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形势高涨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9-16 12:42:56 字数:10792
这是麦生银第二次与米姓族长交涉了。第一次是米府二公子带着麦姓女子私奔,他带着族人半路给截了回来,只向米老爷索要了三十块现洋。这次是米府三公子在麦家堰地下活动,挑动泥腿杆子造反,相当于对麦姓家族搞颠覆,性质就不一样了。他觉得这次逮着米府三公子,不能轻易就把这事给了了,米敦厚不是南安县顶尖儿的豪富吗?这次说什么也得让米府多出点血。
麦姓与米姓几百年没来往了,他不便于与米敦厚直接交涉,得找个中人,想来想去,只有大善人文富兴最合适。于是,在抓到米府三公子的次日,他就来三河镇找文富兴,细数米府三公子在麦家堰的作为,给麦姓家族造成多大的损失,要文大善人给评评理。文大善人不喜欢弯弯绕,就问麦生银打算要多少大洋,麦生银说,米府三公子干的是要掉脑袋的事,最少得要五千大洋。文富兴笑笑,五千大洋换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值!当即传话给敦厚,敦厚道,他麦生银想钱想疯了,好,你就答应他五千大洋,明日让他带三儿来,我准备好五千银票,还是你做中人,和他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麦生银要两名族人押解宝瑞,跟他一起来到三河镇,文富兴果不食言,给了他五千银票,可是当他收好银票要走出文府大门时,却被文富兴叫住了。文大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笑哈哈,像一尊弥勒佛:“米老爷也托我和你谈一桩生意,底价是一万大洋,不知你是否愿意交易。”麦生银问:“什么生意?”文大善人招招手:“你自个儿进来看!”麦生银转身一看,两名青壮押着一个年轻人从里屋走出,他不禁大吃一惊:“儿子,你怎么在这?”原来这年轻人叫麦方圆,是麦姓族长麦生银的独子,被组织派往米家庄秘密发展农协会员,也经历了和宝瑞一样的心路历程,隐藏自己的真实姓名,化名“崔柄”。
“怎么样?想不想赎回你家公子?”文富兴笑道:“你家公子在米庄可是作为不小,挑动一些佃户闹减租减息,被米老爷给逮着了。”
麦生银想跳脚,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花钱供儿子在省城读书,儿子却成了一个革命党。
唉!他长叹一声,赶紧从胸前把藏好的银票掏出来:“罢罢罢!我们一宝换一宝,两不找。”
“那可不成,米老爷一再交待,他逮到的货足足值一万大洋,分文不少。”
“这就是米敦厚不讲理了,他的儿子我只要了五千块,我的儿子他凭什么要一万块?”
文富兴还是笑:“这叫奇货可居啊!你想,米敦厚有四个儿子,况且他还说把这三儿不当数,算是白养了,你只有这一根独苗,要指望他继承香火的,是你儿子值钱还是他儿子值钱?”
麦生银拱手作揖:“文大善人,你帮我说说好话,我们两家彼此彼此,都没有把儿子教育好,这事就这么了了。”
“好吧!另外五千块我给你担着,我这做中人的吃亏不讨好,你把儿子领回去吧!”
押解“崔柄”的两名青壮是米豺米豹,经过时间的流逝,两兄弟脸上也有了岁月的沧桑。带着宝瑞回府宅路上,米豺问宝瑞:“三少爷,你搞革命怎么搞到了麦家堰?就在咱米庄不是一样搞么?”宝瑞苦笑了笑,不好答话。他想知道自己家乡的情况,便问:“米庄现在怎样?”米豹说:“咱米庄的农民协会可红火了,每家每户——不,是每个人都参加了农民协会,不能男女老少,每个人都按了手印,领了一个红壳壳证,麦家堰那边没有咱米庄红火吧?”
“啊!是吗?”
“三少爷,我当哥的不会说假话迷糊你,你只要走进米庄,就会看见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宝瑞走到革田垴,就看见祠堂前面插着红旗,原来做碾房的那间屋子门口挂着一块招牌:南安县东乡米家庄农民协会。两边门脸上贴着大红纸,上面字迹密密麻麻,但是很工整,写着加入农协的人名,他细看了一下,果然如米豹说的,米庄的每一个人名字都在上面,包括他哥宝印和他爹敦厚。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崔柄和古凡有什么本事,使出了什么招数就把米庄给顺利拿下了,可是,这也太不对劲了吧?至少他爹敦厚不应该被农协接收,要是南安县数一数二的大老财都加入了农协,那还怎么打土豪分田地?这些地主老财会自己革自己的命么?
“农协领导是谁?”他问。
“我虎哥。”米豺答。
“米虎?”
“嗯。”
这下宝瑞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为地主阶级看门护院的,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农民协会会长,这在哪里找理去?
“不是每户只一人造上名册么?怎么一家几口都在上面?”
“这是古同志和崔同志要求这么做的,在米家庄,凡是能喘气的都加入了农协。”米豺说。
宝瑞明白了,米家庄农民协会是阶级调和的产物,是假农协。很显然,古凡和崔柄为了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也是为了向陈兴交差,搞出这么一个被夸大了的政绩。
他对农协的前途开始迷惘,米家庄的农协不能与麦家堰农协相比,两者相去甚远。
“米豺米豹,你们跟我爹说一声,我有事先走了!”宝瑞说着就要转身。
“呃!三少爷,你不能走,老爷吩咐过了,一定把你带回府宅。”米豹一把将他拉住。
“我不想去见他。”
“那不行,你这样走了,老爷可要怪罪我们。”
宝瑞只得硬着头皮往家里走,刚进门,就见父亲敦厚坐在太师椅上,戴着老花眼镜在翻看一本账簿,母亲胡氏坐在一边打盹。这几年他很少回家,爹和娘都已头发花白,脸上生出点点黑斑,好像突然显露出了苍老,不由得一阵心酸。他跪在地上向父母请安,等待父亲朝他发火,甚至耳朵里幻听到父亲发怒:“逆子!你什么事不好做,偏要干共产党,革命,你来革我的命好了!”
然而,他想错了。敦厚从账簿上抬起脸看了他一眼,慈和的眼光从老花镜透出来:“瑞儿,别跪了,快起来坐。”
胡氏被惊醒,见到跪在地上的宝瑞,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花了眼,等确认儿子就在眼前,连忙起身来扶宝瑞:“我儿,他们打你了吗?你受罪了没有?”
“娘,我没事。”宝瑞道。
“我儿,你一年不着家,脸壳子瘦了不少,娘这就去厨房要他们多做些好吃的。”
胡氏出去以后,敦厚摘下老花镜,用衣袖擦着镜片,声音嘶哑着说:“瑞儿,你岳父来看过我,他也和我一样一年年老了,再没有精力管理那份家业,你和辛梅怎么就不考虑一下他的感受,回越州去帮他打点生意?”
宝瑞垂着头不吱声,他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敦厚也根本就没有指望儿子答话,他将账簿放在身后的柜子上,手里却多了一样东西。宝瑞一看,那是一根约一尺五寸的长烟杆,两头的烟嘴和烟锅都是白铜。他记得父亲吸洋烟的,什么时候把洋烟换成土烟了?
敦厚从布制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装进烟锅里,用火柴点燃,吸了几口,咳嗽起来。宝瑞心里一阵刺痛,在这一年时间里,父亲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
“瑞儿,这革命真的闹得起来么?”
“怎么了?爹。”
“这农协一闹起,我们米姓的日子不好过了,这一年的入账比往年少了六七成。”
“到底怎么回事,爹,你说细一点。”
“三河镇的农协闹得特别厉害,他们不准米栈把粮食外卖,卖给本地人又不准加价。棉花也一样,禁止皮棉出境,造成谷米和皮棉阻塞,不卖也不行,又有一条'不准囤积居奇',只有大减价格挂牌贱卖。米永丰全靠粮棉生意支撑,如此下去,米永丰只有关门歇业了。”
宝瑞知道,三河镇农协以前是陈兴亲手抓的,自然比别处厉害一些。陈兴有一句口头禅:“革命,首先就要革自己封建家族的命,这是革命的必由之路。”
“那就把生意暂时关停吧!”宝瑞说:“反正米姓不是非要做这粮棉生意。”
“准备把米永丰交给老四宝琛管,这几年他学了不少做生意的道道,头脑不会比我差,米龙还不到四十,帮宝琛干个十年不成问题。我和你昌庆、昌发叔都上了岁数,该考虑由谁谁来掌管族中事务了。”
“不是还有我二哥吗?”
“这年头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我如若有个好歹,还是要你二哥接任米姓族长的。只是他把精力都放在办学上了,没有什么治理家族的经验,还有一桩事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自己也没有信心。”
宝瑞想,父亲说的肯定是二哥宝印至今没有儿子,姚可儿养了正元、正方两个女儿后就再没有添生,但枝子生养了女儿正春后得下了病,一天天瘦成柴火棍似的,调养了好几年,吃了许多补药养好了一点,正为她重新开胞而欣喜,却又生下俩丫头正秋、正香。岂止是二哥宝印抬不起头?最受打击的恐怕还是父亲自己,就连宝琛两口子也不争气,杨碧萱也有样学样,学着两个嫂子一连生了两个丫头,米府算上小菊的娃子正秀、正英共有九个丫头。宝瑞有一次回来,一帮丫头片子追追打打,就见母亲胡氏跳脚:看着这一院子莺莺燕燕,心烦!
“叫我二哥再娶一房。”
“我和你妈说过了,他还指望着枝子,说只要枝子能生,他就不想再娶小。唉!”敦厚叹口气,问:“辛梅咋样?你岳父和我说,想你们早点添丁进口,给赵家生个续香火的。”
“爹,这事儿不用您操心。”
“我怎么不操心?说好你们的孩子一半姓赵一半姓米的,我还不是在等着抱孙子?”
“看您急的。”宝瑞想转移话题,就问:“咱米庄的农协怎么回事?古凡和崔柄没有说要揪斗您?”
敦厚才说了米庄闹农协的事。开始庄子里只来了崔柄一人,他费了不少周折才了解到一些米姓的情况,想撺掇在治理家族时被处罚过的升自房昌海、国生房光照、龙山房狗娃、金驹等人,不料这些挨过打板子的人并不记恨族长,反倒口口声声为族长歌功颂德。狗娃和金驹还警告崔柄:“你小子不要在咱米庄胡来,要闹革命你到别处闹去,不然会有你小子好看的。”崔柄才知道米姓族长米敦厚不仅在外有善名,在家族内部也有极高的威望,族民中没一个不尊敬他的。崔柄(麦方圆)拿米姓与麦姓相比,虽然这两个家族都同样封闭,但有着很大的差别,米姓比麦姓要富足得多,衣食住行及文化教育等各项非麦姓可比,比麦姓要高了几个层次,最重要的区别是米姓家族中族民地位平等,财富分配相当平均,不像麦姓那样两极分化,更没有像麦洪那样的恶霸,即使是同一个家族的人,地主对长工和佃农歧视和剥削压迫,因而米姓家族相当团结,万民一心,才真正是如陈兴所说“壁垒森严,铁板一块,水泼不进,风吹不进”。
崔柄深感在米家庄工作困难,而他长期进出庄子,必然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他考虑再三后,干脆向米姓族长米敦厚承认,他是麦姓族长麦生银的儿子,叫麦方圆,化名崔柄,受组织安排到米家庄发展农民协会。敦厚大吃一惊,心想米、麦两姓几百年没有往来,会以这种方式打破坚冰,麦姓族长的公子来米庄闹革命,看来天真是要变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席卷而来了。崔柄这一把赌对了,米姓族长有着极为宽广的心胸,非他同样当族长的父亲可比。敦厚只是沉思片刻,就对他一笑:娃子,欢迎你来米家庄,你说要发展农民协会,这农民协会是干什么的?你要给我讲一下,我才好配合你把这事情办好。
崔柄说,为了贯彻“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国共两党相继成立了农民部、农民运动委员会等专门领导农民运动的机构。在这些机构中,大多数是共产党人,因此,农民协会实际上是由共产党领导的。敦厚打断他:娃子,这些大道理你少讲,你不讲我也懂,我也看过报纸,你只说现在我要怎么配合你,帮你把革命工作做好,你只管说,我不会为难你的。
见敦厚一脸和蔼和真诚,崔柄感动得要流泪,他拣重要的说出了几条,比如地主对佃农要减租减押,不准退佃另佃等。崔柄没想到,敦厚考也没考虑就全然一口答应:娃子,没问题,既然别的村庄有了农民协会,咱米庄不能落后也早该有,减租减押什么的早该实行了,这政策好啊!并说:娃子,你就在我府上吃住,我派人配合你的工作,先把咱米庄农民协会给整起来。这时,正值南安县农民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召开,在会上陈兴严厉批评了崔柄和米宝瑞、古凡、周子谦四个支部委员。会后把工作人员重组,古凡和崔柄成为一组。虽然米姓族长要崔柄住在他府上,但崔柄自己要求住在东篱小学,此时的东篱小学吸纳了更多周围村子的学生,规模扩大了不少。崔柄把古凡直接带到东篱小学,校长米宝印给了他们代课教师名号。
米永丰的生意日渐凋零,敦厚干脆把米虎从三河镇叫回来,配合崔柄和古凡的工作,于是,米家庄农民协会很顺利地成立了。按照敦厚的吩咐,米虎把全庄每一个人都登记入册,集体加入了农协。至于对佃户减租减押,不准退佃另佃等项,更是顺风顺水很快就完成了。
“爹,这样……可能过不了关。”宝瑞说。
敦厚吧嗒几口烟嘴,没有吧嗒出味儿,烟锅里的烟丝早就熄了。他不耐烦地把烟杆丢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三炮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他并不是真正地爱上吸土烟,之所以以洋烟换土烟,更多的还是做给崔柄和古凡看的,表明他并不怎么有钱,也和庄子里那些老头一样,吸自制的土烟叶。
“要咋样……才能过关?”其实,这些天他一直惴惴不安,担心会有什么事。
“爹,你不知道别的村子闹农协是咋样的吗?”
儿子的话戳到了敦厚的痛点,他又不是井底之蛙,不知道天有多大。前几天他的亲家、碧萱的爹杨林春来找他诉苦,说村子里闹农协,把他抓起来游了街,让他在杨家铺子那块地方颜面扫地,活不下去人了。
“瑞儿,我可不能让人戴高帽子、被人牵着游街啊!”
“爹,我给你想好了一步棋,你不如主动点,把咱家的土地分给没田地的人,不是便宜价钱租给他们,是不收分文租金送给他们。”
“啊!”敦厚没有这种心理准备,惊得夹着洋烟的手发颤,天不知不觉暗下来,烟头一撮红火上下抖索。
“田地分给人家还要得回来?”
“要回来做啥?分给谁就是谁的了?”
“这可不是小事儿,得容我好好地考虑考虑。”
“那你就自个儿去想清楚吧!”宝瑞道。
敦厚来到上书房。从靠北墙的一个书架上取下一本族谱,一张张地契夹在这本族谱里。他翻看着这些纸张发黄的地契,眼前出现米姓先人的面孔,是米姓先人为子孙后代留下了这份家业。其中有几张地契,是毛、刘、段三姓位于黄龙、圩堤两垸的公产。光绪九年,米姓与吴姓为争地界发生过十多场械斗,双方都有死伤。民国三年,他从毛、刘、段三姓后人手里,把三姓共八百亩公产买到手,这是他当族长后谋算成功的第一桩事。而最下面的一张地契,则是他一次坐船过运粮湖时,突发“沧海桑田”的奇想,购买运粮湖开垦权得到的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他用手指肚摸抚着这张地契,看见上面盖着南安县县暑大印,和当年任县知事的郭某某签名,心里生起傲气和豪气。这是他敦厚的得意之作,足显出他非常人能比的精明与果断,放眼南安县各大家族的族长,除了他敦厚无人敢做这么大手笔。可是眼下为了过闹农协这一关,为了保证自己不被革掉性命,他得考虑把地分给无地的佃农,可即使是善名在外的他,要把这些田地捐出来分给人家,此后这些田地就不属于米姓了,不管怎么说都会纠结和不舍。
他把地契重新夹到族谱里,又把这本族谱放回书架,愣神地站立着,下意识地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两口,他才想起不能在上书房吸烟。这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因为上书房陈列着历代修撰的族谱家乘,万一发生火灾就不可想象。在某朝某代,米、麦两姓为某件事发生争执,因麦姓家族的族谱被焚毁,拿不出相应的证据来被判输了官司,可见保存这些族谱家乘的重要性。米姓先人修了上、下书房,把族谱家乘等陈列在上书房,把一般书籍放在下书房,并在上书房两边修有隔火房,每间隔火房摆着十二口水缸,可见对书房防火极其重视。
他走出上书房到隔火房吸烟,正要关上门时,听见背后传来丝弦之声,回头便看见挂在墙上的一把胡琴,这胡琴是金先生的遗物。他顿时想起金先生临终交待他的话语。“敦厚,你要记住我的话,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第一,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人不和,天时地利都没有用,人和,不光是让你家族兴旺,关键时候还能保住你的命。”
他旋即从书架上取出那本族谱,把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的地契拿到手里。
敦厚来到西院的时候,宝瑞正和正秀、正元在一起。这两个丫头都在省立第九中学读书,正秀个子高挑,斯文秀气,细眉细眼;正元比正秀矮了半头,却长得敦实,圆盘脸,大眼睛,阔鼻头。宝瑞和两个侄女开玩笑:“一看你们俩就知道,长相是由名字决定的,秀秀,就如树干儿一样,木秀于林;元元,脸圆得像苹果,红红的,人见了想咬一口。”正秀只是笑,正元却和宝瑞撒野:“三爹,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嫌我长得蛮,不像个女娃子。”敦厚听见了,就批评正元:“怎么在跟长辈说话?”正元却不服:“三爹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敦厚沉下脸:“这丫头缺教养,现在的学堂怎么教人的?”宝瑞赶紧说:“爹,元元还是个孩子,别跟她认真了。”
姚可儿从屋里出来:“爹,三弟,快进来坐,我给你们沏茶。”
敦厚道:“宝印不是回了吗?他人呢?”
姚可儿说:“在枝子那边。”她又小声道:“枝子房里新换了个丫头,叫彩芹,相貌俊俏,心思灵活,乖巧玲珑,特别招人喜欢。”
“哦。”敦厚对宝瑞道:“走,我们去那边。”
枝子生下第三个女儿正香后,灰心到了极点,娘家赤贫,收下米家一笔聘礼购置了三亩薄田,可恨她肚子不争气,只为米家生下三个女儿,于是劝丈夫再娶一房,可宝印说,你不是还能生吗?敢说你就生不出儿子来?只要你能生就有希望。枝子心里有种预感,感觉自己已经被掏空了,只剩一具虚弱不堪的空壳,不可能为宝印生养儿女、为米家添丁加口了。再这么耗下去,她感觉对不起宝印、对不起米家,她得想个办法让宝印改变想法,更改主意早点再娶,为米家生养儿子接续香火。她回了一趟娘家,在亲戚中物色长相好还念过书的女娃。她还真找着了,彩芹是她没出三服的表妹,年方十五,出落得跟一朵花似的,读过几年私塾,会挑花绣朵,心灵手巧。她将彩芹带到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娃朝夕可见,不信丈夫就不会动心。这一着还真灵验,可见宝印并不是真正的书呆子,他从学校回家尤其来枝子这边的次数多起来了,而且喜欢和彩芹说话,问彩芹这问彩芹那。今日,彩芹和二丫头正秋“翻花绳”。这种游戏在枝子娘家叫“开交”,就是用一根三尺长短的绳线,两端绾结成圈,一人把线圈拉套在两手上,用手指穿拉出一个花样,对方再绾到自己手上,形成一种新的图案。另一方接下再绾,自然又成一种形式,如此反复接绾,不断地翻出花样。有上翻,有下翻和左右翻。接绾有样式走向,而且讲究先后顺序,章法规矩,花样形式有“花盘”“洋房子”“筷子头”“牛眼睛”等,层出不穷。
宝印臂弯里夹着两三本书进门,见这一大一小两女游戏,不禁童心萌发,从正秋手头抢过来,与彩芹对翻得不亦乐乎。枝子半躺在摇椅里,看着宝印和彩芹玩得快活,笑声呵呵。二丫头正秋玩到兴头上,被爹“横刀夺爱”,心儿不服,撅着小嘴找娘投诉,枝子道,他爹,你跟二丫头抢什么?你看她嘴撅着挂得起油瓶。宝印才说,不玩了,我们来看娃娃书,一人一本。原来他臂弯里夹着的三本书,是民国十四年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的连环图画《三国志》《水浒》《西游记》。与“翻花绳”相比,娃娃书当然更有吸引力,丫头们平日就闹着要爹给她们买娃娃书。宝印把《西游记》给二丫头正秋,《水浒》给彩芹,自己看《三国志》,正是大小三颗头埋在桌子上,各自看得津津有味时,敦厚带着宝瑞进了门。
“趁老三回来了,和你商量个事。”敦厚道。
宝印抬起脸和宝瑞打了招呼,还舍不下手里的娃娃书,敦厚说:“算了,这儿也没个说话处,一会儿你来下书房,我和老三等你。”
等了一支烟的功夫宝印才过来。“看你哪像个家长样?跟棒头大的丫头一起看娃娃书。”敦厚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你是要从我手里接任族长的,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族里人看不到一点希望,将来怎么好服众?三番几次催你娶小,你就是不听,三十几的人了,连个子嗣都没有,我怎么好把族长之位传给你?”
这不是宝印第一次听到父亲这样训斥他了,所以他不犟嘴,也用不着申辩,只耷拉着头让父亲说完。父亲把他找来,肯定是有要紧事的,他当了十几年东篱小学的校长,族里有人说他是书呆子,父亲处理重要的族中事务都会叫上他,但是他自己不上心,没有朝着父亲期待的方向走。
“今天把你叫来,是商量把田地分给无地农民的事。”父亲训完他后,说上了正题。
什么?宝印一惊,尽管他对家族事务不感兴趣,但是他不可能不知道土地的重要性,也知道父亲视土地如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父亲自愿把土地分给人家?
“哥,这件事是我给爹出的主意,中国社会正发生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沿袭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要被革除了,实行'耕者有其田'正在变成现实。你也看过报纸,六年前,浙江萧山县衙前村就成立了第一个农协,继而是广东、湖南、福建等省,眼下农民运动已在全国风起云涌,‘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南安县各个乡村也成立了农协,我看很快就有大的事件发生,如果咱爹不开明一点,放着他在南安数一数二豪绅地主的名声,说不定脑袋都难得保住。”
“三弟,没有这么严重吧?爹可是有善名在外的人。”
“哥你不要犯糊涂,大凡豪强地主哪个没有善名?行横作恶的人毕竟是少数,就是这些人也会披着伪善的外衣。”
“可爹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别争了,我已经想好了,把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分给无地农民,其他田地都是咱米姓先人的基业,我可不想动,就是砍头抹脖子也不能动,不然我死后怎么好去见祖宗?”
敦厚又说:“既然决定了把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分下去,事不宜迟,今晚就把崔同志、古同志、米龙、米虎和你们昌庆、昌发叔等人叫过来,看怎么一个分法,登记造册,三天之内就把田分到各家各户。”
米姓族长敦厚把田地分给无地农民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南安县各地,那些和他一样的财主开始对他鄙夷,“看来他米敦厚也就粟米大点胆子,是不经吓唬的人,一党穷泥腿杆子闹什么农协,他就被吓破了胆。”但是,仅仅只隔了两三天,这些人就扇自个儿的嘴巴:“啊呸!你算什么东西?有资格乱嚼舌根子?换你你不被吓破胆?他米敦厚哪是胆小鬼?人家是长了后眼睛,先撑起自个儿的胆子办事。”也有一嘴犟到底的,比如蔡姓家族的掌门定襄,听说表哥敦厚要把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分给泥腿杆子,第一时间就划船过运粮湖来到米府,要敦厚把这要分出去的田卖给他,敦厚道:“我可不想害了你,要是我把这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卖给了你,你就是南安县第一大地主,农民运动首当其冲就要革你的命。”定襄哈哈一笑:“常听人说表哥你是最有胆识的,当年独闯桃花山天门寨、向郭知事购买湖水就是见证,没想到十来年一过,你麻石大的胆子缩成了芝麻大……”敦厚道:“表弟,你还是小心为好啊!”定襄不以为然说:“不就是一党泥腿杆子闹农协吗?他们有陈胜吴广黄巢李自成洪秀全的本事,人家闹这么凶不照常失败?中国历经二十几朝,哪一朝真正地均了贫富分了田地?”敦厚知道劝不了他,拍了拍他肩膀:“我不希望出啥事儿。”
说分田地其实也很简单,大部分只租种两三亩田的佃农毁掉租约,补发一张地契就行了,租种十亩八亩的,把多种的田退出来,分给靠打长短工的雇农耕种。只用了三天时间,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就妥妥当当地分完了。
就在米家庄分完田地后第三天,在独龙山另一面的麦家堰,被胡良绪、周子谦率领的工农武装攻克,大恶霸麦洪头被砍下来,被众人当作球踢来踢去……这一真刀真枪流血掉头的大事件,让那些平日欺压穷苦百姓的土豪劣绅傻了眼,他们再也不敢小瞧这些泥腿杆子,惹不起躲得起,纷纷收拾金银细软走上了逃亡之路,最有钱有路子的逃到大上海,次之逃到省城,再次之的逃到越州。那些田地不多的小地主,认为自己民愤不大,也没有条件逃到城里,就低下脸子求农协让他们加入,而这时候的农协考察非常严格,将一部分名声不好的地主富农打入另册,不让这些人进入农协。
有钱的人纷纷往城里逃亡,从虎头寨下来的土匪着了急,他们在各个村庄“丢字喊款”,要赶在富人逃光前捞上一笔。在南安县境内,一场农协与土匪的较量即将开始。
太平桥一带很早就成立了农协,但一直处于散漫状态,陈兴把周保中、皮瑞林派往该地区。在两名支部委员的领导下,太平桥一带展开了打土豪、减租减息、破除封建迷信、让妇女剪发、放足等活动,太平桥农协得到了很好的发展。藏身在太平桥附近芦苇荡的土匪仇龙,是虎头寨女匪首“山里红”的心腹之一,在太平桥农协所属地域“丢字喊款”,找余家台、小姜庄各要五百块大洋,两个小村众人无不惊吓。周保中、皮瑞林闻讯后,赶往两村稳住人心,一面让两个村子准备大洋,杀猪摆宴;一面暗中召集四百名精悍的农协会员,各配鸟枪、梭镖、马刀、棍棒等武器,悄无声息地隐蔽在余家台、小姜庄。仇龙让手下探听到两村确实准备齐了大洋,并要宴请仇龙的消息后,便亲自带领十五名手下准时赴宴。酒宴从下午开始,一直饮到天黑,十六名土匪个个喝得酩酊大醉。突然间锣声四起,早已埋伏的四百名农协会员,将两村包围得水泄不通,仇龙等十六名土匪全部被擒。当晚,这些作恶多端、民愤极大的土匪被活埋在一个大坑里。
太平桥杀了十六名土匪的消息传遍南安以至越州,让农民协会的威望大增,越州各地农协在打击土豪劣绅的同时,兴起了一场灭土匪运动。被灭杀的土匪不限于从虎头山下来的流匪,还有平日不劳动专门为害乡里的地痞。徐尧根负责的马市、刘雪云负责的黄家楼、单成负责的严家嘴三个农协合成一股召开大会,庆祝北伐军一路取得节节胜利,来自三地的农协会员聚集在马市街上,五名土豪劣绅被押到会场示众。会后分三路进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向东乡农协驻地黄土庙汇合。各路游行队伍高举农会的红旗,“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等口号声威震在东乡上空。第一路游行队伍抵达魏家岗时,激愤的农协会员捕捉了抢劫民众钱财、作恶多端为害一方的地痞魏开甲、魏文格叔侄。等另外两路游行队伍汇合后,东乡农协主席曲阳春与徐尧根、刘雪云、单成商量,决定为民做主,曲阳春当场宣布将魏氏叔侄就地处决。
南安县的农民运动的开展,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在前进的道路上有着各种阻扰,充满了激烈的斗争。李衡九、王子英受县农协派遣,前往西乡指导选举西区农协负责人(县农协委员长陈兴把南安县划分东西南北四个区,原东乡及整个虎东地区划为东区,西乡及虎西地区划为西区,城关及周围地区划为北区,与邻省接壤的桃花山地区划为南区),
当地土豪劣绅通过家族关系,秘密串联,暗中操纵一部分人提名选举他们的代言人王老四任农协负责人,并用金钱贿赂,获得了国民党区长萧宏寿的支持,为此,李衡九、王子英在穷苦农民中揭露土豪劣绅企图篡取农协领导权的阴谋。王子英是西乡本地人,在选举会上,他一再阐明王老四出身富农家庭,与土豪劣绅交往甚密,不能当选农协负责人。经过激烈的斗争,终于选出能代表穷苦农民的农协负责人。
假农协并非米家庄独创,在别的地方也有假农协,杨姓家族的族长、宝琛的岳父杨林春效仿儿女亲家敦厚,在杨庄也成立了一个农协。不同的是,杨庄的穷苦农民并不买杨林春的账,把他抓起来戴高帽子游了一次乡,搞得声名扫地。
柘林乡地主李天根组织了假农协,当地贫苦农民抵制加入,李天根便以反对农协为名,将农民积极分子杀害。县、区农协发现此事后,立即赶往柘林乡,发动群众揭露了李天根长期欺压百姓、霸占田地、杀害农民积极分子的罪行,镇压了李天根,摧毁了他组织的假农协,建立了真正的柘林乡农民协会。
随着农民运动的高涨,土豪劣绅对农协的破坏极其猖狂,他们暗中勾结,组织暗杀团,暗杀农协负责人,企图瓦解农民协会。当年欲占米姓在圩堤垸的田产,指使族人偷与米姓交界处的界桩,酿成一场恶性械斗,仗着其女婿当县知事与敦厚打官司的吴姓族长吴思源,勾结土匪捕捉了农协领导人冼星云,东区农协闻讯后,组织上千名拿梭镖、马刀的农协会员涌向吴庄,吴思源吓破了胆,立即释放了冼星云,狼狈逃往越州躲避在女儿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