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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土匪夫妻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25 01:36:25      字数:11068

  那夜在壁下庄,孙二棍带着弟兄们冲进屋时,屋内一片混乱,有几个庄民趁乱往外跑,这其中就有宝玺。孙二棍朝天放了两枪,那些村民又被吓得转回来,只有宝玺聋子不怕雷,抱着头往暗处蹿,跑出了孙二棍的视线。
  宝玺逃到山上,住在一个山洞里,靠吃野果为生。他是口渴满山找水喝找到这山洞的,因为这山洞的洞顶有个泉眼,叮叮咚咚滴落下来,把下面的石头滴出一个小坑。除了这个小水坑周围有点潮湿,洞里其他地方很干爽,且寸草不生,宝玺找来一些干草铺在石地上,这儿倒成了他的一个安乐窝。
  一天,壁下庄三户半的那半户人家的瘸腿媳妇冬菊在山中采药,到山洞里来喝水,一进洞口就发现异样,朝里一望,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她。“是谁?”冬菊叫了一声,没有听见回答,走近一看,是几天前被土匪挟持的那个傻头傻脑的男子。
  宝玺正啃着野果,见有人进洞他也不害怕,一副无知者无畏的神态。
  “这些日子,你就吃这?”
  宝玺还是不吱声,顾自吃着野果,不时有果渣子和口水溅出嘴角。
  “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宝玺停止咀嚼,抬起下巴:“你管得着?”
  “你不想家吗?”
  宝玺低下脸,不做声了。
  冬菊说:“你这样下去,迟早会饿死的。”
  她把自己带的干粮给了宝玺,然后一步一瘸走出洞口。
  第二天,冬菊带来很多吃食,可供宝玺吃上三天。
  几天后,她上山看宝玺,才知宝玺病了,脸烧得发烫,一看他身上衣服透湿,前日下过一场山雨,宝玺肯定在山里淋了雨。冬菊从外面捡来干树枝,生了一堆火,把宝玺身上衣服脱下来,帮他烤干后再给他穿上。
  回家后,冬菊把宝玺的事和婆婆说了,婆婆道:“你紧快熬药喂他喝,等他好了些,带他到家里住。”冬菊配好一副药,先把药熬好,再熬好一罐小米粥。她左手提着一罐药,右手提着一罐粥,一步一瘸上山来到山洞,一口一口地给宝玺喂过药,又一口一口喂粥。之后,她又打来一罐泉水,给宝玺洗脸,擦洗身子。
  有冬菊的细心服侍,宝玺一天天好起来。
  “姐姐,谢谢……你救我,要不是你,我会死的。”
  冬菊看着宝玺:“哎呀我的小哥哥,你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冬菊。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宝……玺。”
  “包喜?”冬菊问:“那你是什么地方人?离这儿很远吗?”
  宝玺看着冬菊,眼神迷茫。
  冬菊又问:“包喜,你今年多大了?”
  宝玺还是答不上来。
  冬菊摇摇头,心想,这包喜刚才叫她“姐姐”,好像一个正常人,现在却变回了傻子,一问三不知。
  她叹口气:“走,跟我回家,先在我家住着。山上有野猪,哪一天你会被野猪啃了。”
  她搀扶起宝玺,走出山洞,往山下走。
  此后,壁下庄多了一位庄民。人们看到个大头大的宝玺跟在冬菊后面进出庄子,无论做田地活,上山砍柴、挖药和采摘山货,在溪沟里抓鱼,冬菊都带着他。冬菊五、六岁时被人贩子带到壁下庄,卖给人家做童养媳,未等到成年,小丈夫得了伤寒死了,后来公公因多年的肺痨也走了,她就和哭瞎了眼睛的婆婆过日子。宝玺虽说脑子不太灵活,但毕竟是男人,有力气。冬菊瘸着腿在前面走,宝玺背着百十斤东西跟在后面,是壁下庄村民常见的一道风景。
  因为有个男人做力气活,冬菊比以前轻松了许多,原来瘦弱身体渐渐养好了。有人笑话冬菊捡来个男人,冬菊脸红着,心里有点生气。
  冬菊领着宝玺做活,婆婆摸索着在家洗衣做饭。一个半傻男人,一个瘸腿女子和一个瞎子婆婆,看上去是一个完整的家。
  三间低矮的房子,两头是卧室,中间是堂屋,另外搭建一间偏厦做伙房。冬菊和婆婆睡东边屋,宝玺睡西边屋。婆婆虽然眼瞎,但做事很过细,把床上被褥拿到外面晒太阳,床单用皂角水洗得干干净净。宝玺躺在床上,鼻子里闻着皂角香气,每天都睡得安稳踏实。
  一切的不安稳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那天夜里,冬菊听到宝玺屋里传来鼾声,心想他睡着了,于是烧了一大盆热水,想趁这时候洗个痛快澡。宝玺被水声弄醒,见堂屋点着灯,从门缝看见冬菊一丝不挂的身子,他身上燥热起来,头脑里蹦出以前的记忆。他记起自己的媳妇小菊,他见过小菊洗澡,也是和眼前一样的景象。他拉开门栓跑出去,从背后抱着冬菊,口里“小菊!小菊!”地叫着。
  “啊!”
  冬菊受了惊吓,叫声引来婆婆,虽说眼瞎,但她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冬菊一把推开宝玺,扑到婆婆怀里哭起来。
  婆婆说:“别哭了,他也是个男人,我看你们俩合适,明天就请庄子里人喝一碗地瓜酒,让你们圆房算了。”
  “我……我不要,他……他是个傻子。”
  冬菊哭得更厉害了。她救宝玺,把宝玺带回家里,纯属心善,要把这傻得连自己家在哪儿、多大岁数都不知道的人当自己丈夫,她是无法接受的。她虽说腿瘸,那只是身体残疾,与头脑残疾是不能比的。她可以把这傻子当兄弟,但是无法把他当自己男人。
  婆婆道:“你别娇气,傻子又怎样?能过日子就得了,他还是你捡回的呢!再说,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哪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冬菊哭着说:“我不能……嫁给一个傻子。”
  婆婆劝她:“他头脑不灵光,却有把力气,咱家缺做活的男人,你就委屈点,生下个娃子,往后咱就是堂堂正正一户人家了。”
  冬菊让婆婆劝了半夜,才点点头。
  第二日一早,婆婆就拄着拐杖,到庄子里另外三户给信,回来叫冬菊从地窖里取出一坛先一年存放的地瓜烧。按照壁下庄的惯例,哪一户有喜事,另外三户就从家里拿来肉、鱼、蛋等,女人们一齐动手,做了满桌子菜,全庄子人在一块喝地瓜烧,说说笑笑热闹一天。
  晚上,等闹房的人走净,冬菊跑回东屋要和婆婆一起住,被婆婆用拐杖打了出来。
  “你怎么如此不醒事?你能和我过一辈子?趁我还能动,你赶紧怀上个毛毛。”
  吃了婆婆几拐杖,冬菊只得到这边房里睡。她不想让宝玺碰她,想好了对付宝玺的办法。但这办法却用不上,宝玺再没有像那天一样的举动,睡在一边鼾是鼾屁是屁,嘴角淌着哈喇子。连着数夜如此,冬菊的戒备心理慢慢消弭了。
  一次冬菊在地里掰棒子,因急着把一块地的棒子掰完,干到很晚她还不想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两手摸索着把棒子掰下来,递给宝玺往箩筐里装。突然,她觉得有个活物往她脸上哈气,顿时脖子根一阵发凉,她知道碰上野物了,惊叫一声,本能地想推开那家伙。那家伙却把前爪搭上她肩膀,张开嘴朝她脖颈咬来,她觉得那家伙锋利的牙齿就要咬进她皮肉了。说时迟那时快,宝玺吼一声,一头顶开那家伙,让冬菊得以脱险。人在紧急状况下会变得眼明心亮,冬菊看清是一头黑熊,忙从箩筐里找来柴刀递给宝玺,自己操着扁担护身。宝玺有一把蛮力,给那黑熊狠狠几刀,估算每一刀下去都会在黑熊身上砍开一道口子,那黑熊伤得不轻,慌不择路地逃走了。
  这次遭遇黑熊以后,冬菊对宝玺的态度变了,她认为在黑熊攻击她的危急时刻,是宝玺救了她的一条命。她想了想该认命了,就打算把自己身子给宝玺。这时她却发现宝玺不仅没有欲望,下身也软软的举不起来,原来这傻子是个假男人。
  婆婆隔三差五打听冬菊是否怀上毛毛,这回冬菊不像以前一样支支吾吾,而是带着气愤地说:“他就不是个男人,叫我怎么怀?”婆婆惊诧地问了详细,道:“你怎么不早说?这不举阳也不是没法治,我说你记着,采这几味药给他服用。”冬菊就照婆婆的方子去采药,采来后晒干,煎好后给宝玺喝。连续喝了两个多月后,宝玺下面举起来了。冬菊第一次把自己给这傻子,眼里稀里哗啦,这泪水的成分很复杂,既是认命也是对命运的挣扎。
  不久,冬菊就怀上了,肚子眼见着一天天大起来。宝玺虽说傻里傻气,却也知道心疼媳妇,不要冬菊带着,他也能一个人出去做活了。如果不和宝玺进行语言交流,单看他躬身在地里做活的身影,与当地山民没有二样,相信就是他爹敦厚见了,也认不出这就是自己的大儿子。他从米府的傻大少爷,脱胎换骨成为壁下庄一个地道的山民了,当然,他脑子还是浑糊着,想不起自己以前的身份。
  冬菊生了个儿子,瞎子婆婆喜不自胜,又拄着拐杖给壁下庄另外三户报喜,然后叫包喜从地窖里取出地瓜烧。那三户从家里拿来鸡、鸭、肉、鱼、蛋等,女人们一齐动手,做了一桌子菜,全庄子人在一块喝地瓜烧,说说笑笑热闹了一场。
  壁下庄那三户人不知道这半户的来历,都只认为和他们一样,从山外逃荒来这里落户的。只有瞎子婆婆自己晓得,她和男人之所以躲到这外面人很难走进来的山旮旯,是为了躲避仇人的追杀。瞎子婆婆姓高,叫福儿,十六岁那年嫁到熊家。熊家是个武术世家,传习着一套独门功夫,本来按祖上规定传男不传女,更不传外人,无奈熊家香火不旺,到这一代只生了个独儿,且从小就落下个痨病根儿,不适合练武,公公只有把武功传给儿媳,以后让儿媳传给孙子。正当高福儿把熊家独门功夫练得差不多时,有一日,公公说仇人找上门来了,着急要儿媳带着儿子和孙子逃往深山,不然熊家香火就真要断了。高福儿带着丈夫和才八个月大的娃子一路逃难,走了上千里到了这桃花山下的壁下庄,认为这里安全可靠才落下脚来。高福儿日盼夜盼儿子长大,好把熊家独门功夫传给儿子,哪知熊家该断香火,儿子还没成年就夭折了,接着丈夫也因多年痨病死了。高福儿活活地哭瞎了眼睛,买来的童养媳冬菊一次上山采药摔折了一条腿,这瞎子婆婆瘸腿儿媳两人艰难度日,出于心善又搭救被土匪挟持的傻子包喜。包喜和瘸腿儿媳成了家,现又生下孙子,这让高福儿看到了希望。虽说小孙子不是熊家血脉,但也要立熊家门户,把熊家独门功夫传给他。
  因为口音的差异,婆媳二人一直以为宝玺姓包,叫包喜。婆婆当然舍不得孙子跟着他爹姓包,而是让他接续熊家的香火,按照熊家的派语,属“善”字派,给孙子取名“善青”。因为爹妈要做活,小善青几个月就由瞎子婆婆带着。高福儿格外喜欢这长孙子,把小善青当宝贝一样喜爱,早晚不离手,夜里也让孙子跟自己睡。祖孙之间好像有种天生的缘分,小善青不跟爹妈亲,只跟瞎子奶奶高福儿亲。即使后来又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分别取名“善北”“善南”和“善红”,高福儿依然只喜欢善青,其他孙子她带是带,却没有那么悉心。她再也不像带善青时那样,整天不是抱着就是背着,而是任由他们在地上爬,磕着碰着了才哄一哄让他们止哭。
  善青八岁那年,高福儿开始教他扎马步。扎马步要两脚开立,中间留出三脚之长的空地,大腿屈膝、平蹲,脚尖里扣,膝部外摆,正对前方,挺胸沉腰、落臀,身体重心放在两脚中间。这时,高福儿开始后悔对善青从小过于娇惯,以至于他怕吃苦,没有耐力,在练习时偷懒。她必须下狠心重新打造他,改变他怕吃苦的习气。
  善青以为奶奶眼瞎,看不见他练功的姿势,哪知他刚起腰,奶奶就一棍打在他身上。数次之后,他怀疑奶奶根本就不眼瞎,把他扎马步的姿势看得一清二楚。善青是个聪明娃子,他想试一试奶奶的眼是不是真瞎,也是想捉弄一下奶奶。奶奶每回烧菜,都是善青往灶膛续柴,一次奶奶煎豆腐,用竹筷把煎好的豆腐一块一块翻过来,再煎另一面。善青趁奶奶离开时,将其中两块豆腐翻回去,奶奶闻到那两块豆腐的糊味,知道善青做了手脚,她用筷子一块一块探,把那两块豆腐找了出来。
  原来奶奶眼睛是真瞎,她是凭筷子头的感觉找出了那两块豆腐。瞎子耳朵煎,奶奶又是习武之人,感觉比一般盲人灵敏得多,听声音就知道周围的情况。被奶奶用拐杖打过多次后,善青再不敢偷懒了,知道一偷懒就要挨打,一次都别想蒙过奶奶。
  练了一个多月后,善青感到浑身无力,远不如刚练时力气大,就想歇上几天。奶奶要他继续练,说是用旧力换新力,只要坚持几天,力气就会一天天增长,比原来力更大、更长久。
  善青满了十二岁,高福儿正式教他熊家独门功夫。这熊家独门功夫是一种棍法,比少林俞家棍更胜一筹,是熊家先人结合多门棍法独创的。虽说和俞家棍一样,主要由刺、敲、剃、劈、弹、拦、剪、揭、捧、挂、洗、压、挑、带、托、拔等三十六种棍法组成,讲究以静制动、以逸待劳、顺势借力、后发先至、虚实相兼、刚柔相济、知己知彼、变化莫测,但是熊家棍法更加威猛,棍棍突兀多变,招招显示诡异,让对手防不胜防。虽然对高福儿来说,这几个孙子已不是熊家血脉,但高福儿还秉持传男不传女,只教善青、善北和善南。善红见奶奶教三个哥哥棍法,独不让她一个人学,和奶奶哭闹一次又一次,高福儿不理会她,并且不准她偷着学。
  善红小小年纪就心思活泛,她缠着大哥善青,要善青给她“开小灶”,她知道奶奶最疼爱大哥,就是知道了也不会拿大哥怎样。善青本来就心软,自然熬不过妹妹的裹缠,就在后山上一片竹林里教妹妹练习。善红呢是对习武特别上心,她利用一切机会,比如上山采药、找山货等时间,一个人躲在山上苦练。她除了大哥给她“开小灶”传教熊家三十六种棍法,还自己加了一些动作,在熊家棍法的威猛里加了几分柔性。结果,偷学的善红青出于而蓝胜于蓝,反倒胜过了得到奶奶真传的大哥善青,更是远超二哥善北和三个善南,成为四兄妹中功夫最强的。
  善红偷学熊家棍法的事,成功地瞒过了奶奶高福儿。高福儿察觉时已是几年之后了,那时善红早已成了气候。高福儿气得要死,没想到自认为精明的她竟会失察,让善红这丫头伙同她大哥善青蒙过了她。她想测试善红到底练到了哪一层境界,这一天善红说要去山上挖葛根,她神不知鬼不觉听着善红的脚步声跟到了山上。善红也没注意到自己被奶奶跟踪,把镢头和背篓放在竹林外面,走进竹林里例行练习起来。正练得起劲时,听得脑后呼呼一阵怪风,一看奶奶高福儿持着拐杖朝她打来,而且奶奶的招数比大哥善青狠厉几分。她不得不和奶奶对阵,心想这也是一个学得奶奶真传的机会。祖孙俩叱咤竹林,足足对上了一百多回合,竹林的竹子都被两根铁木棍给扫光,却打了个平手,分不出谁输谁赢。
  高福儿叹息一声,只得放过善红,准备转身朝山下走。
  善红跪在奶奶面前:“奶奶,善红这一生不会嫁人,守护在奶奶您和我爹妈身边。”
  “得了吧!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熊家已经没有后人了,这棍法传谁不是传?”高福儿说。
  善红拽着高福儿的腿:“奶奶,您不能说熊家没有后人,我和三个哥哥都是熊家后人。”
  高福儿心里说:你们四兄妹哪是熊家血脉?跟熊家没有半毫的关系。
  善红看出奶奶的伤心,发誓道:“奶奶,我和三个哥哥都说好了,我们既然传承了熊家棍法,以后子子孙孙都姓熊,不会背叛您和熊家的。”
  高福儿感动道:“我的好孙女,难得你有这份对奶奶的孝心,奶奶不责怪你偷学了。”
  
  这里还需交待得远一点。高福儿没几年就过世了,随着她几个孙辈成人,善青、善北和善南相继娶妻生子,壁下庄这半户非昔日可比,成了十足最强的一户人家。善红长得漂亮而强健,脸蛋儿红红的,却到了二十多岁还不肯嫁人。壁下庄另一户人家有个小子恋上了善红,苦苦追求善红几年,善红提出条件:除非那小子肯倒插门,以后生的娃子都姓熊,这事儿才能成。而那户人家就这一个独子,自然不会答应善红的条件。那小子只对善红一人钟情,拗不过爹妈,逼于无奈之下吃了毒果。幸好抢救及时,爹妈只得同意儿子倒插门,苦求善红,给他们家一个娃子继承香火。善红同意了,后生三男二女,让最小的儿子跟了那家姓。
  宝玺头脑渐渐清醒,他记起来以前的事情,用根小树棍画出米庄的布局,尤其对米氏宗祠画得格外仔细。起先没人去注意,以为他就是随便乱画,没有什么意义,后来见他画得多了,且画的都差不多,是同样的一种结构,大儿子善青就皱着眉头想:爹到底画的什么意思呢?他问爹,爹自然说不清楚。问娘,冬菊反复看了男人的画,道:“怕不是你爹画的是他老家的布局。”
  善青听娘说过,爹是被土匪绑架后流落在壁下庄的,不知道老家在什么地方,村庄叫什么名字,所以一直没有办法回去。现在,善青看了爹画的像是个大房子,仔细一看像是祠堂,这祠堂非常大,前后共五进,大门是八字朝门,门两旁有石鼓和石狮,前面场子上有旗杆,戏台,里面有仪门、花厅、祭殿、祖殿,两边的厢房、内套、回廊、天井……善青是去山外上过学的人,有一定的见识,知道有五进大祠堂的非一般家族。再一想,土匪肯绑架一个半傻男子,这被勒索的一定是个大户人家。于是和娘说,想到山外去找一找,也许能帮爹找到自己老家。冬菊道:“你去找吧!也算是对你爹尽一份孝。”
  善青经过几番找寻,终于找到了米庄,这时候已是民国二十九年,日本鬼子即将进犯南安县和越州市了。善青没有想到,他爹是米府大少爷,他爹的爹,也就是他正宗血脉的祖父是米姓家族族长、善名远播的米老爷敦厚。
  只能交待到这里,以后的都是后话了。
  
  那晚,黄德发带着香妹在壁下庄逃脱后,为了躲避陈宏章的人追击,他不敢走大路,只能选择没有路的地方走。这一路他餐风露宿,饿了大都摘野果子充饥,偶尔见到一只鸟兽,比如山鸡、野兔和獾子,他开枪将其猎杀,点一堆火烤熟和香妹分着吃。这没有放盐的野味,香妹怎么也吃不下,没吞进肚子里就往回吐。香妹起了几次念头,想把黄匪杀死后自己逃走。一次在一个山洞里,趁黄匪熟睡时,她咬了咬牙,狠一狠心,用双手卡住黄匪的脖子。未料到黄匪力气过人,反手一掌把她打翻在地。黄德发很是恼火,举枪欲把香妹打死,转念一想,这是他年轻时爱过的女人,不忍心要她性命,他将香妹双手绑起来。十多天后,来到两省三县交界的尚家屯子,这地方交通不便、山高林密,他认为是自己躲避陈宏章追杀,以图蓄养势力、东山再起的好去处,于是,他决定不再流窜了,要在尚家屯子扎下根。
  这些日子,黄德发吃尽了苦头,他也在反省自己,打算以后换一种方式,也守一下匪界的规矩。因此,他没有惊扰尚家屯子的村民,藏起带在身上的短枪,掩盖自己的土匪身份,扮作来山里收购皮货的夫妇,并且用身上的银元买了一幢带院子的瓦房。
  随着生活的稳定,香妹逆来顺受,没有那么恨黄德发了。如果抛开匪性,黄德发还是一个很疼女人的男人,他什么事都不要香妹做,做饭、洗衣等家务他全包了。但他毕竟是个土匪,匪性已经植根在他骨子里,他教香妹学打枪,先是教她一些原理,然后带她到山上实弹练习。香妹是个聪明人,什么事一教就会,没有练多久,眼力就有了一些准头,能开枪打死奔跑中的野兔。
  黄德发好喜欢,他要把香妹训练成一个女匪,日后既做他的压寨夫人,又是他的好帮手。现在,他要让香妹手上沾血,不是野兔的血,而是一个大活人的血。香妹亲手杀了人,她的胆量才会变大,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当土匪。
  尚家屯子有三十多户人家,三分之二是尚姓,有个叫尚狗子的单身汉,好逸恶劳,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不仅杂姓人恨他入骨,本族人也不喜欢他。此人极其凶恶,打伤过村中数人,连尚姓族长都奈他不何。见村子里新住进一户人家,尚狗子喜不自胜,一般这样新来的都是他欺负的对象。他天天往黄德发家中跑,蹭吃蹭喝不说,还垂涎于香妹的美貌,动手动脚。黄德发很想一枪毙了他,但是又怕与尚姓家族结怨,尚狗子虽说不是个好人,但他毕竟姓尚,他公然杀了尚狗子,就无法在这里住下去了。黄德发设了个计,假意和尚狗子结兄弟,并带他到外面跑生意,他也真的带尚狗子出了两趟门,生意没做,就在城里逛了两天。从来没有去城里的尚狗子在村里夸耀,说在外面看了多少花花世界。
  让黄德发彻底起了杀意的是有一回他不在家,尚狗子跑到他家欲奸淫香妹,扯乱香妹的衣服,香妹拼命反抗,照着尚狗子胳膊咬了一口,才致尚狗子没有得逞,狠狠地甩了香妹两个耳光,愤愤离去。黄德发回来后,香妹哭哭啼啼,他问香妹,“你恨尚狗子不?”香妹说,“恨!”“那你想不想杀了他?”香妹点着头,“想。”黄德发道,“你想杀了他,那我过两天给你个机会,让你亲手毙了他。”当下,他就把诱杀尚狗子的计划告诉香妹,香妹才知道黄德发不是说得好玩的,是真要除掉尚狗子,“我看,还是……算了吧!”“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能一次就能二次,留着他,你每日都会遭他欺负。”香妹一想,黄德发说的有道理,就不再吱声了。
  第二天,黄德发请尚狗子来家吃饭。昨日,尚狗子跑到黄德发家非礼香妹,心里多少有点怵怵,今日见黄德发亲自登门请他吃饭,脸上笑嘻嘻的,就以为香妹没有把这事说出来,或者,就是香妹说了,黄德发也不敢与他尚狗子翻脸。也是,你一个外来户,把你老婆搞了又怎么了?他就痛痛快快地来黄德发家喝酒,见香妹在厨房炒菜,还在香妹屁股蛋掐了一把。
  吃酒时,黄德发说明日出去跑生意,问尚狗子想不想去,尚狗子当然想去,心想明天又可以去城里看世界了。黄德发说:“想去,你就明日一早在村口等我。”
  是夜,黄德发就在山上挖了个坑,把刨坑的镢头放在土堆上。第二日,他们夫妇和尚狗子碰了头,黄德发走在头里,尚狗子和香妹跟着。尚狗子看出有些不对,问黄德发:“去城里怎么不走大路,上山干什么?”黄德发道:“我给你看一个地方。”尚狗子疑疑惑惑。三个人来到山上,黄德发站住,回头对尚狗子说:“我们先把一笔账给结了。”
  “结账?”尚狗子一脸懵懂。
  “是,结账。”黄德发笑道:“亲兄弟也得明算账,是吧?”
  “有啥子账算嘛?”
  黄德发不再笑:“可穿朋友衣,不占朋友妻,你说,前日你为啥要欺负我老婆?”
  说着,黄德发从口袋摸出枪,递给香妹:“谁欺负你,你就打死谁。”
  尚狗子和黄德发交往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有枪,吓得脸惨白,腿肚子发抖:“你……你……”
  黄德发手一指:“你看看,坑都给你挖好了。”
  尚狗子一看,果然山皮子有个坑,黄土都是新鲜的,土堆上还有一把䦆头,知道这事儿不妙,连忙跪在地上求饶:“大哥,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晚了!”黄德发嘴角吐出两个字。
  “大哥!大哥!莫要!莫要!……”见香妹用枪口对着,尚狗子哭叫道,抱着黄德发的腿。
  “哼!给你好颜色,你要蹬鼻子上脸。”黄德发一脚踢开他。
  香妹握枪的手发抖,黄德发说:“想想他是怎么欺负你,要是一条狗咬了你,你会怎么样?”香妹闭着眼,脑子里出现她受侮辱时的那一幕,咬一咬牙,勾动了扳机。
  “砰!”
  尚狗子倒在地上。
  此后,尚家屯子再没有人见过尚狗子,黄德发说,尚狗子跟着他做生意,半夜等他睡熟后,拿着他做生意的全部本钱溜之大吉了。
  因为两手沾了血,香妹死心了,再无离开黄德发回到郑庄之意。黄德发教会她打枪,教会她杀人,还灌输给她一些匪盗思想:“生而为强盗,做鬼也不冤。”“宁我欺负人,不能受人欺。”“年轻不刁人,到老后悔迟。”“乌龟王八蛋,有钱的就是好汉。”“丈夫不怕死,死后早托生。”“不能抢夺人,一辈子长受穷。”“与其饿死,不如为匪,落得自在逍遥。”
  原本为农妇,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的香妹,变得爱享受、好虚荣,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银首饰,打扮得像个阔太太。每隔一段日子,黄德发就带着她出一趟门,他们坑蒙拐骗、强取豪夺,怎么来钱怎么做,不择手段。
  对于土匪,枪就是命,有枪就有了一切,黄德发用不义之财购买枪支弹药,存放在家中地窖里,以图时机一到,他就拉起一支土匪武装。作为女流之辈的香妹,对枪的兴趣一点也不逊于男人,她的枪法练得炉火纯青,能双手同时开枪,并且百发百中。
  他们来露城,在城北烧饼巷租了间房子,烧饼巷是有名的烟花巷。黄德发让香妹色诱有钱人,然后实施抢劫。一次,香妹引诱一个中年客商进了住屋,黄德发拿枪抵住客商胸口,将他身上财物洗劫一空。正巧那客商在天门寨当过贼匪,认出曾是二寨主的黄德发。那客商舍财保命后,立马到天门寨报信。
  陈宏章派梅云松带十多条人枪,由客商带路来到露城。夜半,黄德发和香妹在屋里熟睡,梅云松带着人靠近那间屋子,悄悄地围了个严严实实。黄德发听见外面有响声,知道事情不妙,叫醒香妹,迅即爬上屋顶,并将一床棉絮捆成一个大包裹,往房子另一头扔去。梅云松喊着“抓活的!”,带着人向那个黑影冲去,没想到中了黄德发的“声东击西”之计,让黄德发趁机逃走了。
  从陈宏章手里逃脱后没多久,黄德发又遭遇过一次黑吃黑,那是一伙游匪,见黄德发单枪匹马,把他们堵在一条死胡同,打算活捉他们后索要钱财。看见这伙人渐渐朝他们逼近,而前面已无路可走,黄德发深知先下手为强的理儿,和香妹对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掏出枪,回转身一阵快射。香妹双手持枪又快有准,她一口气就撂倒了七八个,但是她自己一条手臂中了弹,双枪变成了单枪,战斗力弱了很多。那伙人仗着人多,以为制服这一男一女很是容易,哪知他们如此厉害?两人又撂倒了几个,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胡同。
  黄德发找到一家诊所,给香妹取出子弹,然后回到尚家屯子养伤。经历了这两次死里逃生,黄德发不敢频频出门了。他调整了自己的思路:要就不出手,出手就干一票大的。
  等香妹伤好后,他事先踩好点,瞄上了一家钱庄,并且跟踪到了钱庄老板家,摸清了他家里底细。晚上,他和香妹穿着夜行衣,蒙着面,潜入钱庄老板家里。钱庄老板和他太太从睡梦中惊醒,胸口顶着三个黑洞洞的枪口,吓得连叫“饶命!饶命!”,黄德发说:“要想活命,你就乖乖地交出银洋。”钱庄老板道:“好汉,你要多少银洋?”“你有多少我就要多少。”钱庄老板摸出一串钥匙,往屋角一指:“金柜在那里,好汉,你自己去取。”未料,等黄德发和香妹拿着钥匙开金柜时,钱庄老板从枕头底下拿出枪,“啪啪啪!”连开三枪。钱庄老板的枪法太臭,离得如此之近,居然三枪都放了空,待开第四枪时,枪子儿卡了壳。黄德发说:“我本想只劫财不杀人,留你和你太太两条命,你自己偏要作死!”回手两枪,把钱庄老板和太太打死在床上。
  他打开金柜,里面满是响当当的银元,香妹用带来的口袋将银元全部装好。黄德发又从衣柜、梳妆台等地方找了一些金银首饰、怀表等值钱东西。走时,黄德发拿走钱庄老板的枪,香妹从女主人腕上取走了翡翠镯子。
  从钱庄老板家里搜到的现洋和财物,总计值一万大洋,另外还得到一支勃朗宁手枪。干了这么一大票,黄德发很有成就感,觉得以前小打小闹,的确是糟蹋了功夫。
  随着作案越来越多,香妹心里也越来越麻木,她并不觉得当土匪有什么不好,有时想她生来就是当土匪的命,不然她怎么会枪法这么好?自己简直有使枪的天才。她再也不会认为跟着黄德发有多委屈,甚至对他打心眼里佩服,觉得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汉子,他胆量大,不怕死,人机灵,脑子好使。黄德发呢,也越来越喜爱香妹了,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还特别聪明,这女人日后一定是他成就“大业”的好帮手。
  香妹有了喜,黄德发对她格外细心,只要对她胃口的,他会想办法弄来给她吃,他不要她做任何事,宠着她,惯着她。为了让香妹安心给他养娃子,他决定在一年时间里不再出去犯案子。他买了一块地,和尚家屯子的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起了农人的日子。然而他想错了,自以为在大山深处的尚家屯子,没有人会知道他的身份,他可以躲避仇者的追杀,没有想到,一场危险在朝他靠近。
  这次要捉他的是官府,因为这次他犯的案子太重了,钱庄老板夫妇二人被枪杀,家里的银元和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警署派多名警员侦查,锁定作此案的是惯匪黄德发。到处张贴悬赏捉拿黄德发的海报,把黄匪相貌特征写得很是清楚,画像也极其逼真。
  尚家屯子一个叫曾发的村民去城里走亲戚,看见贴在城门口的海报,才知道黄德发并非皮货商人。他一方面是想得十块大洋的赏银,一方面是抱着为民除害的思想,考虑到有个土匪住在村里,怕日后他会为害乡里,于是就到警署举报。
  黄德发生性谨慎,在买了那块地后,把劫来的财物和置办的枪支弹药从地窖里起出,分几处埋在地里。而且,他早就踏勘周围地形,选好一条遇紧急情况时能让他逃命的秘径,他知道,干这一行就得先择好逃亡之路。尽管他没料到官府这么快就找到他,危险在暗中朝他靠近,但是他保持着灵敏的嗅觉,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能被他捕捉到。
  这天一早,有雾,一支便衣队伍开到尚家屯子。早已起床的黄德发看见了,把香妹从床上拉起,弄了一些锅灰抹在她脸上,又让她穿了套旧衣裳,臂弯里挎了一个竹篮。他自己则挑了一担粪筐,三支枪都藏在粪筐和竹篮里。两人打扮成一对农民夫妇,不慌不忙朝村口走去。清剿队并没有怀疑,还向他打听看见黄德发没有,黄德发答道:“他还没起床,正在睡大觉呢!”
  清剿队包围了黄德发家,朝里面喊话,见没动静,冲进去一看,早已人去屋空。清剿队长问一村民:“黄德发在哪里?”那村民说:“刚才挑粪筐的不就是他吗?”清剿队长一听,连呼上当,赶快让士兵去追,可为时已晚,黄德发夫妇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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