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调研 24、执念

　　23、调研
　　
　　为贯彻落实市委要求，国资委领导分成几个小组，分别到下属企业调研。国资委办公室制定了详尽计划，从全市企业的规模和产业出发，分门别类划分组合，希望领导把方方面面情况吃透。主要领导到了最大的电子集团，也到了技术最先进的航空公司，最后决定看个小公司，表示一视同仁，不厚此薄彼。印刷公司是个特例，双重领导，关系着宣传喉舌，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主要领导决定亲自来看看。
　　第一次通知三天后来，局长分管副局长一再叮嘱，主要领导第一次来，得展示出单位精气神，给领导留下好印象。不仅仅涉及印刷厂，更关系着局里形象，国资委领导毕竟是市委常委政府副市长，在全市排名前几位，说话很有分量。立君不敢怠慢，公司所有员工暂停工作，集中精力彻底清洁厂区。不仅把展示区产品、荣誉墙奖状全部清洗干净，会议室桌椅桌布茶杯全部更换一新，连厂房地板院坝都用清水洗得干干净净，同历史书讲的洒清水铺黄砂差不多。局长副局长来检查，对大家阐述了若干重要意义，又讲了许多组织纪律，对不如意的地方反复提要求。大家一拥而上，立即完成整改，局长副局长很满意，说一眼就看出大家状态很好，积极向上，团结协作，是能打胜仗的队伍，相信这次接待圆满成功。可到了半夜，却通知领导有事，调研取消，等候安排。
　　过了一周，终于通知周二来。公司上下星期天开始加班准备，星期一又忙了一天，星期二上班前接通知，领导临时有重大安排，调研取消。所有的员工都望着立君。立君望着早早来公司等候的分管副局长，副局长一言不发，坐上车，叹口气，隔着窗子说：“该干啥干啥，等通知吧。”车子冒股青烟，瞬间无影无踪。大家嘻嘻哈哈散了。
　　半个月后，通知星期三来。大家拿着扫帚抹布，围着立君：“老大，这回是不是真的，得不得闪火哟！”
　　“莫管莫管，弄起走。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也是，这样大的领导，这回该是真的。要不然，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叽叽喳喳散了，懒心莫肠做着清洁。
　　星期三，天还没亮，办公室周主任就来了：“这回是真的。早来晚来，早晚都得来。来了就对了，腾出手好干其他事。我为老大打前站，还是走一走看一看。”两人象征性地走了一圈儿，总体上感觉不错，就在立君办公室喝茶等领导。九点钟得了准信，书记来不了，由孙副主任带队前来。孙主任就是国资局的孙局长。周主任向局长报告，主要领导不来，分管副局长陪着就行。副局长比孙主任早几分钟到，热情地同孙主任打招呼，一群人在公司象征性走一圈，在制版机、印刷机和切割机前看看，再到成品车间翻翻正在打包的书籍，然后进会议室，先听副局长代表局里作汇报，又听立君代表公司作汇报。然后是陪着孙主任一起来的国资委相关科室长发言，最后是孙主任讲话。
　　孙主任代表国资委阐述了当前形势，解释了从上到下关于国有企业的政策安排，表扬了局领导和公司，自觉担当，勇于改革，生产经营连年上台阶创新高。最终涉及公司具体的工作却只有两句话：一是理清关系，思考治理体系。需要理清两个问题：保留现在这种体制，还是从局里剥离出来。如果划归国资委，到底怎样管，再仔细研究。二是深化改革，加快发展。改革方法多种多样，整体出售是方法，混改是方法，破产重组也是方法。孙主任强调，发展才是硬道理，改与不改，无论怎样改，都得一心向前，抓好生产经营。保证公司稳定，人员稳定，社会稳定。
　　过了下午一点，会议才结束，副局长要参加市政府的其它会，早已离去。立君和周主任陪着孙主任，酒过三巡，孙主任很感叹。当年接手印刷厂，以为大浪淘沙，这样小的企业过几年会自然消亡；没想到坚持到现在，还活得不错，看来局里管得好，实际操作者工作做得细，说明传统行业还是有前途有希望，并非一些人形容的是夕阳产业，政府还是应该给予关心支持，毕竟关系舆论，我们得占领宣传阵地。周主任不停表扬立君能力强水平高肯吃苦，立下了汗马功劳。立君很想知道，国资委对公司到底怎样看，下一步如何改。
　　“目前首要任务是明确哪些为一级，哪些为二级。领导指示，一级法人代表按正处配备，全市上下都盯着，得尽快出东西，正与组织上对接。”孙主任说。
　　“我们进不了一级，主要是关心归哪个大企业？”立君笑着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很重要。”
　　“是这个理。跟好人学好人，跟到端公学跳神。孙主任，帮我们好好选选，找个有实力有前途的东家。”周主任说。
　　“不好办。你们晓得，大企业不是电子通信，就是材料能源，还有建材医药，没有你们沾边的。有几个印刷包装厂，都是大企业子公司，跟母公司配套。”
　　“干脆保持原状，先不改，好鐅都不管。”周主任说。
　　“不可能不管，职责在那儿。不过改也不简单，毕竟涉及几十号人。慢慢来不着急，现在运转正常，先干着吧。”
　　如果真不着急，何必大动干戈，所有领导都去企业调研。肯定有其它意思，只是不方便公开。越想越不踏实，周末立君专程去杨主席家，把领导调研情况说了。杨主席也不知道具体方向，专门打电话请教孙主任。孙主任说，作为副职顶多只能提建议，何去何从得领导表态，目前没得到任何指示。有一点可以肯定，公司不能再由局里代管，于法于理说不过去。毕竟是国有资产，一定是国资委管，可能会挂靠某集团，也可能直接划归国资委，最大可能是挂靠。鉴于目前的体量，也可能只是形式上挂靠，本质上会保持现有模式，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当然，不排除改革到底，坚决地推向市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增强活力，这是国企改革的最终方向。印刷厂小，牵涉面不宽，船小好调头嘛。前期做了一些工作，有改革的基础，不会影响全局，更不会产生不稳定。以印刷厂为例，可以探探路啊。
　　“新单位新事业，千头万绪，可不能冒进，得摸着石头过河。稳妥谨慎，保持稳定是第一位。是不是？”孙主任打着哈哈结束了话题。
　　杨主席也陪着哈哈大笑，回过头来，郑重地告诉立君：“做好彻底改革的准备。新官上任三把火，况且还是这样级别的领导任一把手。肯定会有动作。印刷厂小，又先期改了，多半会拿来投石问路。”
　　
　　24、执念
　　
　　没有答案时，心中有一种渴望，得到答案却莫名忧伤。工作十年，就在办公室和印刷厂之间转了下身，眨眼就过了而立之年。什么叫立，生存下去，建立属于自己的空间，让人们了解认识，直至终老。凭什么立，又立什么？如果彻底改革，自己相当于从石家沟出发，经历漫长跋涉又回到了起点，如何回应乡邻？以前总觉得人生很长，有无限可能，哪知现实却这样短暂。转了一圈儿，又从头开始，参加改革还是留在局里？实际就是选择积极拼搏还是养尊处优，是守着大学毕业带来的光环过完后半生，还是勇敢地开辟又一种人生？办公室想回家想，工作想闲时想，想得烦躁起来，就慢慢心不在焉，寡言少语，成了另一个人。
　　伍妹儿看在眼里，知道帮不上忙，就暗地里教女儿要爸爸去散步去买玩具，去游乐场。女儿生在春天，开朗阳光，与她的名字十分吻合。名字来源于《诗经·小雅·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宾客，德音孔昭。”女儿按照家族辈分，属于德字辈，大名叫德昭，小名就叫昭昭，向外辐射着光辉。开始，都觉得不好听，女娃娃叫德昭太老气。立君一再坚持，因为大脑里总浮现石家沟水磨房情景。父亲母亲焦躁狂怒，或站或坐，涕泪交加，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声嘶力竭地哭骂。大姐带着二姐和自己，缩作一团，惊恐万分。周边人或冷眼旁观或尽心劝解，或说或笑，多年过后仍在脑海里飘浮。
　　家庭里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只要有人“德音孔昭”，肯定不会这样。给女儿取名德昭，一方面是对她的期许，更重要是鞭策自己。德昭两岁什么都会说，察言观色，小脑瓜转得飞快，幼稚的语言常常让人忍俊不住。与自己当年有着云泥之别。只要女儿在眼前，任何不快都会烟消云散。无论与伍妹儿分歧多大，在女儿面前，立君总是三缄其口，实在忍无可忍，也只是恶狠狠盯着伍妹儿。伍妹儿摸透了丈夫脾性，自然有许多办法。昭昭作为重要砝码，谁赢得了昭昭，谁就赢得了胜利。立君感慨女儿成了夫妻两人的工具，表现得无可奈何，心底下却十分感激。
　　无论女儿如何围着转，还是放不下，总会去想公司。从办公室到印刷厂，再改制成公司，参加工作以来，多半时间浸在公司，与同事们和印刷业早已休戚与共。公司何去何从，不仅仅是企业兴衰发展，更重要的是这一群人的未来。作为机关干部，立君可以脱离公司，另谋出路。可这帮人、这个企业、这项事业会怎样？如果破产清算，如果卖给私人，一切付出都会归零，几年的辛苦和努力打了水漂。还有最现实最自私的问题，回机关干什么？最好的结果是当科长，主要任务是开会、接待或者写文件。最可能的结果是保持正科待遇，像古代的候补，等着哪位科长退下来，才能补上实缺。照局里状况，可能要七八年，最少也得等到换届，与清代雍正乾隆的进士们前途相当。立君想着想着，忍不住发笑，历史在许多地方有着惊人的相似。
　　好在女儿在身边，总能让立君放下执念，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渐渐能从这种思考中解脱出来。女儿一离开，又觉得空落落地，便回到书桌前，打开电脑，继续写《永远的皇后》。已经是第二部，写到宇文反叛、窦建德自立，前往漠北。一千多年前的逐鹿，在这片古老大地，演绎过的若干故事，展示出的惊人才智，都消散在历史深处。现代人从记载的只言片语，或寥寥数语中，已经无法复圆历史的精彩和伟大。只有口口相传的故事，还在证明着古人心系天下，竭尽拼搏的真实。心怀敬意，充满激情，立君感叹着现实的无赖，却在想象中再现历史，感受着另一种意义和满足。人生或东或西，不可捉摸，只有真诚的感受，能借以慰藉熨平焦虑。读者过五万，点击量早过两百万，评论千奇百怪，既好笑又有趣，当然也不乏让人深思的观点。
　　不再到县市区或者市级部门联系工作，更不愿去兄弟市州拉业务。无论关系如何好，人情如何浓，找别人办事，总得低声下气。人不求人一般大，何苦为了公家事，见人主动低三分。即便不计较这种高低贵贱，又能带来什么呢？一切均挂在半空，公司何去何从，自己何去何从，不得而知。每天去办公室，碰见迎面而来，高高兴兴打招呼的工人，立君很愧疚。作为一把手，一言一行关系着大家的未来和发展。职工充满信任和尊敬，相信立君尽职履责，一心为公，不求未来多美好，只盼着平安稳定，以便糊口谋衣。这是人生最低要求，也是最高归宿。天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干什么。
　　生活在纠结中，感觉一切都不真实，却实实在在很累人。不推进工作，对不起公司对不起职工，心烦心累。积极工作就得时常出差，肉体劳累在其次，关键总会遇见小人，会更加心烦。为图心安，把分管营销的小伙子派出去拉业务，立君坐镇指挥，给熟人打电话，或者通过各种关系，拐弯抹角找可以托付的人，多开几张介绍信，心安理得写小说。
　　用中庸之法解决了公司业务，网络小说写作成了中心。每天准时上下班，一到办公室，处理完各种日常事务，就全身心扑在写作上，速度明显加快，每天至少能写四五千字。写到萧皇后告别江南，前往漠北。立君回想着与小野子分开时的种种心情，居然文思泉涌，一天甚至超万字，渲染的那种氛围心情，让人感伤不已。这种体验，既快乐又充满激情，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到处洋溢着青春和热情，比工作有趣得多，甚至萌生了专职写作的念头。可要养家糊口，容不得丝毫浪漫，只得回到现实，关心买进卖出，仔细核定账目，小心签署合同，发出各种指示。
　　工作一完成，马上又写作。打开文档，将改好的文字上传网络，总是翻来覆去思考，写作会不会更有意思？能不能谋生？能不能放弃现在生活，做个单纯的人？一边看留言，一边患得患失，很久才进入状态。
　　在成百上千的留言中，东西叶子的留言不算最多，却最有水平。提出了好几个让人深思的问题。魏晋时门阀世族居于统治地位，权倾天下，萧皇后亲戚为何会突然过得贫困艰难？中国文化到魏晋有了玄学，为什么隋唐没了那种味道？中国人最安于现状，最珍惜和平，刚刚经历纷扰不绝的南北朝，隋一统天下，为何又烽火不断？结论是现存文献和教科书，肯定遗漏或缺失了很重要的东西。缺失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形成？关系着传统文化和当朝者对历史的态度。这本书又该是什么态度，要达到怎样的目的？任何一本书都需要目的和反思，可如果过于深刻，又如何让大家快乐享受？现实社会需要这种东西吗？是意义重要还是活下去要紧？
　　两人在评论区你来我往，围观者越来越多。东西叶子又建议立君出实体书，如果立君愿意将出版权授予他，就立即组织专业团队进行策划包装，相信会大获全胜。报酬可实行稿费加版权收入，保证立君权益。稿费按市场最高标准三毛钱一个字，版税也可以给到百分之十。30万字一册，至少会是上中下三册，标价上百元。如果150万字，就是五册，标价至少150元。就算只印五千册，该多少钱？如果一万册十万册，又该多少钱？再把影视改编等衍生权一并授与，拍成电视剧，收入不可想象，会多到让人怀疑人生。
　　不知为什么只讲收益不讲风险。书卖不掉，光稿费就是30万，加上其它费用，还不赔个精光。印书用不了多少钱，可经营者一分钱也得计算，得讲投入产出。立君不认识东西叶子，人家不怕我怕啥？就算是皮包公司，只要敢给30万，我会失去什么？一本书卖不出，至少把两年写的文字卖成了钱。也就痛快答应下来。对方立即传来授权合同，都是规范文本，没啥修改的。东西叶子邀请立君尽快去广州面谈，一则可以看看公司实力，打消各种担忧；二则有利于快速签订合约，抓住机会迅速推动实体书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