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胡彦江别语道绝唱 谢因书苦心修残稿（下）

　　却说，静安家中，胡烨心中虽也担忧，但还知道轻重，尚算稳得住，倒是留下等信的胡鑫，直至晌午也不见英子回来，故就沉不住气了，便嚷着要往鹰嘴崖寻人。
　　却被林氏呵斥道：“当初若不是自谦的爹爹，你哪来的机会往蓿威州求学，英子只不过是前去探病，你就不乐意了，倒恁的小家子气。”
　　胡鑫一愣，方知竟是如此情况，遂讪讪着道：“昨个婶婶只说臭小子、小蛮牛的，我哪里晓得是谁生病了。”
　　林氏白了他一眼，也不再理会。而胡烨心里却更加惭愧，以前瞒着静安自谦之事，竟是忘了俞大户曾相助自家兄弟，往蓿威州求学过，这般岂不是说，间接着忘恩负义了么。
　　也正当三人心烦意乱着，这时，玲儿怀抱静安的女儿，带着俞可有走了进来。如此，便见林氏忙起身上前，偏只可怜巴巴地瞅着他，不敢相问半句，惟怕听得甚么祸事。
　　就看俞可有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落泪道：“婶子，昨个俺们回去时，人已经走了，未能见上最后一面。”
　　而林氏闻过，竟眼前一黑，遂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幸亏被俞可有急忙扶住。之后，便怔怔不动，更不悲不泣，双目失神着，宛如丢了魂般。
　　良久，方沉声道：“可有，麻烦你再陪婶子走一趟吧，让我去那孩子灵前看上一眼。”
　　俞可有心痛道：“婶子，并未给自谦办丧事，只按他的遗愿，昨个后午埋去了落因谷，也没进俞氏祠堂。”
　　林氏一愣，遂苦声道：“也好，落得因果而葬。那孩子心里的沉重，岂是小小的祠堂和大王山，所能承受住的。”
　　俞可有一听，不禁想起静安于落因谷，那一声“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嘶喊，故而就感叹道：“也许是自谦同老牛湾有某些宿缘吧，不然，何以硬要归去一旁相伴。”
　　林氏闻后，心中不由一颤，那传说的故事，她又岂会不知。再寻思着自谦打小喜牛，才被步师爷戏称为小蛮牛，难不成这之间真有何因果。
　　又想着，自谦打小玉人一般的孩子，岂料长大后，竟会如此命舛，且还早早去了，直等将诸多之事凑与一处，终于悲痛生怀、泣声而出。
　　遂又惨然一笑，也不再理会俞可有，只步履蹒跚地自行回屋了，却是那口中，不住地喃道：“去了好，去了好，不了怎能好。”
　　如此，一旁的玲儿也被惊住了，哪里不知，自谦便是曾来家中拉车的甄子健。为这，还一直瞒着胡烨，未敢透露半句，当听得人竟已不在了，怎能不吓得一跳。
　　而见林氏恁般凄苦的模样，俞可有也不知该如何相劝，逢着这等事情，即使再多言语，终属枉然，故只对胡烨说道：“静安因要拜访村里的长辈，再看一下家中的老宅，还须待上几日，让你无须担心。”
　　但胡烨只神情郁郁地点了下头，并未过多去问，依着静安同自谦的情意，就是怎般都应当的，何况人已不在了。而这会儿的他，除了愧疚，倒更担忧的是，经得此回，夫妻俩往后还能否像以前那样，安稳度日。
　　这般，俞可有又告知了，英子已是回家，便辞行去了。而闻得妻子无事，胡鑫更不多留，遂同胡烨打过招呼，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容不细表。
　　且说，谢因书一早将小胡涂送去学堂后，本想往鹰嘴崖探望自谦的，偏是涂七娘，昨夜听得胡彦江之言，说今日便能知晓，虽不明其意，却也想暂等，以看究竟。
　　其实，她心中如何不怕，但若能盼得一点意外的惊喜，总好过冒然前去，有甚么难以承受的在等着自己。即便也明白，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过拖得一时罢了。
　　如此，正当二人心焦万分的，直待晌午过后，终于耐不住性子，欲外出雇车往鹰嘴崖去，恰在这时，英子来到家中。随后，自是一番哭诉，将自谦已走，又怎般下葬等事，前后告知。
　　而谢因书闻过，不亚于惊天霹雳，许久缓不过来，直被周氏连连喊着，这才醒过了神。偏是想要说上几句，怎奈凝噎难语，只失魂落魄般，去了自己的书房，遂就趴于案几前失声痛哭。
　　更别说涂七娘，虽也有几分预感，但若果真得到证实，又岂能承受得住，直感五脏俱焚，好不容易才悠悠喘过一口气。遂之，便一声凄厉喊叫，就瘫倒于地、悲伤欲绝。
　　哪里想到，胡彦江所谓的知晓，竟是自谦已去的消息，分明是他昨夜早是清楚，却不肯实言相告。此时，虽已哭得泣不成声，但心里仍将其咒骂个不停。
　　另有英子，因在鹰嘴崖时，未能将悲痛尽情释放，这会儿，于打小疼爱自己的七姨娘面前，便如寻到了主心骨般，也随着一通哀泣。倒害得周氏，左右劝慰不断。
　　直这般许久，方令两人有所缓过，却皆是沉默不语。而如此一时，等涂七娘又仔细询问了详情，为怕胡鑫家中担忧，便好言劝英子回迟心湾去了。恕不再表。
　　却说，静安于鹰嘴崖，在送走了丛凤儿和英子后，就一一去看望了，步晨、俞然、俞儒几人。也当提及过往，不免又聊起步师爷，无非再赚了一回伤感罢了。
　　而后午，又来到了自家的故居，虽说宅外杂草丛生，但里边却甚为干净，不似荒废已久的房子。显然，皆为俞四常来打扫之故，便少不得对陪同来的他，谢过一番。
　　就看俞四摆手道：“都是自己人，无须见外。”
　　遂而，不禁叹了口气，又道：“且我时常过来看看，总能想起以前的事情，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再说了，也不知你们娘俩，甚么时候便能回来，若见到家不成家的样子，那滋味岂会好受。”
　　静安听后心头一酸，这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娘，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只因爹爹临终之言，竟强忍思乡之情，此生不踏进鹰嘴崖半步。
　　可是离开了又能怎样，悲痛何时少过半分，倒不如当初留在村中，顺其自然的好。那般同至亲之人守在一处，就算有天大的磨难，总会一起扛着，哪怕一了百了，也比留在世间，闻着一桩桩噩耗，用余生去承受来的痛快。
　　也正胡思着呢，便听俞四又问道：“如今你也回来了，这房子就一直闲着么，还是另有打算？若想出手，我再慢慢寻摸着，为它找个好人家。”
　　静安回了神，便道：“俞四伯，劳您费心了。不过还是搁着吧，毕竟根在这儿，即使以后坍塌了，终究也是家在，归来仍有个地方可寻。”
　　俞四点头道：“那好吧，只要我还活着，就会常来照看，留着也算是个念想。”
　　这般，两人说着话，又来到了北房，当看着一个个空荡荡的屋子，静安如何不睹物思人，想起过世的爹爹。另自谦离去的悲痛未消，故就呜咽不止。
　　如此，俞四便劝道：“孩子，别哭了，再怎般伤感，他们都回不来了，又何必坏了身子。”
　　静安凄楚点了点头，而为怕他留下来，随着自己难过，就忙稳住情绪，宽解道：“俞四伯，静安没事，您老先回吧，我想再待会儿。”
　　而俞四哪里不知，逢着自谦病逝，又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那心情岂能容易缓过，还不如留她自己发泄一番。故便嘱咐了两句，就暗叹着去了。
　　果然，待其走后，静安遂毫无顾忌地放声恸哭。再想起俞大户、郝氏的离世，及同自谦打小竹马青梅之情，最终竟落得个逢而不认的悲哀，且今日还阴阳两断，更是悲痛难忍、几近晕厥。
　　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收住哭声，却只怔怔坐于那里，失了神般一动不动，直至夜幕降临，都不曾察觉半点。若不是俞四做好晚饭，见其仍未回去，从而担心寻了过来，还不知会留到何时呢。
　　如此，等两人回到俞大户那边，皆勉强用了点饭后，因一别几载，之前又因自谦下丧，不曾好生叙过，这会儿，怎能不将那所生的诸多之事，再说上一回。
　　而待一通叹息后，静安竟不顾俞四相劝，硬要回自己家中过夜。倒不是为了避嫌，只因知道，这等机会，以后断不会再有了，何不趁着眼前，去重温一番那旧时之情呢。
　　这般，俞四拗不过她，也只得由着了。但因步师爷家中久未住人，难免屋子潮湿发霉，于是便给拿了一套干净被褥，又前往烧了热炕，才啰嗦几句回去了。
　　如此，却等静安歇下后，正感怀着，以前和爹娘同住家中的时光，竟听打院落里传来似人打喷嚏的尖利之声，就不由吓得一惊。
　　但从经历过幻境，又隐约知晓自己前尘身份不凡，倒未十分害怕。而待稳住心神，遂穿衣下炕来到正间地，打门缝里向院落看去，却无半个人影。
　　谁知，当轻轻将门打开，又借着清亮的月光，向南院墙上望去，竟见到几只似猫一般之物，拖着长长的尾巴，正蹲坐那里，前爪合十向夜空作揖而拜。
　　也是这神奇的一幕，顿令静安愣住了，再等缓过神后，便猛地想起，曾听孤僧瞎说过，黄鼠狼拜月的故事。而本以为只为传闻，不想今夜竟亲眼目睹。
　　还好，终究幻境中游历过，故也未多少惊慌，只不声不响地看着，并不想去打扰。万物皆有灵，能至这般道行应是不易，又何必乱其修行。
　　倒是那几只黄鼠狼察觉后，皆爪捶胸口的“咔咔”尖叫着，似是在恼怒，被扰了吸月华之气，遂就纷纷跳下院墙，便直奔她而来。
　　却是静安见后，虽心中一惊，但仍仗胆呵斥道：“真是不知羞臊，既然尔等借住于此，就当知恩图报，竟还敢对主家不敬，难道想遭天谴不成？”
　　而这时，那几只黄鼠狼已是来至跟前，可当看清静安的面容后，皆稍是一顿，反倒又慌地逃往西厢房，眨眼间便顺着门底缝钻了进去。
　　偏是静安仍不解气，就又喝声道：“西厢房曾是我家待客之处，岂容尔等放肆，还不给我滚出来，不然明日，便让人毁了你们的老窝。”
　　言毕，果真不过一会儿，就见那几只黄鼠狼，又纷纷钻了出来，却皆是来至静安跟前，可怜巴巴瞅着她，并忙不迭地作着揖，似在向其告罪一般。
　　静安一看，不禁暗自好笑，难得几个东西能通人性，竟博起了同情，但仍玉颜一沉，喝道：“念尔等修行不易，又不曾于北房胡闹，便不与你们计较了，记住下不为例。”
　　再瞧那几只黄鼠狼，似怀感激地又作起揖来，遂而转念一想，倘有这等物种，捎带看着自家的老宅，日后倒也省事不少。
　　于是就道：“想来此处，应对你等修行有益，不过若想留下，今后只准在东厢房安生待着，否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可有异议？”
　　果然，那几只黄鼠狼闻过，皆欢喜得上蹿下跳，待围着静安转过几圈，遂纷纷钻进了，搁置杂物已久的东厢房，且再也没了声响。
　　这般，静安方才回了北房歇下，但惊异之余，少不得也一阵后怕，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胆大。而既是世间无奇不有，便更对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传说，深信不疑，以期她和自谦的来生。
　　不过，为怕俞四担心，故次早并未向其提及半句。只是接下来，虽夜间再没被扰到，却每逢清晨起床，总会见到院落里摆放着一些瓜果梨枣，至于为何这般，那就显而易见了。
　　便如此，转眼几日过去，等到自谦的头七，静安方同俞四辞了行，跟随前来祭奠的谢因书、涂七娘、英子、俞可有、步艳霓，一同回了牟乳城。
　　话不多表。且说，日子过着晃眼就入了九月，之间，除了打蓿威州回来的，江远、俞晃两家子，得知自谦病逝，好一通伤心外，其余一众故交，仍不知他已经去了，包括迟忠老爷子，及迟水豪、迟水蛟兄弟俩，皆未被透露半点消息。
　　谁知，偏是涂七娘、静安、英子几人，还未走出这份悲痛，却重阳节后，林氏又害了一场病。虽无甚大碍，但愈后身子已大不如从前，更失了往日的精气神，只早晚少言寡语的一人待着。
　　而一日午后，涂七娘又来看望，见她这般样子，那心里怎能好受。另因为自谦之事，曾言语过一些难听的话，今时再想起，便更有些愧疚，少不得好一回赔不是。
　　只听林氏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恨自己，那时实不该对静安隐瞒真相。至于两个孩子怎样，就由着去是了，好歹有他们的命运，而今倒落得如此罪过。”
　　涂七娘闻后，不由想起胡彦江所说，哪怕没有他，也会有步彦江、俞彦江的出现，既是天意注定，终会有另一个引子出现的。
　　故而忙宽慰道：“姐姐别这般想，既然都是命，便是当初你不瞒着静安，以自谦的性子，也断不会同她走到一处的，只怕最后仍是难逃如此结局。”
　　林氏苦笑道：“只怨我也是没福之人，倘若不是静安她爹过世得早，又逼着俺们远离鹰嘴崖，何至于今日这般烦忧。留下孤儿寡母的不说，偏不得一时的清净，他可好，跑那世快活去了。”
　　涂七娘听过，不禁又寻思起自己，不也是如此么，胡彦江虽说心怀大道而去，但哪怕真是个佛爷，却与死了有甚分别。眼下小胡涂年龄尚幼，她还无生活来源，就算有亲朋帮衬着，可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这般，当聊过一番，再令其忧着自己的处境，便顿感心烦意乱，就也没了待下去的兴头。又好言宽慰了林氏几句，遂辞行离开了。
　　如此，等一路黯然的回到往清巷，竟同俞可恺碰了个正着。问过方知，因许久不见胡彦江，便寻了过来，欲再喊上谢因书，三人外出聚上一回。
　　而涂七娘一叹，只得实言相告，倒听得俞可恺满脸愕然，愣是难以置信。当又闻得自谦病逝后，更是久久怔于那里，遂也不知说上一声，就不言不语地去了，却是那落寞的背影，分明透出心中的悲伤。
　　这般，再待涂七娘回到家中，又见周氏不在，便孤零零的一人，更加烦躁不安。想着打小被寄养迟心湾，后来年轻守寡，无奈投奔到鹰嘴崖，再至俞大户一家子的遭遇。
　　又从胡彦江的离去，紧接着自谦早亡，思人生无常，今日不知明日，偏还要受诸多苦难，就恨不得立时也走了。如此以来，那情绪便十分消极。
　　竟一气之下，将胡彦江的衣物尽数找出，于院落一把火点着了。而也在这时，胡彦江带着小胡涂下学，并逢着外出买菜的周氏，三人一起回来了。
　　当看得这般一出，吓得周氏慌道：“姐姐，你要作甚呢？”
　　涂七娘蹲于那里苦笑道：“人都离去了，何苦还留下这些东西，每日塞入眼中的瞧着难受。”说着，又将一堆稿纸抛于火中。
　　而谢因书稍是愣过，哪里还顾得灼手，就急忙抢了出来，但已烧得残缺不全，遂遗憾道：“嫂子，这毕竟是大哥的心血之作，咱们留作纪念也好，如此岂不可惜了。”
　　涂七娘苦涩道：“他既然能果断舍了去，咱们还有甚么好念的。再且，不过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又何必留下辱了世人的眼睛。”
　　谢因书无奈摇了摇头，惟将书稿上的灰烬，细细吹得干净，小心收拾起来。而后又见小胡涂，也嘟着嘴抱怨道：“爹爹与我说过，那些书本之类的，皆要留给谢先生，娘这般烧了，岂不是陷胡涂于不义么？”
　　涂七娘疑问道：“你爹何时说过？”
　　不想，小胡涂却显得难为情了，直顿过一时，方道：“是在一夜梦中，爹爹亲口吩咐我的，谁知竟给忘了。”
　　涂七娘一怔，便顿时记起，那晚同胡彦江的相见，说他入得儿子梦里，陪伴了一回，若不是亲身经历，实在难以相信，遂忙又问道：“你爹还交代甚么了？”
　　小胡涂想了一会儿，就道：“爹爹还说过，若哪日娘也离开了，只让我好生跟着谢先生和周母娘，其他之处，哪里都不允去。”
　　倒如此一说，周氏看了谢因书一眼，心中是惊得一跳，岂能不记得，自家婆婆临终前的言语。称他们夫妇俩，皆不是无子嗣的面相，只要诚心修积，日后定会有儿孙之福，难不成这其中果真何关联。
　　而涂七娘却是心中一疼，如何能想到，胡彦江竟有这般安排。再思着那句，“他日俗尘别去时，大周山上寻机缘”，又忆起，圆音师太曾言语过的话，便不禁有些痴了，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宿命。
　　偏还未待缓过，便见小胡涂，又眼泪汪汪地问道：“娘，您也会像爹爹那般离开胡涂么？”
　　看涂七娘仍怔怔出神，如未闻见一般，周氏只当其伤感所致，遂就对小胡涂笑道：“傻孩子，你娘怎会舍得离开呢，休再说这些胡话，冷了她的心，”
　　随后，又安慰涂七娘道：“姐姐，童言无忌，你可别往心里去。”
　　涂七娘回过神来苦涩一笑，但也眼神躲闪着，明显不敢看向自家儿子。还是周氏将小胡涂拉过，疼爱道：“让你娘忙着，走，跟周母娘做饭去。”
　　如此，等一大一小进了屋子，谢因书这才蹲于涂七娘身边，劝道：“嫂子，定要想开些才是，哪怕日子再难，只要有我们，断不会苦了你和小胡涂的。”
　　涂七娘鼻子一酸，强颜笑道：“我知道，只是日后麻烦你和周妹妹了，这份恩情，涂七娘定会铭记终生的。”
　　谢因书忙道：“嫂子不必客套，咱们是一家人，何须这般见外。”
　　倒哪里听得出，涂七娘分明是话中有话。再想着，胡彦江是被自己的爹爹度化而去，又怎能不愧疚于怀，便心中更加坚定，今后要好生待着娘俩。
　　但当寻思着，小胡涂一个孩子，竟能生出那等梦境，且还记得清楚，若果有机缘造化之说，莫非真是胡彦江，在为日后所做的交代。
　　并暗自打量着涂七娘，难不成，她也将是出世而去的大能之辈。倘是如此，这一干因果宿缘，实是幻幻难叙，遂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滋味。
　　便这般，待是夜饭毕，周氏陪伴着涂七娘说着话，而谢因书指导了小胡涂的功课后，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书房，将胡彦江留下的书稿拿出来看。
　　而虽已被烧得残缺不全，更不知书题何名，不过仔细读去，仍稍有迹可循。即便主人公以化名代之，但瞧着，竟像是在演绎自谦的故事。
　　如此，等看到一处写道：
　　要得九世自贱命，
　　安换他生一夫妻。
　　谢因书不明何意，偏后面又已不见，还好，待再翻找下去，方于另一页上，寻得些蛛丝马迹。正是步师爷，曾于空清庵中所梦到的，而被其记录的那段。
　　却是之后又被烧毁，不由叹息连连。但已大体知晓，乃是有关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故事，便顿觉多了些许趣味，只是不得详情，感到十分惋惜。
　　这般，等粗略翻至最后，显然并未写完，而非被烧掉了，遂就有些疑惑不解，不明胡彦江，为何要将此留给自己。又待思量一番，除了是希望能为之补全，以成完本外，应该再无其它了。
　　倒偏未料之，竟被涂七娘一把火几乎毁尽。而虽也感兴趣，特别还是跟自谦有关，更值得编撰一回，可实在大量残缺，无法联想一处，另自己学堂、家中的两边顾着，如何能有恁等精力。
　　但若弃之不管，又觉得甚是可惜。却待反复斟酌后，何不借着书中大概故事，将其分割成段，自己再以诗词、篇章，一一描述下来。
　　如此，即使无法补全十成，也七分差不了多少，且还不须消耗太多心神。而主意打定，不禁为自己，能想得这等两全其美之法，感到欣喜。
　　又思着自谦对静安的情意，打小之事虽说不知，但从皎青州至今时，倒是心明，不过空怀一梦罢了。于是，遂也得了名字，就拿过纸笔，书下了“怀梦录”三个大字，方才满意地歇息去了。
　　这般以来，谢因书只要一得空闲，便将所有心思，都用在了著作之上。虽也知道绝对不易，却未曾料到，竟会是恁的困难。只为理清残稿梗概，就已花费了近两个月，而此时已然入冬。
　　接下来，便是去探寻，跟自谦有关的诸多之事。皎青州同牟乳城的情况，他已是大体知晓，但那根源之地的鹰嘴崖，倒不甚清，故就只好求助涂七娘。
　　而见其，竟对胡彦江留下的书稿，如此热心，涂七娘便不由得有些后悔，实不该那般鲁莽，一把火烧掉大半。哪怕不愿将过往，晒于世人面前，也终究是一番心血，。
　　故而，就将所知道的步、俞双姓村，并打俞老太那辈说起，至后来自谦的降生，且同俞大户、步师爷两家，及村中渐是发生的微妙变化，详细告知。
　　也闻得这般，谢因书再结合着那部残稿，故事便大致有了方向。只是此书的核心，终是有关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传说，又怎能不想到静安。
　　另还有自谦于烟祁城的经历，想必她定会知晓，何况书写如此之作，又涉及当事者，实应告知一声。这般，就也没有再过多叨扰涂七娘，遂寻了一日，于学堂下了课后找到静安，将事情道明。
　　而本来，静安从自谦离世后，又明白了贱命换妻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是十分忌讳，于人前提及有关之事的，毕竟如此虚幻，还是少胡传为妙。
　　偏恰巧英子也在，虽这会儿已有了身孕，却未急着离开学堂，回家安养。当听得，胡彦江竟在悄默声的著作往事，如何不感到新奇。
　　这般，忙撺掇着道：“静安姐，既然胡先生恁的热衷记录过往，而谢先生又有心编撰所烧的残稿，咱们何不也助上一回，以来弥补遗憾。若果真能传于后世，即使无法警醒他人，但总算留了个念想不是。”
　　如此，静安心中虽不甚乐意，不过碍于谢因书的面子，又有英子一旁央求着，便只得将听来的，关于发生在臣远庄，放牛郎和员外女的传说，大体告知。
　　当然，自是隐瞒了所经历的幻境，倘若实言相告，还不得颠覆了世人的认知，何况，那仅是属于她和小蛮牛的。而后，又回忆了同自谦打小以来的诸多之事。
　　且有关烟祁县的，也只能说出自己的过往，至于自谦，那时虽同处一城，却始终未能重逢，到底所经甚事、又遇何人，就一概不知了。
　　这般，谢因书虽有遗憾，但即便胡彦江所写，也绝非纯属纪实，何尝不经过了一番编撰，而来重新演绎的。于是就不再纠结，多一段或少一段了。
　　又恰好，英子打江虎子和俞清嫣口中，得知甚多，自谦在蓿威州之事，再结合着，她寄养俞大户家中后，两人之间，及同诸多玩伴所生的情意，并在赤心湾码头，怎般数次逢而不认，直至真相得解，皆是倾尽相告。
　　并自己所听的，自谦同于悍勇、侯三郎、马云峰、仇大少、迟水豪、柳叶、迟水蛟、段英杰、宋姬、刘金源、柳叶，诸人在牟乳城的事情，而尽数道了出来。
　　也令谢因书、静安闻后，是感慨不已，哪里想到，自谦竟结交过这多友人。又因仗义所为，撮合了三对眷侣，偏是自己一生空怀其梦、抑郁而终。
　　反倒这般，却使谢因书，思着自谦于蓿威州和牟乳城之事，又忍不住对他在烟祁城的情况，重新生起了兴趣，想来也应该有一段精彩方对。故此，便拜托静安、英子，若听得甚么定要及时相告。
　　如此，谢因书就依那残稿为根本，再感受着所经、所闻，遂以自己的方式，用阕阕诗词，编撰段段铭心过往，又凭深沉篇章，演绎缕缕浓情厚谊。
　　更每每笔触凄婉哀怨之时，再忆着皎青州的往事，且当下天朝各地又举义不断，贾以真和马云峰、邵菱不知命运如何，心中是苦涩难耐，几度泪洒纸笺，无法再书下去。也待这般点点滴滴的抒写着，晃眼已入了年关。
　　却说，佳节到临之际，那泱泱天朝历经沧桑，也正式迎来了时代的变迁。腐朽无能的朝廷，随着束缚于天下百姓头上的长辫，被一刀剪下，终于带着一身屈辱，被彻底埋进了历史长河之中。
　　而步正强、步正东、步正升、王一飞几人，虽然为吃皇粮糊口，但也并未受到影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皆乃芝麻大的小官小吏，不过改头换面，另择主重来罢了，更别说像俞可庆那般的教书先生，自就不用提了。
　　如此，虽逢着新朝的首个春节，也看不出有多大变化，但对鹰嘴崖来说，倒显得尤为热闹。不仅步正强、邢氏，及俞可庆、步婉霞两大家子，带着黄氏而回，便是步正东、俞妱蕊夫妇，也与离开已久的宋氏、陈氏归来。
　　另有，已喜获千金的步正升、郗纷红小两口，再同俞可有、步艳霓一家，除了俞清嫣因产子不久，且中秋节已和爹娘聚过，跟江虎子留在蓿威州外，算是已然齐全。而这般难得的逢在一处，自是欢喜非常。
　　惟美中不足的是，当面对自谦的病逝，诸人心里又如何好受，无疑于被一道惊雷轰顶，那等滋味，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形容。直待一番悲痛后，少不得再同往老牛湾，祭奠了他们之间不朽的情意。
　　而步正东和俞妱蕊，更是无法接受，岂会想到，自烟祁城一别，再见竟是阴阳相隔，遂十分后悔，没能偶尔回来看看，哪怕书信一封也好。包括两人的母亲宋氏和陈氏，想着自谦的身世，又还如此短命，就心中可怜不已。
　　但世间之事，来了去、去了来，除了枉添几回伤感，又能怎样。逝者已矣，却活着的，日子还得继续，总不应心陷过往而难以自拔。
　　故待到初三这日头午，除了邢氏和郗纷红，在家照看孩子外，余下步正强、俞可有等步、俞双姓儿女，又皆齐聚在俞大户家中，以陪俞四。
　　虽说自谦的离世，对其打击甚大，已明显老上许多，但有静安和英子偶来顾着，精神倒是可以。而眼前，岂能不感叹连连，偏单单不见了自家的傻小子。
　　也聊着家常，俞四便将打静安、英子口中所听，林氏生过一场病，人已大不如从前。及胡彦江随着孤僧瞎，不知哪里胡闹去了，就似对着儿女般，唠叨了一通。
　　因胡彦江之事，俞可有和步艳霓，自已知晓一些，遂又将细节说过，更是为其添了一层神秘。也让诸人惊异之余，不由对孤僧瞎的来历，感到甚为好奇。
　　这般以来，步正强有步师爷的恩情在，而步正东、步正升、俞可庆、俞妱蕊、步婉霞几个，不止如此，还有同胡彦江的师生之谊，故皆有心前去看望一回。
　　却正商量着，欲寻上一日同往牟乳城，这时，便见涂七娘带着小胡涂来到，后面则跟着静安和英子，及各提着一大包礼品的胡烨、胡鑫。
　　当一番久别后的寒暄，这才知道，原来几人是在臣远庄过年，方会顺便前来探望俞四。并林氏留在牟乳城家中，自有玲儿陪伴。
　　而除了胡家兄弟，众人久未相见，再面对着熟悉的住宅，不免就说起了早年旧事。这般，俞四同涂七娘，也少不得因俞大户和郝氏的离世，再度骂了朱氏、苟氏一回。
　　倒一提得这妯娌俩，又被步正升和俞可庆告知，朱氏未得善终，步欣随着步正京在蓿威州过活，如此，难免也议论起，不知步古一家今时怎样。
　　因有胡家兄弟在场，故步正升便也未讲，自谦那年于仇记车行，被步正前陷害之事，只言语了，曾听他说，步古早已过世，至于苟氏母子俩，就不得而知了。
　　这般，却是俞可有谈起了，年前从医馆回家，路上遇着了一个老妇人行乞，当给过几个大子儿后，竟被其仔细端量一番，又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方认出竟是苟氏。
　　一问才知，步正前出狱后死性不改，不但偷光了她几年来，仅存的一点银钱，且还欠下高利贷，被人追着讨债打瘸腿，只得逃离了牟乳城。而苟氏交不起房租，娘家又无至亲，无奈惟有沿街乞讨。
　　如此一说，诸人再想着世事无常，皆是一阵唏嘘。便是步正东、俞妱蕊夫妇，对胡烨和静安，于烟祁城的不告而别，曾心中生有芥蒂，但随着自谦的离去，又提起这些过往，也就烟消云散了。
　　再或是，俞可庆同胡鑫断了往来，失了旧日的情分，而步正升又因为自谦，对胡家兄弟并无多少好感，但终究曾同窗一场，还有甚么看不开的。
　　因几人同胡烨、胡鑫皆乃旧识，而俞可有也是相熟，便忙将从未跟兄弟俩逢面的步正强，给引见了一回。且随着陈年旧事渐是释怀，遂也聊在一处。
　　倒是小胡涂，之前在给俞四磕头拜过年，又向众人一一问了好，这会儿遂追问他的自谦哥哥哪里去了。并称也不知去找自己玩，心里都有些想了，引得气氛又顿然压抑。
　　这般，涂七娘搪塞几句，就也无心再聊，便拉着他于宅子里转悠去了。儿子好不容易来一趟，如何不想让其知晓，自己曾经过活的家中。
　　而此时的英子，因怀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就不免被步婉霞、俞妱蕊、步艳霓呵护着，嘱咐各种不宜，更如同回到了少女那会儿。
　　再忆起，早年于夜河岸畔的分别，又听步婉霞说过俞鸿菲的情况，及对她想念，如今事过境迁，怎能不秀目泛红、潸然泪下。
　　如此，再到临近晌午，俞四便不顾步正强等人的婉拒，硬是将年前打来的野味，在静安几个的帮忙下，满满做了一大桌子，欲好生款待一番。
　　另有涂七娘，以主家的身份相劝，说是代替俞大户、郝氏和自谦来招待，这般，诸人还能再去言语甚么。虽闻得此话难免伤感，但逢着新年，又久别相见，少不得也推杯换盏了一回。
　　且席间，静安和英子就记起谢因书的交代，偏也是巧，竟能逢着步正强、步正东、俞妱蕊，于是便未提及胡彦江，只说自谦的大学堂先生，想著书留传，问其于烟祁城的事情。
　　这般，步正强和步正东自是觉着有趣，遂将自谦如何相识单仁，及单如玉最初对他的爱慕，只是最终反而成全了岳君涯，今时，不仅喜得千金，更官位荣升等事相告。
　　并父女俩转过年后，就要跟着女婿，往省城述职去了。而因不知自谦已然病逝，又嘱托步正强，回家过年与之带个话，切不可忘了，还有两个亲人在盼着团聚呢。
　　以及，自谦在大学堂做门房时，巧遇贾以真，结识冯沁博，不想竟受自己先生所牵连，而被再次逮入大狱，几人这才得以重逢，细细道了出来。
　　如此，也令俞四、涂七娘几个闻后，直呼命运弄人，哪里想到，自谦在烟祁城又陷过牢狱。更为他与单仁父女，曾有恁般一段情分，感慨连连。
　　但这般一提往事，胡鑫虽也不免有所触动，却未入怀多少，倒是惹得胡烨再度惭愧。何曾料到，自谦去过烟祁城，且当中所谓何故，又岂会不明，故一时便郁闷在心。
　　只不知，若被兄弟俩晓得了，那所谓的车夫甄子健，正是眼前诸人口中的自谦后，当又该怎般感想。不过也好，随着痴者已逝，何必再去添得一份心结呢。
　　而单如玉这个名字，静安岂能不记得，不想她那时的意中人，所谓的表哥竟是自谦。如此，对于相合的“钗头凤”，便更说的通了，只可惜，两人曾近在咫尺，但终究还是错过。
　　再看着身边的英子，又想起远在蓿威州的丛凤儿，并其提及的嫂子崔雪，于皎青州同自谦的情意，那心里登时五味杂陈。倘若不是自己，只怕皆为不错的姻缘，遂对贱命换妻的传说，更加悲痛在怀。
　　如此，又待饭毕，涂七娘免不得还要带着小胡涂，及静安、英子、胡烨、胡鑫，去给俞晃、俞然、俞儒、步晨、宋氏等人拜年。这般之后，有相聚也有分离，接着，自是一通不舍辞行。
　　却当要离开鹰嘴崖时，静安得知步正强他们，有心去看望自己的母亲后，遂就将林氏已没了往日的精气神，也不愿与人接触，更不喜言语等事告知。而惟好言相谢，劝几人打消了想法。
　　便如此，再等新年之后，诸人怎般来、怎般回，无非是为过往又添了一笔沉痛，留待余生慢慢消解罢了。而鹰嘴崖，也遂之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倒是谢因书，当被静安和英子告知过了，自谦于烟祁城的往事，感叹的同时，也为之添了几分欣喜。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番别一样的情深意长，这般，更为日后修补残稿，而生了许多信心。正是：
　　因缘暗生早相结，
　　空留胡言挽悲痛。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