陀佛”,又含笑道:“涂施主可算来了,贫尼正等着呢。”
涂七娘一愣,遂苦笑道:“师太就认准了俗女会来么?”
圆果师太笑道:“那俗尘浊世,岂能容得下涂施主,还是安分的侍奉菩萨身旁,于珞珈胜景处,紫竹幽林间,觅得归宿吧。”说着,抬手请其进去。
涂七娘无奈一笑,便踏门而入,这般,等随着来至禅房,并安排妥当,又被引见给其她比丘尼,也才知道,整个庵内若不算圆果师太的话,恰好十人,年长的已过三四十,小的竟只十七八岁。
如此,待安顿下后,因还未正式剃度,为怕涂七娘初入空门,而难以适应,是夜,圆果师太就把她喊来自己的禅房,欲相聊一回、缓解其心。
也当听其疑惑说过,同胡彦江的相见之事,遂点头笑道:“是了,是了,若非大能之辈命不可测,何以那日屡次占卜,皆是不成。”
涂七娘笑道:“便如师太这般道行么,就似算准了,俗女终会再来落心庵。”
圆果师太念了句“阿弥陀佛”,便道:“贫尼哪有恁等造化,只因那日前夜,曾得菩萨入梦相告,‘娑竭茫茫宿缘至,空清落心有衣钵’。再等看过你的手相,方才笃定,你就是观音大士所言的佛缘之人。”
涂七娘怔过片刻,遂问道:“娑竭为何意?”
圆果师太就道:“乃为咸海之意,观自在菩萨的右侍,正是娑竭龙王的小女,故渊源颇深。”
涂七娘仍不解道:“但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圆果师太笑道:“你且看自己的掌心,可似鳞状纹络。”
涂七娘忙展开右手,那掌中纹,乍看虽凌乱盘结,但若合于一处再瞧,确实呈一大片鱼鳞形状,便顿感疑惑,怎的之前从未发现。
遂之又觉好笑,从而戏言道:“师太可别说,咱就是菩萨身边的龙女转世。”
圆果师太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入了佛门后,切记谨慎去言,宿缘究竟怎般,他日归去自会知晓,又何必枉加猜测。”
而当这般聊过,涂七娘也想不明白,遂觉无趣,便话题一转,又问道:“上回师太话中的意思,似是知晓鹰嘴崖,难道曾受持空清庵?”
圆果师太笑道:“不提倒是忘了,先将你同那里的渊源,说来听听。”
涂七娘一叹,就将自己的身世,及后来守寡,又如何投奔堂姑母等事,一一道了出来。而圆果师太闻后,恍然道:“原来你竟是迟施主的远房侄女。”
涂七娘点头道:“难怪师太知晓步、俞双姓村,如此说,的确曾于空清庵为尼了。”
圆果师太笑道:“那时迟施主便诚心向佛,故与贫尼十分交好,乃空清庵的常客。不想这缘分竟盘根交措至今,皆是同鹰嘴崖渊源非浅。”遂陷入过往、满目尽思。
当又听得,俞老太早已不在,就连儿子、儿媳一家,皆是先后去了,不免一番感叹。而涂七娘说起过往,那心里又怎能好受,少不得啜泣一回,才被圆果师太劝住。
却待稍是沉默,又问道:“这般说来,师太也认识我谢家婶子了?”
圆果师太点首道:“那是贫尼的徒儿,岂会不识,上回你一提便知晓了。只是后来,庵院搬往此处途中,她留在了牟乳城。”
说着一叹,又道:“可惜那时打空情庵出来的,于今只剩贫尼一个了。”
涂七娘点了点头,仍问道:“那师太也当知晓,了源寺的孤僧瞎,是吧?”
圆果师太一愣,遂好笑道:“孤僧瞎,这名字倒是有趣,想不到当初的小沙弥,竟得如此一绰号。”
之后默然稍许,又笑道:“贫尼不但知道,只怕度你男人而去的,也与他脱不了干系吧。”
涂七娘讶异道:“师太如何晓得?”
圆果师太叹道:“你可知那时的空清庵,为何一夜之间尼去庵空?”
涂七娘犹豫着道:“略是听过一些传闻,只不知真假。”
圆果师太摇了摇头道:“可是说庵里的姑子,耐不住寂寞,偷人之事?”
见其难为情的点了下头,便无奈一笑,又道:“虽传闻不断,但终无真凭实据,不过这也算其中之一,主要还是同那小瞎子,和你谢家婶子有关。”
而本以为,涂七娘闻过会诧异追问,但看其甚为平静,并不吃惊,圆果师太也为之恍然,就笑道:“原来你已知晓了,想不到那痴儿,竟连这般事情都说了出来,可见你俩之间的情分了。”
涂七娘不由感慨道:“婶子生前的确待我不错,不过如此旧尘往事,又怎会轻易说给一个晚辈来听,大概是因为,我那男人跟随孤僧瞎而去有关吧。
这才为了好心宽慰,方不得已讲了出来,但具体详情,我实不晓得,只是从谢婶子言语间,略是猜出几分,或同孤僧瞎有一段,理不清的过往旧事。”
圆果师太摇头笑道:“怕不止这般吧,上回寻你于庵外的那个孩子,难道便没猜出些甚么?”
涂七娘一怔,笑道:“原来师太早已瞧出来了。”
圆果师太微微一叹,就道:“那孩子生的,虽同他娘有七分相像,但仍有三分,与当年的小瞎子神似,贫尼岂能看不出来。”
涂七娘略一思量,便道:“可就算他们犯了戒律,那时也不至于,举整个空清庵搬迁吧。为何谢家婶子还了俗,而孤僧瞎却仍留在尘外,倘二人果真有情,何不成全了呢?”
圆果师太叹息道:“若细究此事,还要从小瞎子的身世说起。当初了源寺的圆因师兄,往皎青州老仙山参学,归来时路过古郸县城,不想恰逢夜雨,于是,便投至一大户门中。
倒也是巧了,偏又赶上此家主人,因小妾诞产在即,故忌讳僧道给拒绝了。不想,却在圆因师兄失望离去后,这时突然一声惊雷,竟将那宅门的翼角,给劈落下来。
也闻得下人禀报,这员外遂认为不祥,况且久无子嗣,今时侧室待产,倘若有甚闪失可就罪过了,倒何不趁机,请那和尚于家中坐镇一番。如此,便忙让人又给寻了回来,并奉上斋饭,安排在南房。
这般,却待是夜睡下,圆因师兄恍惚中,竟见有罗汉对他说道:
有子幻虚来,缘至应罪崖。
谬妄乃本性,荒诞为风采。
历尘渡劫间,只随自在怀。
三日之后、此户诞子,爹娘无缘、定带其回,往后因果、凭之为引。切记好生呵护,算你功德一桩。
而圆因师兄醒来方知是梦,且之前就已听得下人说过,家中姨太临近诞产,才拒绝了他的投宿,此时又入得这般幻境,如何不感到惊异,并还是罗汉投梦,于是便暗自盘算,定要设法留下、一探究竟。
说来也巧,接下来连着狂风暴雨不停,如此异象,那员外更不肯放圆因师兄离去,果然直至三日后,随着几声婴儿的啼哭,天气这才转晴——”
闻至此处,涂七娘忍不住打断问道:“竟还有这般事情,师太所言之人,就是鹰嘴崖村民口中的那个大和尚么,而降生婴儿便是孤僧瞎吧?”
圆果师太点头道:“正是。”
涂七娘遂又问道:“那后来呢?”
圆果师太叹道:“虽老来得子,偏却未与那员外一家,带来任何喜悦,反倒如噩耗一般,不知所措。”
涂七娘不禁急声问道:“这是为甚?”
圆果师太就道:“原来那婴儿竟生异相,目如肉球,且内生重瞳,一黑一白、甚为可怕。也见得如此,那员外便认为是怪物投胎。
从而就将一口怨气,撒到了圆因师兄的头上,认定是他带来的霉运。便也令家丁,乱棍赶了出去,并让下人抱着婴儿,偷偷往外边弃掉。
而正当圆因师兄徘徊宅外,想着梦中罗汉之言,心焦的不知怎般是好,恰巧那下人慌张着走出来,且手里还提有一只,蒙着青色包袱的篮子,随后偷摸着去了。也这般,看他行迹可疑,故就悄悄尾随上,便一路行至南城外。
又等来到一处荒郊,那下人见得四处无谁,就将手里的篮子抛于河中,遂之扭头便跑。而待他失了身影,圆因师兄忙去打捞来看,竟是刚刚出生的婴儿,幸好无碍。
但再瞧着那孩子的双目时,也不由吓得一惊,这会儿岂能不明为何般因由。只是有所做梦境,就顾不得恁多,便一路小心翼翼、日夜兼程的,将他带回了鹰嘴崖。”
涂七娘遂感叹道:“想不到孤僧瞎竟有如此身世。”
之后,寻思着又不解道:“可孤僧瞎除了看不见东西,眼睛并无异常,那是怎般回事?”
圆果师太笑道:“新生儿诞下后,本就十分难看,况且既是有些来历,岂是普通人家所能留住,一切不过障眼之法而已。等后来,圆因师兄采药与他慢慢熬敷,那重瞳渐是浑浊不见,但小瞎子也日久瞧的不甚清楚了。”
涂七娘又疑问道:“孤僧瞎的身世,村里人皆不知晓,师太怎会这般清楚?”
圆果师太叹道:“这便要说起,他同你谢家婶子之事了。那小瞎子虽说长于寺庙,却有罗汉托梦之言,故圆因师兄管教的并不严历,一切只随着性子来。
因此,整日也不知诵经念佛,偏喜同村里的孩子耍闹一处。贫尼至今仍能记起他们的名字,如俞生、俞良、步傑、步晨等好多个,皆为儿时的玩伴,这你当知晓吧?”
涂七娘点点头,遂而神情一黯,说道:“可惜,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了。”
圆果师太就道:“皆乃命数,不然,何来圆因师兄所做的梦境,那小瞎子便是个引子吧。”
涂七娘一愣,遂而思忖着,可不是怎的,若非孤僧瞎于臣远庄集市,引胡彦江来到鹰嘴崖,哪里有后面的诸多之事。这般,就也有些释然了。
只听得圆果师太又道:“而待他们长至半大小子时,想是正为喜玩的年纪,也或是懵懂了男女之事,故闲来便结伴往空清庵外胡闹。
那时,你谢家婶子因爹娘离世,刚出家不久,自要做一些打扫之类的营生,而山门外也少不了,就难免有时撞上,于是便有淘气的孩子,拿着小瞎子与她打趣,说上一些小和尚、小尼姑的荤话。
而当初那小瞎子,虽然眼睛看不甚清,但少年时倒长得颇为清秀,另你谢家婶子又打小家境优越,自也有过见识,剃度本是无奈之举,哪怕庵内清苦,终抵不住少女怀思。
如此两人,一个为僧,却随性而为,一个为尼,偏凡心难断,贫尼猜想,便这般一来二去的,方暗生了情愫,才为日后埋下了一桩孽缘。
有一年,空清庵做法会,就请来圆因师兄做主持,而小瞎子自也随着到了。偏正是那七日,因繁琐太多,便被安排同你谢家婶子忙在一处,如此,竟做下了恁般荒唐之事。”说完,长长一叹。
涂七娘闻过,不禁心中好笑道:“这死瞎子,也忒色胆包天,竟敢于那等场合,去顾着风流。”
遂又记起自己同胡彦江,何尝不是于空清庵,夜晚做了那等羞臊缠绵之事,就不由脸色一红,怎想竟会这般巧合,皆是由此酿得珠胎暗结。
待缓过心绪,便问道:“那这事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圆果师太就道:“是圆因师兄无意撞破的,不过并未声张,只是暗地同我说了,才将小瞎子的身世道出。贫尼方知他竟有那般来历,故也十分重视,如此来看,鹰嘴崖确有因果宿债以待了结。
而等问过圆因师兄,该如何处置后,因有梦中罗汉之言,只任小瞎子自在而为,便一时犯了难。也待商量一番,总不能由着二人,这般荒唐下去不是。
可即使将你谢家婶子,驱出空清庵,但由此留下的孽缘,难免会令小瞎子认为,是受自己所累,从而背负一段宿债,再坏了他日后的佛心,那倒怎般是好。
因那时,空清庵同落心庵有些往来,贫尼曾多次到访这里。也是有一回途经牟乳城,见得你谢家婶子孤苦无依,方才收留身边的,谁想却是埋下如此祸端。”
说着一叹,而沉默片刻,又道:“故也就想起了这里的主持,曾几次相邀,一同在此修行,于是贫尼便以因果为重,决定举庵搬迁,并先让师妹前来寻求意见。
也等得到答复后,就趁一日深夜,在圆因师兄的相助下,悄悄离开了鹰嘴崖。而你谢家婶子所犯戒律,实难容忍,哪里可能继续出家,便经过牟乳城时,劝她还了俗去。”
而涂七娘听后,如何不感慨万千,想不到只因一个幻梦,竟引来这般一桩离奇之事。虽说谢氏未被明面驱逐,但以孤僧瞎的慧性,那空清庵尼去庵空,岂能不知同他有关,怕是心中留下的愧疚,也断然不会少的。
难怪日后,是恁的行为怪诞,身为出家人不重仪表,且饮酒吃肉,并满口的瞎话,一副游戏红尘的样子。而虽有本性所致,想来多数还是在掩饰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吧。
如此想过,又问道:“难道师太从那时起,再未回过鹰嘴崖么?”
圆果师太叹道:“后来听说圆因师兄坐化而去,也曾想着前往祭奠。但又一思量,一处缘法、一处所致,得了舍了的,何必纠缠过往,且还是功德圆满、魂归西天,骨灰还洒在了乌、夜两河的源头之处,随着那流水烟消云散了。”
这般,也正当两人聊的兴起,便闻外边传来,打云板梆的声响,圆果师太遂起身笑道:“竟已然亥时了,不想一提起旧事,话就止不住了。
也罢,只当是贫尼为你解了一段因果吧。从今以后,一切所见,皆为空相,便回去好生歇息,打明早起,斋戒沐浴七日,那时方可剃度。”
如此,涂七娘点头答应,就告了声回到了禅房。也和衣躺下后,思着同圆果师太的相聊,再将诸多之事联想一处,方是明白世间之人皆有天命,更有因果注定之说,遂那心中顿然豁朗,为自己能寻得这等归宿而庆幸,便安然入睡。
谁知蒙眬中,只见一女童笑嘻嘻来至跟前,并看着有些眼熟。再待仔细端量过,竟像佛殿中观音大士身边的龙女,就慌的欲施礼而拜。
不想,却被其拦住笑道:“姐姐这般,妹妹可担不起。”
涂七娘不禁惶恐道:“女菩萨说笑了,俗女如何敢当?”
龙女好笑道:“姐姐当初破规矩、犯清戒的劲哪里去了,如今倒失了心气。”
见其一脸不安、难解,遂又叹道:“原本姐姐,仍须再历劫一世的,是妹妹好不容易求得菩萨,才引来机缘到此,望能好生修行,莫再像从前那般胡闹了。等应罪日满,自能成得正果、位列仙班。”
而如此,也顿令涂七娘大惑不解,再想着胡彦江曾反问她,怎知自己来历不非凡,难不成前尘真的有些说道。偏欲询问因果,却终未敢吐得半言。
只听龙女又告诫道:“姐姐从此俗缘已了,休要妄生欲念了,自管安心尘外就是,也省得家中姊妹惦记。待他日归去,咱们再好生相聚。”说完便飘然不见。
这般,当涂七娘第二早醒来,再寻思着所做的梦境,虽觉怪异十分,且仍怀困惑,倒也悟得了几分。从而,就更是坚定了,那颗寻佛问道之心。
便如此,又等斋戒沐浴七日,遂削去满头青丝,被圆果师太收为亲传弟子,赐得法号“悬情”。也自此断了尘缘,并于其师坐化而去,承过衣钵,主持落心庵,乃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