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胡彦江别语道绝唱 谢因书苦心修残稿（上）

　　话说，自谦离世，幸得有俞四、丛凤儿陪过临终几日，又应其遗愿，于落因谷老牛湾下葬。而静安、英子、俞可有，虽无缘死前见上一面，但还好赶上送了最后一程，也算稍是弥补了些许遗憾。
　　这般，等将棺材掩埋后，再看着那一堆黄土，几女同俞可有皆一脸悲痛。从此真的是阴阳相隔了，合着情深若许，一并埋葬在了此处，故久久不肯离去。
　　却是俞四叹道：“去已去了，再怎么伤心也是无用，都回吧，让傻小子好生于这里睡着。”
　　偏是静安不肯，说道：“俞四伯，你们先回吧，自谦打小喜玩闹，而这落因谷幽静无比，只怕一时难以适应，我想再陪他会儿。”
　　俞四便劝道：“眼见天色已不早了，这里又阴冷得很，若是伤了身子可怎好，还是走吧。”
　　但静安仍执拗道：“俞四伯，您放心，我很快就回。”
　　而俞四看着她和自谦打小长大，谁知，不仅未走到一处，如今还一个先去了，岂能不明静安的悲痛。这般，只得无奈叮嘱几句，便让俞可有赶着牛车，又拉过也不情愿离开的丛凤儿和英子，出落因谷去了。
　　如此，待安静下来，四遭也显得甚为萧瑟。再等随着满山的枫红，被风吹得“簌簌”直响，又不时打布鸽唐，传来几声鸽子的悲鸣，整个落因谷更添了几分苍凉。
　　且伴着孤坟、老牛湾、卧牛石，又有山侧之巅，嶙峋而立的鹰嘴石，以致鸾只凤单的静安，此刻落寞的，尤为孤独、凄楚。
　　只见其，来至自谦坟前缓缓坐下，待怔过片刻，遂发觉自己满头的青丝，已被风吹的纷乱，方记起之前散开后，竟是忘了束发。
　　就不禁玉颜一红，嫣然笑道：“真是讨厌，这般丑的样子倒被你看到了。小蛮牛，我可告诉你，休想偷着笑话俺，不然咱定饶不得你。”
　　言毕，便绾发为髻，并理了理袄裙上的褶皱与灰尘，又笑道：“打小也没被你瞧见，如此邋遢的样子，只怕一定在偷着得意吧。
　　不过可要想好了，倘敢背地编排我，即使咱无法收拾你，但于那边，却仔细俞伯伯和伯娘给你好看，别忘了，他们是最疼静安的。”
　　说着就“咯咯”笑出了声，而后又思量着道：“对了，还有我爹爹，怕是见了你，还不知该怎般惊讶呢，那时他老人家定会这般说。”
　　遂就学着步师爷的口气道：“小蛮牛，你好没羞臊，便是舍不得咱们，但小小年纪，倒急着凑的哪门子热闹，偏来也来了，竟不知拿几坛好酒孝敬于俺，先罚你一旁，抄写三百遍‘弟子规’去。”
　　待惹得自己一阵好笑后，遂之神色一黯，又叹道：“只不知爹爹，可认得出你今时的样子。若看得你如此，是否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让娘和我离开了鹰嘴崖。”说着，就嘤嘤啜泣起来。
　　直等哭过一会儿，再瞥眼瞧见一旁的老牛湾，遂凄然道：“倘果真贱命换妻之说，同你我有关，那这里葬的当是咱们的前世了。
　　那时你能为情殉葬于此，请原谅这辈子静安无法做到，便是有心随你而去，但上有母亲健在，下有女儿待哺，只能委屈你一人上路了。”
　　遂而苦涩一笑，又道：“你且先去入了轮回，下辈子等着我就是，静安哪日西归，定会投胎寻着你的。那时九世贱命已了，终得一场夫妻，再也不须分开了，咱们好生成个家，养一群儿女，我陪你安稳过活。”
　　不想话音乍落，突地一阵风起，竟将自谦坟头上的纸钱，吹得飘飘洒洒，似是白雪漫天飞舞。这般，便见静安含羞道：“小蛮牛，你听到了是吧，尽管放心好了，来世我只做你的牛娘子，哪怕情路如何艰难，静安都至死不渝。”
　　说着，起身于老牛湾旁，掬了一捧水又道：“若你九世心怀弱水，惟静安一个，那今日，饮过咱们前尘的眼泪，来生我也只你一人。”遂仰首喝下。
　　而此时，落因谷已渐是暗了下来，为怕俞四他们担忧，就算再怎般不舍，静安也不能多留。只得向自谦的坟茔作别一番，方才一步三回首地去了。
　　果然，刚行至了源寺处，便看俞可有寻了过来，见她无恙，也就安了心。却当望着那一片废墟，两人不免又上前触景伤情一回，这才感叹着离开了。
　　等再回到家后，少不得又往俞老太和俞大户、郝氏的牌位前祭拜过。并这会儿，俞四和丛凤儿、英子已将晚饭做毕，而俞可有自也被留了下来。
　　如此，几人围坐一处，虽有满桌的饭菜，但皆无心去用。也让俞四看后，便劝道：“人死万事休，咱们活着的，总还得过下去，都不许再去想了。
　　况且，你们几个也该知道自谦的性子，从不愿去累及别人，倘都这般陷入悲痛，倒让他在那边如何安生。”说完，就率先吃了起来。
　　却是刚用过几口，便问静安和英子道：“对了，你俩来鹰嘴崖，家里人可是知晓？”
　　见二人默然摇头，遂急道：“我咋就没早些想到，这可怎般是好，那还不得找疯了么？”
　　倒是俞可有稍一寻思，便宽慰道：“俞四伯放心，若是寻不着人，定会找去我家的，想必艳霓会告知的。”
　　俞四遂责怪道：“你既然来前生了这等主意，怎就不知让艳霓那丫头，提前去同你林婶子说上一声呢。”
　　俞可有叹道：“只担心自谦的安危，便一时忘了这茬。”
　　静安忙道：“俞四伯，您也别怪可有，就连我和英子心中急了，都没顾得进学堂告假。”
　　俞四无奈道：“今夜便是回去，也无法进城，只能等明早了，让可有带着你们三个离开。既然傻小子临终有交代，所有习俗皆免，那后面斋七之日，都无须过来祭奠，自有我前去烧点纸钱就成了。”
　　而静安却道：“俞四伯，我想再留几日，不止是为了自谦，离开鹰嘴崖已久，也顺便去拜访一下村里的长辈。每年的清明，有劳他们前往祭拜我爹爹了，且家中的宅子，还未去看过呢。”
　　俞四听后思忖着，倒也是这个理儿，但仍担忧道：“那就不怕你娘，跟家里的男人担心么？”
　　静安便道：“英子回去，自会替我说上一声的。”
　　英子遂道：“那我该如何言语？”
　　静安苦涩道：“事至今日，照实说了就是。”
　　英子不情愿道：“可我也想留下，陪陪自谦哥哥，再去祭奠一下姑奶奶和舅舅、舅娘。”
　　俞四忙劝道：“我的英丫头，你便别再跟着裹乱了，既已祭拜过牌位就行了，有这份情意，你姑奶奶、舅舅、舅娘定会知晓的，九泉之下也当欣慰。
　　另这位丛姑娘，出来已有几日，你于赤心湾码头不是熟悉么，便当帮俞四伯一回忙，将她亲自送往蓿威州的船上，否则我不放心。”
　　谁知丛凤儿却拒绝道：“俞四伯，凤儿不能离去，我答应过俞大哥，要好生孝顺您老人家。虽他不在了，但我又岂能食言，等过了头七，咱们再一起回蓿威州。”
　　也让静安几个闻后，顿然动容，只为她对自谦，能有如此情意。而俞四更是眼圈泛红，苦笑道：“孩子，你的好意俞四伯心领了，可我不能丢下自谦离开鹰嘴崖，不然，那傻小子可就真的孤苦伶仃了。”
　　倒是听得此言，丛凤儿为之心头一酸，便不知再如何劝了，也这时，英子猛地想起来道：“原来你就是那位丛家的大小姐，我可真笨，该早猜到的。”
　　见她一脸疑惑，遂又道：“家兄江虎子，我曾闻他和清嫣说起过你。”
　　丛凤儿恍然，遂而，两人便亲可不少，且经这般一说，俞可有也想起步正升曾提过，就道了出来。而静安方才知晓，她竟有如此家世，却还对自谦痴情一片，难免对比自己，又岂能不心中低落。
　　这般，再待饭毕，几人遂往西耳房收拾自谦的遗物，欲往山神庙旧址尽数烧了。也当俞可有寻到那只玉笛时，倒令英子顿然酸楚，没想到他竟没有带走，遂认为于其心中，自己到底还是轻了几分。
　　正失落着呢，俞四却懊恼道：“瞧我这脑子，自谦最喜欢这只笛子，回了村常于后院吹起，竟是忘了将它随葬。”
　　而俞可有自也认出来了，正是自谦旧年过生日时，英子赠送的，于是就看了她一眼，见其不吭声，便对俞四道：“俞四伯，这玉是无法烧化的，还是等哪日，您再送往自谦坟前埋了吧。”
　　俞四接过去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
　　其实当听他说过，自谦最喜那只玉笛，英子遂就缓过了心绪，此刻又稍是寻思，便道：“俞四伯，这是自谦哥哥过生日时，英子送给他的，能否让我带走，以留做念想。”
　　俞四思量片刻，就递给她道：“好生保存着，只当你自谦哥仍在身边。”
　　英子登时秀目泛泪，忙郑重答应。但这般以来，丛凤儿的青丝中，有自谦的白发绾于一处，自然已是知足，倒是静安看后，不禁生了羡慕，忙问道：“俞四伯，小蛮牛打小的那只竹笛呢？”
　　俞四叹道：“前段日子埋在了后院，陪葬了那头老黄牛。”
　　如此，静安虽有几分失落，不过再想起早年，两人于和尚王黄昏牧牛之事，遂也宽怀不少。那是只属于她和自谦的一段美好，而老黄牛乃是见证，理应埋葬一处。
　　便这般，等从山神庙烧过遗物回来，约好次早回牟乳城的时辰，俞可有遂就直接家中去了。而俞四少不得收拾好客房，让静安、英子、丛凤儿住在一处。
　　如此，三女虽感身心疲惫，但却无半点睡意，且已然熟悉，更同俞鸿菲、俞清嫣、步婉霞几个皆为旧识，便索性将灯熄灭，躺着相聊起来。
　　而待闻得，静安、英子忆着自谦小时候的趣事，丛凤儿也说起了，打丛宗武那里听来的，他于皎青州的一些过往，并两人是如何在蓿威州相识的等等。
　　只是，三人几番感叹、几把眼泪、几声苦笑的正聊着，岂不知此时在牟乳城，林氏同胡家兄弟，及谢因书、涂七娘，正为不见了静安和英子，而乱作一团。
　　原来，因江远、迟兰丫去了蓿威州，英子每晚下了学堂，都是于自家酒楼用饭的。偏是黄昏过后，仍不见她回来，胡鑫就有些坐不住了，待又匆忙往迟心湾家后看过，结果也可想而知，便不由得慌了神，遂雇车往城内去了。
　　这般，自是先往学堂寻过，当见得大门紧闭，就忙赶到哥哥家中，谁知，胡烨也正为静安不曾回来，而心急如焚。再当听得英子又不知哪里去了后，兄弟俩便大惑不解。
　　倒是林氏，虽也心慌，但仍安慰道：“你俩先别急，可能是结伴送小胡涂，去了你婶婶家中，不妨往那边找找。”
　　但胡鑫却认为，英子断不会提前不告知一声，就私自留在城内过夜，可这会儿无法，遂只得同胡烨去了。而恰巧今日是谢氏离世后的斋七，谢因书便没往学堂，另涂七娘也将小胡涂留在家中，以尽份孝道。
　　如此，待闻过来意后，二人也是不解，于是，谢因书遂安抚几句，又让周氏招待着，自己就匆匆出了门，往其他先生家中打听去了。却等其再回来，当得知静安和英子今日皆没到学堂，胡烨、胡鑫便彻底乱了心神。
　　这般，反倒涂七娘沉思一番，说道：“也或许是去了艳霓家中，咱们再往那里寻一下吧。”
　　而为怕谢因书耽误了祭奠母亲，涂七娘就让他留在家中，答应有何事情，定会及时告知，便带着胡烨、胡鑫，匆忙出了门。
　　因步艳霓在俞可有离开前，就已知晓了事情，本也欲随往的，偏是小清流不知为何，今早起来竟哭闹得厉害，送往邻居那边偏又不去，无奈只得留在家中照看。
　　自谦的病情，她自是清楚，而待掌过灯后，仍不见俞可有回来，便知怕是不好，遂那眼皮也不停地跳着，整个人就莫名的烦躁不安。
　　如此，再看几人来到，岂会不知怎般情况，但也不想当着胡烨、胡鑫的面前去说，便将涂七娘拉至里屋，低声道：“七姑姑，静安姐和英子，今早同可有往鹰嘴崖去了。”
　　涂七娘一怔，遂恼火道：“她俩即使急着去鹰嘴崖，何至于连个招呼都不打，难道就不怕家中担心么。”
　　步艳霓不禁秀目泛红，便道：“自谦哥生病已久，俺们中秋节也回家看望过，不想更加严重起来，可有说，不知能不能撑得过去。”
　　涂七娘愣过神后，仍一时不明，忙道：“甚么撑不过去，你给我说仔细。”
　　步艳霓含泪道：“只怕时日不多了。”
　　但涂七娘哪里肯信，稍是缓过，竟不由好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疯了，自谦那小子拉人力车时，不知多壮实呢，怎就时日无多了。”
　　步艳霓流泪道：“俞四伯和我公爹，曾于中秋节前，去寻可有医馆的肖老郎中，往鹰嘴崖出诊过。回来说是心疾早生，一步步拖着，才致今时难以治愈，那会儿，便已交代准备后事了。”
　　涂七娘登时眼前一黑，若不是有步艳霓扶着，险些摔倒，方才不得不信。而等好不容易稳了心神，遂泣声斥责道：“出了这般大的事，你们为何要瞒着我？”
　　步艳霓就解释道：“俺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另自谦哥又嘱咐过，要替他瞒着。”
　　涂七娘气道：“那今日能告诉静安和英子，为何便不知与我说上一声？”
　　步艳霓无奈道：“我俩唯恐自谦哥，倘果真有个好歹，那对静安姐和英子来说，只怕毕生也难以心安了，这才商量着同她俩讲明。
　　但七姑姑因为胡先生之事，已是忧愁在怀，故才不忍相告，可这会儿他们仍然未回，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不知道会不会——”
　　而涂七娘，虽也感不祥，但仍抬手打断，冷笑道：“不会的，命贱寿长，我家自谦且好着呢，谁死了他都死不了。”说着，就出了屋子。
　　如此，当胡烨、胡鑫见她神情不对，又不理会自己，竟扬长便去，哥俩相视一眼，皆感疑惑，遂也来不及同步艳霓打声招呼，就匆匆跟上，急忙询问因由。
　　却听涂七娘冷声道：“先回去再说。”
　　这般，再等兄弟二人一头雾水地随其回到寥端巷的家中，刚是进门，便看林氏慌忙迎上前来，问道：“七娘，静安和英子可是在你那里？”
　　岂料，涂七娘也不搭话，径直寻了张椅子坐下，那脸更是阴沉沉的，哪怕玲儿将茶水奉上，都不瞅一眼。而林氏见后，心中不禁着慌，又急声问道：“七娘，你可不要吓我，难不成真出了甚么事？”
　　另胡鑫早已沉不住气了，就道：“婶婶，您有何事倒是说呀，这一路回来也不言语，可急死俺了。”
　　如此，胡烨便扯了他一把，又让玲儿去照看自家女儿，而后方忐忑问道：“婶婶是不是已经知晓，静安与我家弟妹发生了甚么？若果真这般，只管实言相告，咱们再一起想法子就是，何苦一人心堵。”
　　但涂七娘仍不理会兄弟俩，倒是冷笑一声，来至林氏跟前，盯着她道：“静安和英子在鹰嘴崖呢，姐姐便不想知道她俩为何去了？”
　　而林氏闻过，虽说不解，却也暗松了口气，遂干笑道：“你说这俩孩子，倒不声不响地跑去那里作甚？”
　　涂七娘冷哼道：“那是她们尚有情意，想去见臭小子最后一面。”
　　却一听这话，林氏那脑中，登时“翁”的一下，身子晃了晃，就有些站立不稳，也不由得惊声问道：“甚么最后一面，七娘，你倒是把话说明白，莫要吓着俺。”
　　涂七娘冷声道：“我是说小蛮牛心疾已久，只怕时日不多了，这回够明白了么？”
　　之后，面色凄然地又道：“如今那孩子快要死了，姐姐你可是满意了吧？”遂也不再理会，竟痴傻一般地笑着去了。
　　这般，林氏稍是一愣，顿觉胸口疼痛难忍，便腿脚一软地瘫倒在地，许久缓不过来。只怔怔着坐于那里，双目失神地不住向外淌着泪水。
　　也听得这番话，虽胡鑫知之不多，但胡烨如何不清楚，分明是涂七娘在怨恨林氏，当初隐瞒静安自谦之事，才造成了今日的后果，而待醒过神来，吓得忙去将她搀起。
　　只是林氏已言语不出，惟无力地向屋外挥了挥手，示意快去看一下涂七娘。不过因为担心岳母，胡烨就叫胡鑫赶快跟上，莫让婶婶有何闪失。
　　如此，再等把林氏扶于椅子坐下，方惊慌地低声问道：“娘，婶婶的意思，可是那个自谦不行了？”
　　但林氏缓过口气，遂哭道：“我那可怜的孩子，俺这都是造的甚么孽呀。”
　　这般，胡烨自也不用再多问，也不由得心中苦涩，想着自谦家破人亡，如今又染得重疾，怎能不生有惭愧。倘若当初在烟祁城时，便对静安实言相告，或许事情就会是另一番结局了。
　　如此想着，便站于一旁，不知怎般相劝，也这时，又见胡鑫悻悻而回，就忙问道：“婶婶呢？”
　　胡鑫无奈道：“不用我送，自己雇车回去了。”
　　胡烨不禁苦笑，只怕涂七娘，是连带兄弟俩一并起了芥蒂。静安、英子同自谦打小情深，想不到皆是缘无分，反倒都进了他胡家的门，而今又生得这事，那心里能好受才怪。
　　却仍责怪道：“那你也该跟着，大晚上的，婶婶一个女人家别出了意外才是。”
　　偏此时的胡鑫，早已不耐烦了，遂嚷道：“今个都好是奇怪，婶婶不待见人便也罢了，你说嫂子和英子倒往鹰嘴崖作甚？又死了活了的，就是去看谁最后一面，怎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以致生出这些乱遭之事。”
　　怎知不待胡烨搭话，林氏却气道：“你胡言语些甚么，知道她俩无事便成了，倒有何可嚷的，好赖等明日再说。”遂回自己屋子去了。
　　而胡鑫不明所以，就一时愣住了，之后又疑惑道：“老太太是怎的了，发这大脾气？”
　　但胡烨叹了口气，也未加解释，只让他先往客房歇下，待英子回来自知分晓。这般，等将胡鑫安顿好后，本还想往林氏屋中宽慰一回，而于门外，闻得里面已是哭声不止，惟有无奈离开了。恕不再表。
　　却说，涂七娘回到启源街，正赶上谢因书、周氏夫妇，于一三岔路口，喊着谢氏的亡灵，在擎香烧纸。不过这会儿，任心中如何悲伤，也得随着祭奠一番。
　　如此，再待礼俗完毕，涂七娘也不隐瞒，便将静安和英子，今日所做道了出来。当得知自谦病重，周氏简直难以相信，才那点年纪，怎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而谢因书，更是心慌不已，打从皎青州时，二人亦师亦友，那感情自非比寻常，又岂能不担忧于怀。再想着自谦所遭受的磨难，如今竟吉凶难料，遂一阵悲戚后，就跟涂七娘商量着，次日同往鹰嘴崖探望一回。
　　这般，虽将事情定下，但经过今夜的折腾，涂七娘早是被压抑的心力交瘁。而又思量着，若怀此番情绪家去，当该如何面对小胡涂，于是便想等在外边缓过，稍后再回。
　　如此，谢因书和周氏劝慰不住，就只好由着她了。且在家门口，街上不时还有行人，想来也不会出何意外，便又宽怀几句，自先回去了。
　　这般，当涂七娘一人游走于启源街，想着自谦的病情难料，便恨不得立时飞往鹰嘴崖。又寻思着，他若果真命短，自己何尝不须负上些许责任。
　　打俞大户和郝氏离世后，实该将其留在身边，而不应任之四处胡闹。这下可好，且不说愧对兄嫂当年的恩情，就是自谦，这个打小被她带大的孩子，同亲生的有何两样，倘真有个好歹，倒让自己活不活了。
　　也正胡思瞎想着，那心情更越发的沉重，以致步履都踉跄起来，却突然，便听前面有人低吟浅唱道：
　　富贵注定求甚么，命里无常莫叹嗟。
　　痴男怨女恨甚么，因缘前修须相解。
　　而闻得这声音，涂七娘心头一震，分明就是胡彦江，遂加紧脚步，但看，远远有一身影飘忽于前，奈何只追不上，并听其仍在唱道：
　　子孙运生忧甚么，世间难逢人自得。
　　锦衣玉食算甚么，莫要愁虑且欢乐。
　　涂七娘一阵无力之感，遂而泪如泉涌，便哭喊道：“胡彦江，你既敢回来，为何无胆相见，难道就连儿子也要忍心抛下么？”
　　偏那身影只是不停，还在唱道：
　　俗尘如梦苦甚么，死后一堆荒草没。
　　今不知明争甚么，大荒逍遥乃真我。
　　涂七娘听后，是心痛难耐，遂又嘶声喊道：“胡彦江，你抛妻弃子为不仁，不顾兄嫂乃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便是你要寻的大道么？”
　　但那道身影，只未闻得一般，仍不理而行。涂七娘无奈，惟硬撑着身子咬牙紧跟，偏任如何加快脚步，总是差了一点距离，直至来到一处荷塘边，实是走动了，以致摔倒于地，委屈得抽泣不止。
　　这般，方见那身影飘然而至跟前，说道：“涂施主如此紧追不舍、陷入执念，岂不是苦了自己。”
　　涂七娘抬眼一看，果然是胡彦江。但见其青丝尽削、身着僧袍，脸上不喜不忧、目中淡然明洞，显得恁般清逸翛然、气度不凡，只是与以往相比，有些难以接近。
　　而等缓过神后，便气道：“胡彦江，你个挨千刀的，你倒是一拍屁股，随着那死瞎子走了，却留下俺们娘俩，以后怎般过活？”说着，起身挥拳就打，奈何竟如虚影，只沾不到身，遂一时怔于那里。
　　再看胡彦江，一声“阿弥陀佛”后，便道：“既然只为幻相，何必再去执着，应当舍得舍，方机缘才至。”
　　涂七娘遂委屈哭道：“那你早作甚去了，既知能有今日，当初何必还要招惹我。若不是因你入得鹰嘴崖，又怎会引来这般多的磨难。”
　　胡彦江却不悲不喜道：“一切皆乃因果循环，即使没有胡彦江，也会出现步彦江、俞彦江，不过换了另一番安排罢了。天命难违，岂是人力所能为。”
　　涂七娘气道：“少与我说这些佛理玄机，难道就合该俺们命贱，被耍的团团转不成？”
　　胡彦江遂指着满塘的残荷，说道：“此时花败，但也曾绚烂极致，再熬过严冬、恨春，又换得一片高洁，这便是天地赋予它的宿命。难道你能说，面对眼前一塘子的凄绝，就忽略了那曾经的风骨么？”
　　见她沉思不语，便又道：“世间万物皆是有灵，也终有归宿，一路而来、一路而去。行于不同之处，自要面对不同之境，所谓一时非一时，应如此即是，这般就是才对。”
　　涂七娘为之气结，便哼道：“说了半晌，不就是得意，你与那死瞎子，皆为前尘不凡之人么？”
　　胡彦江摇头道：“涂施主能如此言语，怎知自己前尘便不非凡呢？”
　　涂七娘嘲笑道：“这位佛爷，咱一个凡夫俗子，可没你那般福气，还是好生留在世间应俺的罪得了。”
　　胡彦江遂道：“若因果相结，应罪已满又当如何？”
　　涂七娘恨道：“那我就将你告到阴曹地府，倘若阎王老子不管，哪怕受那刀山火海之刑，也要往西天去问问佛祖，俺于世间从来本分做人，凭甚要受这般磨难。”
　　胡彦江一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便说道：“七娘，难道你就如此恨么？”
　　涂七娘冷声笑道：“原来佛爷还记得我叫七娘，你若每日承那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又被指指点点的滋味，便知道俺恨是不恨了。”
　　胡彦江劝道：“当情断恨消才是，又何必孽海沉沦，苦的只是自己。你若放不下，那心里岂能轻松，此生缘尽，须想开些才是。”
　　而涂七娘宣泄一通，已是好受不少，就无奈道：“不想开又怎样，我若能将你留下，何至费这般口舌，便只当俺家男人死了吧。”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我也不知你今夜是为何而来，但就不想再看看小胡涂么？”
　　胡彦江点头道：“已是见过了，且入得梦中陪伴了一回。那孩子虽小，却心明性慧，必不会受之影响，从而负累此生，你无须担忧。”
　　涂七娘叹道：“你怎般对我便也认了，但小胡涂年幼就没了爹爹，实是咱们的罪孽。”
　　胡彦江摇头道：“往情起源于此，便是因果宿缘。他能有因书夫妇疼着，当算幸事一桩，哪怕日后缺爹少娘，也断不会苦着的。”
　　涂七娘遂啐道：“休得胡唚，他爹可以忍心相舍，但俺这个做娘的，却绝非狠毒之人，且要守着娶妻生子呢，倒要你来瞎说。”
　　看其沉默不言，就又道：“这辈子注定是你欠了我，俺也不求回报甚么，今夜听闻自谦病重，你若果真是大能之辈，可否助他度过此劫？”
　　胡彦江便道：“了却九世贱命，而得一世夫妻，皆是前尘要下的，夙愿得偿，当为他欢喜才对。”
　　涂七娘呸道：“休要胡说，你倒来的哪门子欢喜，别再瞎言语这些没头脑的话了，只给个答复就是。”
　　胡彦江叹道：“你明日便会知晓，又何须急这一时。”
　　涂七娘略一寻思，遂疑问道：“你说的欢喜之意，可是自谦命不该绝？”
　　胡彦江摇头道：“命，不过一数字而已，你又怎知死而不能后生呢。”
　　见她低头思量，便又道：“家兄那里我也去过了，并交代的清楚，今后一切你皆可从心。罢了，此生因果已结，望涂施主好生珍重。”说着飘然而去。
　　如此，当涂七娘回过神后，哪里还见半个人影，惟听虚空传来声道：“他日俗尘别去时，大周山上寻机缘。”
　　遂周遭寂寂，除了秋蛩悲鸣，再无半点声响。也顿令涂七娘觉得，有如幻梦一般，竟不由得掐了一下自己，才知道皆真实不过。
　　这般，也终于明白，今生同胡彦江，当彻底缘尽，故而，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又等嘤嘤哭泣了一通，方才恍恍惚惚地去了。
　　再待回到家中，谢因书和周氏皆在等着，看她无事，便也安心歇着了。而涂七娘来至西耳房，果然小胡涂正睡得香甜，且嘴角浅笑，似是入得好梦。
　　遂也上床和衣而卧，再将儿子搂于怀中，想着同胡彦江的见面，如何不感到惊奇。方对诸多神秘之事，有了新的认知，并终在心累体乏中，不觉睡了过去。即此一夜无话。
　　且说，次早的鹰嘴崖，俞四同几女将饭用毕，忙于村中雇得马车，而待俞可有来到后，遂让其带着英子和丛凤儿尽快离去，免得林氏等人，倘若慌了心神，再往衙门报官那就麻烦了。
　　而二女虽有不舍，却也无办法，自谦已不在了，留下除了枉然悲痛，还给俞四添得麻烦，倒不如背负这份沉重尽早离开，随余生去铭心刻骨算了。
　　这时，便见丛凤儿含泪道：“俞四伯，虽说俞大哥走了，但您仍是凤儿的长辈，日后若是改变主意，不管正升、清嫣他们哪个回来，您皆可跟着往蓿威州去，这辈子由我来奉养您老。”
　　说着，又掏出一张银票，嘱咐道：“俞四伯，这个您收好，千万别苦了自己，让俞大哥在那边不得安心。倘是您始终不肯去蓿威州，每年养老的银钱，凤儿自会按时寄来。”
　　俞四闻后潸然泪落，哪怕不想收下，但此时如何忍心，去拂了这番好意，遂忙将银票接过揣于怀中，颤声道：“好孩子，俞四伯记下了就是。”
　　如此，也令静安羞愧不已，俞四看着她打小长大，但从离开鹰嘴崖，竟彻底断了往来，未曾记得孝敬半分。不想近二十载的情意，却不及丛凤儿几日的陪伴，遂暗自立誓，余生定要好生顾着。
　　而英子心中又何尝好受，自己从小被寄养这里，可说俞四同家人无二。偏是回了迟心湾的几载，再不曾前来探望过，还谈甚么孝敬，更别提后来才知晓，俞大户一家的遭遇。
　　故便双膝一跪，哭道：“俞四伯，是英子不知感恩，辜负了姑奶奶、舅舅、舅娘和您的情分。且放心便是，下半辈子，英子替自谦哥哥给您养老送终。”
　　俞四自明其意，就忙将她扶起，宽怀道：“英丫头，有你这话，俞四伯知足了。昨个你步晨伯说的对，到处皆不太平，哪里是一个女儿家，能随便外出的，况且迟心湾离鹰嘴崖也有些路程，你无须往心里去。”
　　就这般，待一番辞行后，丛凤儿和英子，少不得又跟静安说过几句贴心之言，便随俞可有上了马车，万分不舍地离开了鹰嘴崖。
　　再等一路快马加鞭的紧赶，未至晌午，就已进了牟乳城内。于是，英子遂让俞可有下了车，往胡烨家中说明因由，而自己，则将丛凤儿送去码头。
　　如此，待到了赤心湾，因那车夫，乃步姓的一位兄长，英子自也认识，免不得又给了份车钱，方打发去了。而这般，当同丛凤儿分别之际，便问道：“凤儿姐姐，自谦哥哥的事情，可要告诉我哥他们么？”
　　丛凤儿叹道：“虽说早晚都会知晓，但这等噩耗，已令你我痛彻心扉，又何必提前让他们陷入悲伤呢，倒不如顺其自然吧。”
　　英子点头道：“也是，他们皆和自谦哥哥情意极深，若乱了分寸，那山高水远的回来，也实不方便。”待稍许沉默，竞对其深深施了一礼。
　　慌得丛凤儿忙扶住她，疑问道：“你这是作甚？”
　　英子就道：“凤儿姐姐，多谢你陪了自谦哥哥最后几日，这份情意，英子自会铭记心中的。”
　　丛凤儿苦笑道：“这是我跟俞大哥的情分，能陪他走过最后一程，对我来言，何尝不是一段铭心的回忆。余生有此相伴，也知足了。”
　　如此，等互诉了几分衷肠，英子便寻了相熟的船东家，拜托路上多照看着丛凤儿，这才将其送走。而后，也顾不得往自家酒楼，同胡鑫说上一声，遂喊来人力车又返回城内去了，出了这般大事，她应让涂七娘知道。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