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军事历史>家族史>第十七章 雄心勃勃

第十七章 雄心勃勃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25 03:51:18      字数:9828

  这一年的“冬干”百年难遇。其实,早在秋收之前,就很少下雨,秋干物燥,夜里一场霜将草叶杀青,白天的秋阳一点都不比夏日显弱,慢慢地草木都被榨干了水分,枯焦如柴。入冬以后,更是不见半点雨星,只在春前下了两场雪,算是老天爷对季节作的交代。运粮湖就像湖底穿了眼一样,湖水被渗漏出去,水域面积一天天地缩小,沿岸现出一溜湖滩,肥沃的泥土发出水草腐烂的气息。
  人们开始传诵米姓族长敦厚的大名,此人长了一双仙眼,能看出天地间的玄秘,于是有先见之明地买了大片湖水,如今水落泥出,让他得了几千亩湖田。和在那场大旱来临之前,他预先准备上百斗水车一样,又一次被人们传神,各种传言不胫而走。有人说他得益于一场夜梦,他梦见运粮湖沧海变成桑田,或者说某个死去的米姓祖先给他托梦,道破了活人所不知的天机。这些传言最终进了敦厚本人的耳朵,他一笑了之,不做任何解释。
  也有人眼热起来,他米敦厚捡了天大的便宜,这比捡狗头金还要金贵,几千上万亩土地啊!多少人忙活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搓根草绳当裤带,积攒下来的钱买不了三五亩地。而他米敦厚好比赌桌上押元宝,狠心一注压下去,就赢回来一箩筐。但是有这种想法的人也只能放在心里。也有人嘴上说出来,立马遭到人一顿尅:你有钱捂在地窖里怎么不出手?你倒是赌一把啊!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叫你娘把你胆子生得这么小?
  “上九”这天,年节还没过完,他就领着米龙、昌庆、昌发等人带着绳索、皮尺、标杆、木桩等工具,在湖滩上测量、勘界,又让十八房房长、管事带着本房男劳力,总共几百号人,在已测量、勘界的地方开始围垦。这项庞大的工程延续了两个多月,直到清明前几天才最后完成。
  米龙和昌庆拨着算盘珠子,经过两天两夜的初算和两次复算,算出围垦造田的总面积是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比当初敦厚预算的要多出一千六百七十三亩。敦厚嘴上不说,心中还是有些暗喜,按他花出去的一万二千块现洋算,他每亩湖田只花了不到一块半。按照眼下南安一带土地价格,上好的岗田每亩值十多块,连最差的薄田也值五、六块,这么一算,这笔交易是让他大赚特赚了。关键还有一点,对于急着等钱用的人,土地卖出去就只值那个价,对于不缺钱的人来说:土地是会下蛋的母鸡,只要鸡在,它就可以一天天下个不停,其价值是无法估算的。
  他想好了,将这八千多亩湖田全部出租,可以收纳两千个佃户,养活一万多人。租子则有两种收法,一是夏前收,一亩田收八斗,按现在粮价折成现银,二是秋后收,一亩田收一担,交现银的按当时粮价。和黄龙、圩堤两垸的公产田一样,这八千多亩湖田属米姓族产,由十八房房长、管事分片管理,负责招纳佃户和收租,每一房分管近五百亩。县署登记的是敦厚的名字,地契放在府宅上书房收管。
  至此,米姓家族拥有的土地已超过两万亩,近一半登记在敦厚一人名下,敦厚成了南安县最大的土地主。
  敦厚又失眠了。
  这些日子他经常失眠,他失眠得有些奇怪,晚上,他用温水泡脚,泡着泡着就睡着了,胡氏生怕他受凉,把他叫醒,替他擦了脚,把他催上床,可他一上床就睡意全消,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他怕搅了胡氏的觉,就悄悄地下床,穿好衣服,给胡氏拽好被子,轻手轻脚开门出来。他先在各进院子里走一圈,再回头上楼进了上书房。他从靠北墙的一个书架上取出一本族谱,所有的地契都夹在这本族谱的内页里。从乾隆五十八年,十七世米志高在湖区大量买田,标志着米姓东山再起,重新成了这一方的旺族。
  他抚摸着一张张发黄的地契,眼前出现一张张面孔,那都是米姓先人,是他们创下了这份厚实的家业,让他们的子孙得以在这块土地上安居乐业。有几张地契放在一边,是毛、刘、段三姓位于黄龙、圩堤两垸的公产。《南安县志》载:光绪九年,米姓与吴姓为争地界发生过十多场械斗,双方都有不少死伤。民国三年,他从毛、刘、段三姓后入手里,把三姓共八百亩族产买到手,想一想这事就像发生在昨天。夹在最后面的一张地契,纸张簇新,墨迹深浓,盖着南安县署的公章,有县知事的签名,则是最新置买的八千七百五十三亩湖田,几天前,他才从南安县署拿到手,为此他给郭知事送了一笔不小的礼。
  他把地契一张张重新夹到族谱里,又将族谱放回书架,端着油灯,出了上书房,把门锁上。来到旁边隔火房,看见十二口大缸每口都水齐缸沿,在灯光闪烁中,他黝黑的脸在水里若隐若现。他索性吹灭灯,坐在椅子上,摸出一支烟点燃,一口一口吸起来。屋子一片黑暗,他手上的烟头一闪一灭,心里的念头却一个个涌上来。
  他想扩展生意,办厂子,开店,先办一个轧花厂,一个榨油坊,一家南货(杂货)店,今年这三个项目一定要完成。做生意需要人手,他要把家族的人都用上,这些生意不是他敦厚一人的生意,而是全家族的生意,他要让全家族都受益,让米姓每一个人都过上富足日子。
  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想着一件一件事的细节。当了这么多年族长,他深知想要办好一件事,细节是何其重要。他在黑暗中默想着一个个步骤,眼前就出现他想象中的画面,许多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们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有条不紊,忙碌而不慌乱。鸡叫头遍时,他点亮油灯,找来纸笔,开始草拟管理人员名单。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直到鸡叫二遍,才有了个一个较为妥当的安排。
  轧花厂
  厂长:昌怀(升自房)
  副厂长:昌勤(怀安房)
  副厂长:东升(吉利房)
  管账:光银(国生房)
  榨油坊
  厂长:红娃(龙山房)
  副厂长:米松(知自房)
  副厂长:昌元(永安房)
  管账;国山(太和房)
  南货(杂货)店
  主管:宝璟(敦忠次子)
  协管:宝瑜(敦传三子)
  协管:小兰(国生房)
  宝印来给父母问安,没见到父亲,胡氏说:“你爹昨夜黑就出去了,一夜没回,他都成夜游神了。”宝印问:“他会去了哪里?我想跟他说句话呢!”胡氏想了想:“他应该没有出府,你去几个书房看看。”
  宝印在下书房没有找到父亲,上楼来上书房,听得间壁隔火房有鼾声,推开门一看,父亲居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见桌子上有笔墨纸砚,走过去一看,是一份人事名单。开始他懵了,父亲这个雄心勃勃的人,什么时候开办了这些厂子和店铺?后来恍然明白,这只不过是父亲的预案,并没有赋予实施。他不忍心叫醒父亲,反正自己那事并不重要,待要退出屋去,他脚下碰着了一件什么物儿,把父亲惊醒了。
  “老二,你看看这个。”敦厚指着桌子。
  “我看了,还想问您呢!”宝印说:“为什么要安排几房人,不让某一房管一门生意?”
  敦厚道:“如若给某一房,就成了那一房的生意赚还是亏,赚了多少亏了多少,由着他说了算,没有人管得着了。”
  “哦!”宝印大悟:“您是要他们相互监督,防止有人中饱私囊。”
  “还不只是这,各房的人在一起创业,利于团结,让全家族拧成一股绳,以后遇事不会各自为战。”
  宝印佩服父亲办事有头脑:“您说得很有道理。”
  “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先生和龚先生同时辞职,不在东篱小学任教了。”
  “啊!”敦厚一惊:“他们去哪里?”
  “没必要瞒着您,我就说真话吧!”宝印说:“他们两人私奔了。听楼小英楼先生说,张先生带着龚先生去省城开诊所,他们走之前和马先生吵了架,龚先生还把马先生骂了一顿,气得马先生病了几日。可能是脸面上过不去,他们走时就没有向我告辞。”
  宝印又说:“张先生是个高人,帮米姓做了不少事,他要是向我告辞,我会多给他一些钱,可他不辞而别,连自己该领的俸禄都没有领,这笔人情算是我们米姓欠他的了。”
  “他之所以这么做,可能有他的难处。”敦厚道:“同时缺了两名先生,你快招两名补上吧!”
  敦厚和昌发、昌怀、红娃四人来到三河镇。
  三河镇背靠虎头河,东西向一条主街,大约三里路长。三河镇并无三条河,却有三个寺庙,分布在这三里路长的地方。最东端是大圣寺,最西端是三河寺,中间还有个二圣寺。四人从东端的大圣寺开始走起,到二圣寺正好走了一半。其实也就东街热闹一些,各种店铺都集中在这一段。说来也怪,处于闹市中的二圣寺反倒最冷清,殿堂年久失修一副破败景象。
  过了二圣寺再往西走,是各种各样的作坊,这一带人把手工称“打”:打豆腐的,打酒糟(酿酒)的,打红货(家具)的,打黑货(棺材)的,等等;还有几“行”:鱼行、猪行、牲畜行(牛马交易所)、院行(妓院);此外就是几“馆”:酒馆、牌馆、赌馆、烟馆、茶馆,等等。这几“打”,几“行”,几“馆”占了约莫一里路长,一直抵近三河寺。有一条路通河码头,码头边有几家经营竹木业的,就着水便,从河上撑来的木排、竹排起岸后,被这几家搞竹木的“瓜分”,再加一些价零售。
  “就是这块空地,加上这几间门脸儿房。”昌怀指着说。
  这块地位于直街与通向码头的横路的转角处,敦厚估算了一下,大约有十七、八亩,因为突出周边有半人高,地皮儿又是黄土,不长庄稼,所以地空着。和地连着的面街的几间屋子,没被人租用。他想,若是把这块地和房屋买到手,轧花厂和榨油坊用地便都有了。面街的门脸儿办轧花厂,后面的空地上建榨油坊,两个厂子连在一起有好处,轧花厂的棉籽可以直接进榨油坊。
  “找到屋主和地主了吗?”敦厚问。
  几天前,他让昌怀和红娃来三河镇找地场。
  “找到了。”昌怀说:“这几间门面房原来是出租的,屋主姓夏,因儿子不争气,吃喝嫖赌又染上了大烟瘾,家底儿败光了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为还人家高利贷,因而把房子从租户手里收回来,急着找买主。”
  敦厚数了一下,一共八间房,进深约三丈,办轧花厂应该是够用了。“他要卖多少钱?”
  “这八间房一起买,喊价一千五百大洋,真要买还可以砍下一点价来。”昌怀道。
  “那块空地呢?”
  红娃说:“地的主儿是我去找的,姓文,叫文富兴,是三河镇数一数二的尖子户,有人看上了这块地,因要价太高没有买成。他要价也是高了点,每亩地要三十块。”
  “文富兴我认识,走,我们先去会一会他。”敦厚说:“先得把地买到了手,才好谈这几间门脸儿房的事。”
  四人来到三河寺附近的文府。
  文富兴的祖父是从江西某地逃荒来的,最初以割马草为生,省吃俭用攒了些钱后开始做生意,用赚来的钱买地,传到文富兴手里,名下的田地已不下千亩。
  这江南样式的宅院修得很气派,门口一对石狮比人还高,过年时贴在大门两旁的春联墨迹如新:一阳二气三开泰,四时五福六同春。
  下人进去通报后,笑嘻嘻迎出来:“哈哈!难怪门前喜鹊叫,原来是米老爷亲临本府。米老爷,快进门喝茶。”
  文富兴身材较矮,当地人叫“文矮子”,四十五、六岁,长着一张弥勒佛的脸,笑起来眼睛只剩一条缝。此人有善名,有人叫他“文善人”。敦厚听说过他的事迹,在三河镇修桥补路,救济穷人。每逢年节,他都要给讨米要饭的发钱,名声传出去,方圆几十里的乞丐都来讨钱。文富兴用箩筐装了铜钱叫人抬到门楼上,他抓起铜钱东撒一把,西撒一把,乞丐们在下面抢,直到一筐铜钱撒完。
  文富兴把四人让进客厅,叫丫头给客人泡茶。“米老爷您喝喝,这是刚产出的君山银针。”
  “啊,君山银针!”
  此茶产于洞庭湖中的君山,形细如针,故名君山银针。茶芽内面呈金黄色,外层白毫显露完整,而且包裹坚实,茶芽外形很像一根根银针,雅称“金镶玉”。“金镶玉色尘心去,川回洞庭好月来。”君山茶唐代就已生产、出名,据说文成公主出嫁时就选带了君山银针茶入藏。
  连米府都没有买过这种茶叶,敦厚也是第一次品茗。
  “米老爷,您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是找我有啥事吧?”文富兴笑嘻嘻地问。
  “你那块地不是要卖吗?”敦厚说。
  “地?”文富兴朝昌怀、红娃看了一眼:“前日他俩来问那块地,敢情是您派来的呀!”
  敦厚点点头。
  “不敢多话,您要那块地做什么?”
  敦厚将实话说了。
  “您米老爷要地办厂子,三河镇要热闹起来了。”文富兴道:“这样吧,看您米老爷面子,我把地价给您降十块,二十块一亩,您知道,此前有人要买这块地,我是一个子儿都不少的。”
  敦厚拱拱手:“承蒙你相让了。”
  “按说:就一块空地我不该要这么高的价,可您不知道,我要用这笔钱做一件要紧的事。”
  “什么事?不知可否讲来我听。”
  “修路。”文富兴说:“这三河镇街道:虽然我每年雇人整修,但修好这段坏那段,到处都是坑坑洼洼,实在修不好了,我想投资一笔钱修一条石板路。”
  “啊!原来是这样?”
  “修一条三里多长的石板路,光靠我一人是不行的,我说通了一些商户,让他们各户出一点钱。”
  敦厚道:“这修路事大,我也要出资,路不修好,生意也就不好做。”
  “您才来,厂子都还没有办,怎么好要您出资呢?”
  “我也有当铺和药堂,以后还想开一家南货店。”敦厚想了想:“这样吧,我一人出资三成,七成由各商户捐资。由我先垫资把路修好,然后从各商户收到后再还我。”
  文富兴笑嘻嘻道:“太好了,我就说您米老爷是个大好人,您看,您厂子还没办起来,就慷慨解囊先修路。”
  “现说不如现做,这一两天我就派人进山采石,把方圆几十里的石匠都请来,争取早日把路修好。”
  文富兴伸着大拇指:“还是米老爷厉害,我鼓捣了几个月只听雷声不见下雨,您一来就雷厉风行,三河镇修路总算有希望了。”
  他拿来一本簿子:“这是三河镇商户名册,我让他们把修路的钱交给您。我那块地共十八亩三分,按二十块钱一亩算,作为我文某个人的捐资。”
  敦厚接过名册:“我看,还是采取自愿,依据各自的家底,富足的多出点,拮据的少出点,能拿多少得多少,实在没钱的就算了。”
  “不行!”文富兴道:“这事得有个规矩,各户该摊多少就多少,暂时拿不出钱的,就给您写个欠据,以后有钱了再还给您。”
  “好吧!”敦厚一笑:“就按你说的办。”
  从文府出来,由昌怀带路找到背街一间破旧的瓦房。“夏伯!”昌怀叫了一声,从屋里出来一个穿着粗布大褂、脸色蜡黄,像得了黄疸病的老头。老头记性不好,没有认出昌怀,见后面跟来了三个男人,以为是上门催债的,嘶哑着嗓子说:“您请宽限几天,我那门脸儿房还没找到买主呢!”
  “夏伯,您不记得我了?我就是前两天要买您门脸儿房的。”
  老头儿脸色才好了些:“可把你们望来了,这几天要账的催得紧,比阎王爷催命还厉害,我那八间门脸儿房,是我从十几岁起卖力气换来的,本来想靠它们出租养老的,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唉!”
  昌怀把敦厚引见给老头:“夏伯,这就是我们族长老爷,您那几间屋子要卖什么价,您跟我们老爷说。”
  老头儿向敦厚一鞠腰:“您哪!一看都是大富大贵相,前天我说了,那八间门脸儿房一口价,一千五百现洋。”
  敦厚笑道:“您想好了?一千五百现洋,一口价,不能多也不能少?”
  老头儿心里没了底:“要不,少二十块也行。”
  “您儿子欠了多少债?”
  “我儿子借的高利贷,本金只有五百,驴子打滚利滚利,现在要还人家一千二百五。”
  “哈哈!您儿子真是个二百五(傻瓜)啊!”昌发在一旁说。
  老头儿说:“老爷,你说:少二十行不行?不行再少点,要是还不上债,又该长利息了。”
  “老哥,您有肝病吧?”敦厚道。老头子越急,他越是把话茬开去。
  “唉!我那病都是为儿子急的,又没钱抓药,病是好不了了。实话跟你说,卖了那门脸儿房,还清儿子的欠账后,剩下的钱还买得一副棺材板,不让我死后尸骨被野狗啃。”
  “老哥,我不还你价,你说一千五就一千五,另外还多给你两百,让你去治治身上的病。”
  “什么?”老头儿怕自己听错了,刚才他以为买家要和他磨价,没想到反倒还加价。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后,他赶紧给敦厚鞠躬,连连作揖:“老爷,你是个大善人,活菩萨!”
  
  修路和建厂房是同时开工的,差不多也是同时竣工。从东头大圣寺到西头的三河寺,全段有三里多长,全部用清一色两尺长、一尺宽的青石铺就。看着青溜溜平坦坦的石板路,还有新建的青砖黑瓦厂房,敦厚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
  这两项工程耗时近一百天,已是古历七月,地里的棉花开始现蕾,有些早熟的棉种结了指肚大的桃子,过不了一月棉桃就会炸絮了。几天前,米龙就带着人出门采购轧花机,这日下晌,四驾马车拉着四台机器进了三河镇,引来许多人跟在后面看热闹,这些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铁家伙。经过装机师傅一番忙碌,四台机器分别在四间厂房里装好。每台机器都有一个大圆盘,靠畜力使大圆盘转动,以此带动机器的皮带盘。大圆盘直径有一丈八尺,牛马拉着盘子转一圈,机器的皮带盘就会转上千转。这机器叫皮辊轧花机,皮带盘连着曲轴和两个橡胶滚筒,通过滚筒的高速旋转将棉絮与棉籽剥离。试车那天,来参观的人更多,厂房门口站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小孩。
  用了大半个月,四套榨油设备才装好,大木榨是从山里采来的整圆木,两丈多长,三人合抱粗。除了四个大木榨,另外配备有两口大炒锅,两台清籽机。昌发请来六个大师傅,让红娃安排米姓后生跟着大师傅学艺,昌发和大师傅已谈好月薪,敦厚又特意给每个师傅加了两块钱。
  榨油的手艺一窍难得,要求做事过细,有眼力劲。第一道工序:炒籽,将各种原料(南安一带榨油原料主要是棉籽、油菜籽和芝麻)倒入锅里炒熟,需要掌握灶膛内火的大小和翻炒的手法,把原料炒得八分熟即可,如果火候掌握得不好,就会影响出油的产量和油质,不同的原料有不同的火候。第二道工序:清籽,把炒好的原料通过清籽机清除杂质和劣质籽粒(比如炒糊的籽和虫籽如果不清理出来,成品油就有糊味和苦味)。第三道工序:制饼,用稻草将炒好的原料包裹,放进钢模里压紧,如果装得太松,饼内的油就榨不干净。第四道工序:装膛,把包装好的饼胚一个个装入木榨的内膛,紧密有序地排列。第五道工序:榨油,装好料胚后,在籽饼的一侧塞进木块,然后用吊着的撞锤撞击木块之间的一个楔子,随着楔子被打入榨膛,榨膛中横放的木块会对料胚产生挤压,随着楔子和木块力量的不断增加,就会有清亮的油流出来。
  敦厚召集米龙、昌发、昌庆、昌怀、红娃等商量,给两个厂取个字号,每个人都想出几个名字:恒隆轧花厂、永兴榨油坊、永昌油厂、丰泰花行、泰和轧花、生源油坊等等。敦厚说:“我们还要开办许多厂子和店铺,我想,凡是米姓工厂和商行都叫一个字号。”红娃说:“还是老爷看得长远,有个统一的字号,便于以后的发展,不过,要取一个叫得响的名字。”米龙道:“要不,还是叫稻粟囤?”昌发说:“不行,稻粟囤是我们米庄的别名,用它做字号不妥,再说,这名字也不够响亮。”昌庆道:“叫永丰吧?不管厂子还是店铺,用这两个字都适合。”米龙说:“我看这名字好,叫起来也响亮。”昌发、昌怀和红娃也都说好。敦厚道:“既然你们都同意,那就叫永丰,这事就定下来了。”他又说:“我看了一下黄历,八月初五是个吉利日子,就定在那天开张吧!”
  第二日,敦厚进了南安县署,给郭知事封了礼金,请他给轧花厂和榨油坊剪彩。郭知事很高兴,研墨铺纸,题写了“米永丰”三个大字。敦厚大喜,郭知事的字是小有名气的。他记得城南有一家古玩店,将这幅字拿去装裱。
  从南安回来,他又去了一趟天门寨。陈宏章说:“大哥,正好我要下山一趟,到时去三河镇给你恭贺。”“三弟呢?你不去喝一杯酒?”孙二棍苦笑:“有二哥去就行了,我得守寨子,我们两人不能同时下山。”敦厚道:“那就等些日子再请你咯!”
  八月初五,一早,昌怀和红娃就给自己的厂子披红挂绿,轧花机和榨油设备上扎上彩绸,连秤和算盘都系上红绸条。三河镇的商户都来恭贺,鞭炮整天炸响,敦厚笑脸迎客,米龙、昌发、昌怀、红娃等人忙着招待客人。当街搭起长长的凉棚,酒席就摆在凉棚里。
  小午时,陈宏章到了,穿着长衫,戴着礼帽,一副商人装扮,他在外的名头是丝绸商“金老板”,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跟着郭知事和刘县佐也到了。敦厚吩咐米龙:“客人都到齐了,开始剪彩。”米龙小声问:“两把剪刀,给郭知事和刘县佐?”敦厚道:“给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米龙懂了,将原本打算给刘县佐的剪刀给了陈宏章。
  郭知事来找敦厚:“我给你个建议,把剪彩的名头换一下。”
  “啊!”
  “我是说,今日这剪彩,为路。”
  “路?”敦厚不解。
  “是啊!”郭知事说:“你修这条石板路,利在万民,比你的轧花厂、榨油坊名头要大,作为一县之主,我代南安县百姓谢你!”
  说完,郭知事朝敦厚鞠了一躬。
  敦厚才明白郭知事的意思:“多谢郭知事提醒,好,就依你的,为路剪彩。剪彩之后,让锣鼓响器班子从街头到街尾走一遍。”
  “高!”郭知事竖起拇指:“还是你米老爷脑子好使。”
  晚上,昌庆把收礼金的账簿交给敦厚。敦厚看了一下,除了银元,还有两根金条,这是他的磕头弟兄陈宏章送的。想想在席上县老爷与土匪头推杯换盏,谈笑风生,就知道这世道的艰难,无论红道还是黑道,都少不了一杯清酒,两碗糙米饭。“你算一下,把两根金条兑成现洋,全加起来够不够修路的花费?”昌庆拨着算盘珠子:“还差一点。”“差多少?”敦厚问。“四百八十块。”敦厚从口袋摸出一支“大炮台”,点燃吸着:“你再看看那册子,商户修路的捐资收了多少?”昌庆拿出商户名册,凡是缴款的都记在名字后面,他一边查看一边拨算盘,又数了一下,说:“只有十七户捐了资,共三百一十五块。”“其他商户呢?你上门催没有?”昌庆道:“催了,生意实在不好做,都有难处。”“哦!”敦厚皱着眉,吸着烟,在地上转圈子,良久才说:“明日把收上来的全退回去。”昌庆惊道:“这路我们米姓一家修了?”敦厚点点头:“你把买文富兴地的钱给我,我现在就去文府。”
  到了文府,敦厚敲敲门,是文富兴本人开的门,一见是米老爷,连忙朝屋里让。敦厚道:“我就不打搅了,这是你十八亩三分地的钱,这修路不用大家出,我们米氏全承担了。”文富兴说死说活也不肯收钱:“修路是我倡议的,我怎么能自己不掏腰包?”敦厚道:“其他商户我都退,不能留着你一户不退。”文富兴说:“那也不行!我文善人名声在外,不能做这捞虚名的事。”他把敦厚往外推,赶紧把门关上。
  敦厚隔着门道:“那这样,榨油坊是用你的地建的,这笔钱当做你投给榨油坊的股金,到年底给你分红。”
  一个月后,米记南货店开张了。这是三河镇最大的一家店铺,共有八间宽阔的门面,说是南货店,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耍的应有尽有,百货俱全。为这家南货店开业,敦厚派出二十多人分成多个班子外出采货,足迹遍布周围几省,大到红木紫檀家私小到坛坛罐罐,吃的有柑橘鸭梨海鲜粉条,用的有犁耙铁锹镢头,包括过红白喜事要的鞭炮礼花和敬菩萨要的香蜡裱纸。这家南货店比先前预想的要大得多,在南安县都恐怕没有一家达到这么大规模,因此吸引来的顾客越来越多,四、五十里外的乡户婚丧嫁娶都来三河镇采买物质。敦厚觉得要盘好这么大一个店子,光凭宝璟、宝瑜两个嫩娃子的力量远远不够,他只得把昌庆从积庆米栈抽出来,由昌庆当南货店主管,宝璟和宝瑜协管,又派几名经过商的族人过来帮忙,加上小兰打点内务,米记南货店光店员就有十名之多,另外还得有一支采买队伍,常年在各地采购货物。
  待把南货店的事理顺,已是年关将近,这些日子敦厚劳心劳力,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睡过一场觉,人也消瘦了不少,因为心里充满希望,这种忙碌并没有让他感受到疲惫不堪,时光是不知不觉流逝的。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天薄明时,他就披衣下床,例行在府宅巡视一遍,因觉天变冷了,他回屋让胡氏给他找了一件厚点的棉袍换上,打算去白果镇一趟,到积庆米栈帮米龙盘账。出得府门,朝手心哈了一口气,双手互搓,才觉身上有了些热度,迈步朝水码头走去。却见一个十四、五岁后生哭嚎着朝这边走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冷噤,左边眼皮也开始跳。等那后生走近,认出是立升房管事国红的独子文森。
  “老爷!我爹他……他死了。呜呜!”
  “什么?你爹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死了?”
  文森止住哭,讲了事情经过:立升房管事国红代收五十个佃户的湖田租金,收得一千多块现洋,被赌徒做笼子一夜输光,害怕无力偿还,一时想不开,拿一根绳子在门前树上上吊自尽了。
  敦厚顿足:“你爹混账!一千块大洋算什么?为何要轻生呢?只要和我说一声,以后不上当不参赌就是了。”
  他问文森:“有钱买棺材吗?”
  文森摇摇头:“没有。我爹好赌,家里有一个两个钱,都被他拿去输了。”
  敦厚道:“你到三河镇老杨的棺材铺去领一口,跟老杨说记在我账上。”
  说着,他从口袋摸出一张银票:“这五十块,你拿去给你爹做丧葬费,多的钱置办点年货,让你们娘母子过个安生年。”
  文森走后,敦厚想,这两年忙于赚钱,忽视了对家族成员的教育,以前制订的“八荣八耻”渐而荒废,吃喝嫖赌抽的恶习又上了族民的身。他改变主意不去白果镇了,叫米福把昌发唤到府宅来。
  昌发来后,敦厚说:“你去查一下,看米姓十八房的房长和管事中,还有没有和国红一样好赌的,如有立刻把他的房长和管事给扒了。”
  “十八房房长和管事中,赌钱的还真不止国红一个。”昌发说:“最甚的是立升房房长国华,因赌博欠下不少债,这不到了年底?要账的蹲在门口不走,而家里都没米下锅了,一屋子婆娘娃娃哭哭啼啼。”
  “是吗?”
  昌发道:“我听说国华去三河镇逛赌局子,叫米龙下了他的佃户册子,让管事国红代收,哪知,他把国红给带坏了,活活害死了国红。”
  “这孽障!”敦厚骂道。
  “你通知下去,今晚在祠堂开会,十八房房长和管事必须全到。”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