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兑现

　　一眨眼又是大半年。赵局长真的下派到县市区当了书记，新领导到位。老何老李老周老张四人股份款还没退，谋划着请杨局长吃饭，无论如何要立君做陪。立君知道是鸿门宴，却不得不去，只好给杨局长打电话。
　　“正要找你，电话就来了，到我办公室来。”不等立君说话，杨局长先开了口。
　　“办公室人多，干脆晚上在家里说。”立君走出办公室，刚准备上车，杨局长电话又来了：“今晚不外乎说钱，给他们退，用公司的钱，具体怎样处理退了再说。把纪要和调他们回机关上班的文件附上，我来签字。”
　　立君只好回办公室，一直拖着。为啥现在要办？还这样坚决？传言杨局长要调群团部门，是不是马上走？如果杨局长调走，影响会很大。就给李主任打电话，李主任正在局机关办公楼。他们四人自从明确回机关上班后，70%的时间在机关，只偶尔来公司。立君非常理解，也很支持，既然明确了回机关上班，就得占牢刚到手的位置，否则时间一长，又把你看作公司的人就很不好办。
　　李主任接了电话，急急忙忙赶来。一叠声地说：“正说给你打电话，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今晚请你和老杨。”
　　“表态很爽快，做了不少工作啊？”立君不经意地问。
　　“再不表态，就表不成了。杨局长不错，念旧情，又是好领导，更是好哥子。”
　　“我咋不晓得？”
　　“老大，你不晓得？哄我哦！”李主任看着立君，“那才怪！你们好歹是亲戚，比我们清楚。”
　　“真不晓得，哄你干啥？”
　　李主任把立君看了又看：“也难怪，灯下黑。”
　　机关四处传言杨局长马上调任。据说组织部方案出来了，意见都征求了。杨局长正在安排交接工作。立君听着，突然觉得与机关隔了很远。什么叫边缘化，这就是边缘化。当初在办公室，都是别人找自己探听消息，现在所有消息都与自己隔离。当然，这也与消息本身有关。因为与杨局长是亲戚，关于杨局长的各种议论自然会有意无意背着自己。但还是说不过去！局领导调整毕竟是大事要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耳聋眼瞎到这地步！
　　立君不动声色，脑里翻着念头，笑嘻嘻说：“你们四个都回了，留我在公司，至今没说法，咋搞哦。”
　　“老大，你是领导，层次不同。你年轻有文凭，又有钱，随他怎样弄都有法。我们几个，老大不小，莫文凭莫本事，把饭碗端稳是正经。”
　　“推我下岩哈！好不容易读书出来找个工作，又去搞企业，以后破了产，饭都吃不起。”
　　“那才怪！我要是四十岁就赌一把，挣不到饭钱才怪。你三十才冒头，机会多得很。说不定就发了财，岂止饭钱，是金山银山，大富大贵。”
　　“要是实现了，请你吃大餐。”立君哈哈大笑，“未来的事谁说得清。行政肯定最稳当，要保险还是回局里。”
　　“老大，管它咋发展，回局里是挣工资，在企业也是挣工资，只要能挣钱，哪里都一样。你这资历，回局里还得慢慢熬，还得等好多年。你看台上，哪个不是到了四五十才上？按常规你至少还有十来年，再快也得三五年吧。”
　　立君笑：“莫那野心，农民娃儿有碗饭吃就行了，官是当不到的。我不去想，想了也白想。”
　　“由不得你，只要上了道，只能跟着走。要不然，别人都把你当怪人。”两人说笑着，就向聚餐的地方去。
　　大家从当年进单位开始，回忆并肩战斗的革命友谊，一直说到政企分离，说到改制，围绕改制说到进退留转。感谢杨局长敢作敢当，从组织上关心，在经济上解难，永远是大家的好大哥好领导。又帮立君分析未来发展，提出建议意见。先是一个个敬，然后四人一起敬，后来又以各种借口不停组团敬，杨局长有酒就喝不推辞，三小时过去，面色如常。东道主们前言不搭后语，散了筵席，又请喝啤酒吃烧烤。
　　杨局长谢绝了，指指立君：“你们安逸，回局里，又把钱拿到手。他悬在半空，还得商量商量。”
　　大家把立君团团围住，有的牵手有的搂肩，亲热地喊着董事长喊着老大，说着感谢赞扬的话。一再申明董事长有才有德，做生意发财，从政必定当官。终于回到正题，明天把资料拿来，先请董事长把字签了，有钱没钱不重要，只要签了字，一年半载兑现都不存在。立君知道这是挤兑自己，也就顺水推舟，表态只要拿来立马就签，管他有钱没钱，先把大家的血汗钱兑现再说。大家高高兴兴散了。
　　“边走边说吧。”杨局长问立君，“考虑得如何？”
　　“拿不定，听听你的意思。”
　　“两难。”杨局长叹气，“留行政当个一官半职，不求大富大贵，有地位受人尊敬。但得有耐心，时间长变数多。搞企业，收入高生活富足，可啥都求人。”
　　“药店收入稳定，保家里没问题。后方稳定，关键在你。可以冲一冲，说不定一冲，一家人甚至几代人，一切都不同。”看立君不回答，杨局长问，“你父母啥意见？”
　　“没同他们说，说了没用。妈老汉儿想法是多挣钱。老丈人老丈母建议在企业，好生儿。”没说完却先笑了。
　　“哥哥嫂嫂就是实在。这最直接，又接地气又实用，分析来分析去，不如他们。”杨局长告诉立君：调任的事基本定了，一直在想如何安顿立君，其实没多少选择，只有继续搞企业和回局里两条路。给主要领导报告了，主要领导也两难。回去，不当科长说不过去，位置是满的，下谁啊？科长们四十多，年富力强；继续搞吧，任期满了，四个助手都走了，一人很难。传说将成立国资委专门管企业，系统解决国有企业问题。小道消息满天飞，可至今没文件。
　　“不会空穴来风，肯定会有动作。原想慢慢拖，到时自然会解决。我一走谁管你？人走茶凉。又不可能上访，好歹是领导干部。我想了个办法，看你愿不愿意赌一把。”杨局长的意思是让立君与其他四位一样，虽然没明确回局里上班，但聘期已满，又没新鉴合同，就按当年纪要，把入股的资金一并退了，工作不提，还在公司上班，保证生产经营正常运转。向局里书面申请，按编制内规定发工资。先斩后奏，造成即成事实等结果。
　　“这样有三个结果：一种顺势让你回来；另外就是找你谈，给你许各种条件，继续管厂；也可能正视问题，深化改革，一改到底，破产卖厂。”杨局长接着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回来最简单，找你谈有利，破产就买。见招拆招，以静制动。车到山前必有路。”
　　“买？我可拿不出那么多钱。”
　　“要不了几个钱。资不抵债才破产。买就是名义，主要是债权债务转移。只要肯担当，领导感谢你都来不及。最大的问题在银行，另外就是安置费。生意继续做，往来账款也不用兑现。肯定需要出些真金白银，如果额度大，大家凑一凑，几家人齐心协力，办法总是有的。”
　　“这样干的话，不存在问题。同银行商量，可以贷款支利息。工人仍然在公司上班，安置费可以不说。”立君边说边笑，“问题出在前三排，根子还在主席台。到底怎样办，关键在领导。”
　　“领导只管方向，具体工作得自己做。”杨局长说，“关键是下决心。害怕我一调整，就没人过问，长时间不解决耽误事。单位无所谓，改不改变不变，慢慢拖最终有结果。又不是火烧眉毛的事，领导重视就重要，不重视十年八年不过问也正常。个人却等不起，年青人拖成老人，就算想干事，到时也没了精力，有啥意思？领导随时换，新的一来又是另一种思路。一切得趁早。”
　　“也是，三种结果都能接受。前两个不说，如果真破产，社会上参与拍卖，可能搞不成。”
　　“高级管理层收购有政策规定。你仔细研究研究，方案中考虑，条件上限制。真的搞不成，就回局里上班。”
　　“系统内有没有人，科长们参不参与，因素多得很。”
　　“都是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当上科长，不会轻易放弃。如果改，按现在的路数，得出真金白银，莫得家底的，想参加还不行。”
　　立君就写了申请，要求兑现改革时承诺，与其他四位同志一起拿回出资，按照规定待遇回局里领工资。杨局长比照其他四位同志，在申请上签署了拟同意意见。公司按照杨局长的意见，从财务上作了安排。
　　公司群龙无首，业务受到影响。得了指点的职工，就到杨局长和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办公室反映情况，机关大楼变成了信访局，人声鼎沸。公司内人心惶惶，职工们三三俩俩打堆凑热闹，讲的都是改革。新局长目光敏锐，责成杨局长尽快拿出处理意见；又向组织上汇报，建议把公司事情处理好，再到新单位上班。杨局长就签转公司董事会提具体建议。立君召集会议，初步议定以管理层人员的去留为中心，提出三套改革方案。
　　党委召开会议专题研究，杨局长作为分管领导首先发言：“企业中心问题在改革，关键在人。五位在编同志当年到厂工作，是党委从改革大局出发，集体作的决定。五位同志听从安排，本着对工作负责，不但到岗履职还出了钱。当时党委有承诺，现在任期届满，建议遵守当初决定，一视同仁比照处理。我同梁立君同志存在亲属关系，按照组织原则需要回避。建议具体工作由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全权处理。”新局长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频频点头。
　　“老杨，厉害厉害，一句话甩得干干净净。来来来，快教教我，我两眼一抹黑，啥都不明白。”会议一结束，分管人事的副局长就到杨局长办公室，“你不说个实际管用的办法，我就不走，哥啊，可不能把事情搞烂。”
　　“不复杂，简单得很。我申请回避是组织规定，不然会说我知法犯法。”杨局长一边泡茶一边笑，“愿意回来，就让他回来。要他不回来，就给点儿好处。最好的办法是一改到底，一步到位，他想回来也回不来。”
　　两位领导喝了两个小时茶，就有了方案。最终，局里和国资管理局相互协商，任命文件迅速下发。任命立君为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同意立君以实际出资方式占有公司5%的股份，聘任合同明确由立君负责在现有职工中提名中层管理人员，任期内按照国企改革要求，完成深化改革任务。
　　半个月后，杨局长到工商联报到前叮嘱立君：“从上到下都认可高级管理层收购。立即聘请专业公司，实事求是规范财务，时机成熟立马改。无论如何也要与银行搞好关系。”立君明白杨局长的意思，仍觉问题很大。总不能在两三年内，就让公司资不抵债，别人会骂自己是败家子，为了购买企业不择手段。如果只在账面上想办法，哪个事务所敢出报告？只能依照规范，循序渐进，慢慢处理。
　　国资管理局举行新一轮国企领导任前集体谈话，全是旧相识。老总们相互打趣：“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郞。只能在企业退休了。士农工商，排在末位。处处磕头求人，到处烧香许愿，受人拿捏。一入此门，哪有机会翻盘！如果能回行政，就是遇了贵人，烧了高香，让我干啥都愿意。”
　　立君觉得有点儿过了。咋不说挣企业的高薪，保留行政身份，脚踏两只船，可去可回。还可理直气壮，潇洒自由地吃喝。有人爱在外叫苦，躲在家里享受。有人爱在外面显摆，躺在家里吃苦。企业老总精于此道。自己好像与他们不同，站在另外角度看问题。真奇怪！同一片土地，同一个国家，同一级政府，同样性质的单位，同样的工作，同样的目标，却有不同的想法。立君愈加孤单，干脆缩着身子，站在不知名的高处，看这群实质上圆滑语言上愤青们高谈阔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