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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沧海桑田”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19 10:31:12      字数:9962

  敦厚只带米虎一人上天门寨。
  到了天门寨,才知这里刚有过一场内讧,因黄匪屡犯寨规,并拉帮结派,培植自己的势力,大寨主陈宏章清理门户,把这股匪徒清剿一尽,但匪头黄德发最终漏了网。让敦厚揪心的是,黄匪逃命时带走了宝玺,现在宝玺被挟持到了哪里,是死是活尚不可知。
  上桃花山与贼匪打交道,本来就不是一件好事,各种变故都可能有,敦厚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他按黄匪的要价带来五千大洋,却取不回自己的儿子,他对黄匪恨得咬牙切齿。
  他暗暗地下了决心,就是倾尽家产,也要置办家伙什,用以武装族里的后生们。这年头贼匪横行霸道,一个家族有强大的力量,才能保护好自己的族民,才不会遭受外人的欺负。
  “黄德发,我米敦厚与你不共戴天,我要将你剥皮抽筋才解恨。”他发着誓。
  陈宏章说:“米老爷,我们仔细辨认过了,没有见到你儿子的尸体,你儿子多半还活着,只要找到黄匪,定能知道你儿子的下落。”
  “我会派人去找的。”敦厚道。
  “我们也在找黄德发,这样吧,我们谁找到了黄德发,就给另一方通气。如若我们找到贵公子,会将他护送到米庄。”
  没来天门寨之前,敦厚以为陈宏章和黄匪一样,性情特别凶恶丑陋,见了面才知是一个非常和气的人。陈宏章烟杆不离手,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烟,如若不是在天门寨,敦厚一定会把他认作一个普通庄稼汉。
  “我想买几条这样的家伙什,”敦厚指着陈宏章护兵手上的枪:“这家伙什在哪里买得到?”
  陈宏章从护兵手里拿过枪:“这叫汉阳造,又叫老套筒,是打仗时逃散的士兵入伙天门寨带过来的,现在军队用的枪比这强多了。”
  敦厚说:“就这家伙什,也比打鸟用的火铳强多了。”
  “那是自然。火铳开一炮后要填炸药,装霰弹,这玩意只要拉一下枪栓,就能开第二枪了。”
  陈宏章示范拉了一下枪栓。
  一旁看着的米虎心痒痒:“这枪多好,我也想有一条这样的枪。”
  陈宏章对这长得虎里虎气的年轻人有几分喜爱,他把枪递给米虎:“这条枪就送给你了。”
  米虎接过枪:“您真送给我了?”
  “真送给你了。”
  因陈宏章送给米虎一条枪,敦厚对他的好感加倍了:“难得陈寨主如此慷慨,我米姓家族无以为报,改日给寨主送几担大米上山。”
  陈宏章道:“我听说过米老爷的义气名声,今日得见果然如此。”
  他又说:“其实,要想搞到抢并不难,只要肯花现大洋,如若米老爷真想弄几条枪,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让你弄到手。”
  “什么主意?”
  “现国民政府对枪弹加以管制,不可能直接买到枪,不过有一些变通之法。”
  “陈寨主请讲,什么变通之法?”
  陈宏章说的,是一桩官和匪之间的交易:土匪和官军商量好,先将银洋埋在某个地方,官军来剿匪时在这里对天放一阵空枪,把银洋挖走,再埋上枪支弹药。这样,官军向上汇报说武器在剿匪时损失了,上面再补充给他们。
  “哦!”敦厚顿悟,说:“这倒是两全其美,各取所需。”
  “不瞒你说,我已和驻防官军谈过了,他们想跟我做交易,一条汉阳造和两百发子弹,要五百现大洋,米老爷你合算一下,如若你想做这笔交易,我可以给你帮这个忙。”
  “陈寨主,只要帮我搞到家伙什,现大洋不成问题。”敦厚道。
  “有你这句话就成,搞到枪和子弹的事,我给你打包票。”
  回到米庄后,敦厚召集族中门长、管事商议,和以前几次开会一样,除了昌庆不同意置办枪支弹药,再没有其他反对之声,昌庆说了几句,见无人附和,也就不再做声了。
  敦厚带着米虎和米豺米豹兄弟,赶着三挂马车上桃花山。
  离桃花山约五十里地界,一处荒凉之地,杂树怪林,阴风阵阵,这地方叫“杀人岗”,据传吴三桂造反时在此地杀了不少人,岗上土都是血红色。一伙毛贼在林子里出没,专门劫掠过路车马。饥荒之年,贼匪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伙毛贼已有多日没开张了,远远见到三挂马车驶来,他们像狼一样眼珠子都绿了。待车驶近,一看车上的麻袋装得鼓鼓的,不用猜就知是能救人命的粮食,再一看赶车的和押车的总共才四人,心想老天爷把肥肉送倒了自己嘴边,这下要吃得满嘴跑油花了。
  这伙毛贼大都不是职业土匪,有的就是附近村庄的乡民,家里有一两亩薄田,闲时给人打零工,逢着荒年养不活老婆娃子了,便入伙股匪分些赃物。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毛贼,见到猎物出现也会眼珠子发绿,匪性慢慢深入他们的骨髓。
  米虎赶着马车走在最前面,他的车上了岗子,米豺和米豹的车还在岗子下面。那些毛贼一拥而上,想把米虎一人先拿下。哪知米虎根本不惧,他早就看清这十多人中只有一人有火铳,只要把这人撂倒,其他人就自然就胆虚了。“吁!”,他把马车停下,端起陈宏章送给他的“老套筒”,朝那个有火铳的人瞄准。这几天,他早晚在山上练枪,把眼力练得很有些准头,可以打死飞跑的野兔。
  他心里说:“你虎爷爷正要找个活靶子过过瘾呢!”
  “慢!”敦厚从后面赶上来,喝止米虎。
  他对围过来的匪徒说:“大家不要动手,听我说几句。不错,我这车上装的是大米,白花花的大米,但是这些大米你们不能抢……”
  “怎么不能抢?”没等他说完,有人打断他。
  “这三车大米就是给你们,你们也不敢收,因为这是送给天门寨的陈寨主的。”
  那伙人一听,眼里的绿光暗下去了。
  “你别拿‘大烟斗'来吓唬我!”一个口里镶大金牙的人说。敦厚看得出,这人是这伙毛贼的头目。
  那人等了一下,问:“你和天门寨陈寨主有交情?”
  敦厚说:“我与陈寨主有没有交情,光用口说你们也不会相信。”他从米虎手里拿过“老套筒”:“你们看,这就是陈寨主送给我的,这什么?汉阳造吧,是不是只要天门寨才有?”
  大金牙道:“看来这大米是真送给陈寨主的。”他打量敦厚:“您是……”
  “南安县东乡有个米庄,你听说过么?我就是米姓家族的族长。”
  “哦!原来您就是米老爷?难怪见您气质不俗。实话告诉您,我也是天门寨的人,姓金名钟,是因为山上缺粮才下山来的,既然您和我们寨主有交情,那就算一家人。今日要不是您这么一说,就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
  他一摆手,让手下人消开道:“米老爷,您趁早走吧!别耽误了您赶路。”
  敦厚让米虎从车上卸下两袋大米:“既然是一家人,我们就一家子不说两家子话,这两袋米,算是给你们的见面礼。”
  大金牙说:“米老爷您太够意思了,不知怎么感激您才好。”
  “我有一事想问你,陈寨主不是订了一条寨规,不准人在他的地盘劫财么?你身为天门寨人,莫非不知道这条寨规?”
  大金牙笑道:“当然知道这条寨规,但是明确规定在离桃花山五十里内,您看,这杀人岗正好出了五十里,已不属于天门寨罩住的范围。”
  “哦,我懂了。”
  前面又有人在路上拦着,敦厚心想碰上了另一伙毛贼,而且这伙毛贼人人都持有火铳,比大金牙一伙势力要大。他叫米虎和米豺米豹停下马车,做好应对的准备。哪知这伙贼匪并无恶意,领头的一个径直朝这边走来。
  “米老爷,你一路辛苦了!”
  “你是?”
  “我叫甘超,奉二寨主之命,带着十多名弟兄前来迎候米老爷。”
  敦厚懵了:“你们二寨主?”
  “您别急,我说的二寨主是指孙二棍,他昨天才升为二寨主。”
  “哦!”
  到了天门岭脚下,马车已无路可行,甘超叫他手下人从车上卸下粮食,每人背着一袋上山。
  这晚,天门寨议事堂,兽油灯哔剥作响,灯火辉煌。米敦厚、陈宏章和孙二棍三人当着天门寨“四梁八柱”众兄弟的面,举行结拜仪式。
  上方挂关公神像,下面案上摆着肉、鱼、蛋三牲祭品,一只活公鸡,一碗酒和《金兰谱》。
  “盖闻室满琴书,乐知心之交集;床联风雨,常把臂以言欢。是以席地班荆,衷肠宜吐,他山攻玉,声气相通,每观有序之雁行,时切附光于骥尾。某某等编开砚北,烛剪窗西,或笔下纵横,或理窥堂奥。青年握手,雷陈之高谊共钦;白水旌心,管鲍之芳尘宜步。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旧雨春风,历岁月而各坚其志。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义结金兰,在今日既神明对誓,辉生竹林,愿他年当休戚相关。谨序。”
  按年龄大小为序,从敦厚开始,敦厚老大,陈宏章老二,孙二棍老三,三人在《金兰谱》上写上自己名字,并按上手印。
  主持仪式的把鸡宰了,将鸡血滴入三碗酒中,三人咬破左手中指,把血分别滴入三碗酒中。三人端起酒碗,先撒三滴在地上,然后一口喝干。
  每人焚香三炷,齐声盟誓: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山河为盟,四海为约,今日我米敦厚、陈宏章、孙二棍义结金兰,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敦厚兄,今日一拜,我们三人就是当年的刘关张,成了生死相依的兄弟了。”陈宏章说。
  “米老爷,你年纪最长,你是我大哥,寨主是我二哥,以后你们两人的事,就是我二棍的事,只要两位哥哥吩咐,我二棍万死不辞。”孙二棍道。
  陈宏章从腰间解下短枪:“敦厚兄,我把这支枪送给你,这枪已随我身二十一年了,用时最得心应手,我现在就教你怎么用。”
  敦厚眼光一触碰枪就赶紧掉开,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大哥,你就不要推辞了,这是二哥的一份心意。现在盗匪遍地,万一有个危险,这枪可作防身之用。”
  敦厚还是不敢接枪,他内心是矛盾的,对枪既喜欢又害怕。
  “这是一支转轮手枪,一次可以压六颗子弹,你看,就这样——”陈宏章手把手教敦厚:“瞄准那盏吊灯,瞄准了吧?好了,可以勾动扳机了。”
  敦厚举枪的手在抖动,勾扳机时,他闭着眼,不敢看被他瞄准的目标,就好像那盏吊灯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砰!”
  枪响了,那盏灯动也没动,子弹打飞了。
  孙二棍道:“大哥,没事,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北军石浑元部一个连攻上天门岭,他们在白羊峪口放了一阵空枪,挖走了埋在地下的五千大洋,留下十支快枪和三千发子弹(官军多给了一千发子弹做见面礼)。陈宏章让孙二棍把枪和弹药送到米庄,并教米庄后生们使用方法。
  除此之外,敦厚还以每条五十块价格购买了二十条新式火铳。这种火铳不用点药引子,接近于“老套筒”(早期的汉阳造),除了装填火药和霰弹,其他与“老套筒”没有什么区别。
  然后,他把全族十八房的年轻后生登记造册,编成若干个小队,选了八名精明年轻人当小队长,米虎当大队长,米豺米豹两人当队副。又把革田垴米氏宗祠旁边的几间仓房腾出来,暂做队部,只要农闲,队员们就集中在队部操练。两个月过去,所有队员都学会了使用枪支、火铳和耍大刀。
  这一年风调雨顺,田地里增加了不少收成,因上一年的大旱饿死人的阴影慢慢淡去。积庆米栈重新开业,米龙和昌庆忙着开秤收粮。就在这时,蔡府与白果镇的另一大姓起了争讼。
  那家姓李,其祖坟与蔡姓祖坟在同一座山头,那山叫木鱼山。木鱼山面积不大,也很低矮,说是山,倒不如说是一个较大的土包子。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两家有人去世后就往木鱼山下葬,蔡姓葬木鱼山东头,李姓葬木鱼山西头,年代一久,山上可供建坟墓的空地就渐渐少了。今年清明过后,李姓族长李希安将诉状递到南安县衙,告蔡姓侵占李姓祖坟山。郭知事以李姓缺乏证据为由将李姓的诉状驳回。前不久,李希安突然找出一本李氏族谱,证明从明代天启年起木鱼山属于李氏家族的私山。郭知事反复鉴别,认为李氏族谱不存在造假,又带人亲往木鱼山踏勘,认定木鱼山确系李姓家族的私产。于是,下了一纸判文,要蔡姓迁出祖坟,把木鱼山归还给李姓家族。
  郭知事可能真的是糊涂官判糊涂案,也可能是收受了李姓族长李希安的厚礼,或许二者皆有之。起先,蔡姓兄弟对郭知事的判文并不在意,认为只是一场闹剧而已。父亲不在了,蔡家的声望一下子落到低谷,蔡家人也不再像以前一样被人高看一眼了,李希安能想出唱这么一场戏,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哪知李希安还真把郭知事的判文当回事,三天两头来到蔡府,催促蔡大公子定玉移坟。定玉和二弟定国、三弟定清商量,决定让定清去省城找定襄,这件事只有四弟定襄有办法摆平。
  定襄到省督军府找淳于生,淳于生没有麻烦王督军,用督军府的笺纸给南安县郭知事写了一封信,要郭知事在蔡、李两姓为祖坟山一事的争讼中秉公办事,不要偏袒哪一方。淳于生是个聪明人,咋看他并没有护着蔡府,实则是给郭知事施压。郭知事当然也不含糊,王督军的心腹爱将、省督军府副督军给他写的亲笔信,又是蔡府公子当面交给他,他当然知道其用意,连忙改判木鱼山应属蔡家私产。李姓族长李希安也不服判,组织了本族几十名青壮,拿着铁锹和镢头,扬言要去刨老蔡家的祖坟。
  敦厚听说此事后,连忙赶到白果镇,他一进蔡府,就听定玉详细讲了蔡、李两姓的讼事经过。定玉说:“李希安准备三日后带着族众上木鱼山,唉!我们蔡姓人丁不兴旺,想保住自己的利益不易啊!四弟定襄正从省城赶回来,他虽说是铁路警察,身上带有短枪,但毕竟势单力薄,到时不知能不能把场面镇住。”
  “李姓……有枪吗?”
  定玉说:“不太清楚,按说是没有,但李姓一门有二十房,一百多个后生子,人多势众啊!”
  敦厚问:“蔡姓有多少后生子?”
  “满算差不多二十四、五人。”
  “这就行了,”敦厚道:“我借给你十支汉阳造,加十多条新式火枪,让蔡姓后生每人持一条,有了这二十多条火器,他李姓就是再人多也不敢乱来了。”
  “啊!”定玉惊问:“你从哪里搞来这么多枪?”
  敦厚一笑:“这你不用管,只做好你的安排就行了,我只借给你枪,不会给你多少子弹,只是装老虎吓唬吓唬李姓人。”
  第二日晚,定襄带了五个同事回家,都是一身警察制服,斜挎着皮带,腰里别着短火(手枪)。定玉没想到四弟能带五名同事回来,心里一下踏实了。有了这六条人枪,量他李姓见了会胆怵几分。吃饭时,他说了表哥要借枪给他的事,定襄说:“那太好了,明日就找表哥把枪借来,我把小辈们集合拢来,叫他们怎样使用枪支。老爷子走了,乡里人狗眼看人低,以为蔡家成了软柿子,谁想捏一把就能捏上一把,趁这次机会,我就要让他们看看,咱蔡家不是软蛋子,还和以前一样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定玉说:“有你和你同事就行了,表哥的火器就不借了,我看,不必要把事情闹大,还是低调一点为好,只要李姓不敢真动蔡家祖坟就行了。”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性子太温了,人家才敢欺负你,要照你这么下去,谁都敢骑在你脖子上了,你就不能学学表哥那样,做人就做得霸气点?”
  定玉叹口气,道:“好吧,这次就依你。”
  李希安带着七、八十名李姓人上了木鱼山,前面走着的十多个人肩上扛着火铳,后面的拿着铁锹和镢头。其实,李希安也并不是真要刨蔡姓祖坟,刨人家祖坟不仅是种下深仇大恨,而且是一件十分损德的事,他只不过是造势给外姓人看,挽回些面子,表明他李姓没有输掉官司,把蔡姓也不放在眼里。
  看着李姓族众浩浩荡荡开进木鱼山,许多外姓人也跟在后面,他们要看这场戏究竟怎样收场。也正是有这些外姓人围观,搞得李希安下不来台,不真的闹出点什么动静来,他就等于自己打自己脸。“给我砸!”他指着一座蔡姓坟前的石碑。
  “真砸吗?”一个后生小声问他。
  “砸!”
  他心里说:已是骑虎难下背了,想不砸又怎样?
  几个后生举着大锤正要砸倒那块石碑:“砰砰砰!”几声枪响,从蔡姓祖坟山背后的林子里冲出二、三十人,每个人手里都端着枪,其中还有五、六个人穿着警察制服。
  “李希安,你敢动我蔡家祖坟,吃豹子胆了你?”
  看到这么多人拿着枪冲过来,李希安吓得脸都黑了,李姓族众也被这阵势镇住,一个个像木鸡呆立着。
  李希安认出领头的是蔡家老四定襄,蔡元龙有四个儿子,除了老四有点出息,其他三个都胆小怕事,尿不得三尺高。他只听说蔡家老四定襄在省城供职,也不知究竟做什么,平时也很少回白果镇。现在这场面,显然是李希安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他知道,哪怕他召集来这么多本族人,他今日也是输定了,人家凭着这些真枪实弹,在气势上已压了你一头。他一时间没有了主意,不知道这事该怎么收场。
  有两个李姓愣头青,居然拿着火铳和蔡姓对峙,他连忙把那两个娃子的铳管压下,说:“你们想作死还是咋地?不想要命了吗?”
  “李希安,你这条老狗,你说,你想怎么样?你不是要刨老蔡家祖坟吗?有胆量你就刨呀!”
  “蔡……蔡……四少爷,我狗眼不识泰山,今日这事都……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认……认错!”李希安嘴舌不利索了。
  “哼!”定襄道:“你认个错就完事了?要想我放过你,就让你带来的所有李姓族人,都给我蔡姓祖宗磕三个响头。”
  “这……这……”
  “这什么?你是不是不想答应?”
  “蔡……蔡四公子,这事是我一人的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给蔡姓祖宗多磕几个头,行吗?”
  说完,李希安跪在地上,连连对着蔡姓祖坟磕头。
  “不行,今日所有来的李姓人,必须在我蔡姓祖坟前磕头,要不,你们就还是信守诺言,把我蔡姓祖坟给一座座挖了。”
  定玉看不过,劝定襄:“四弟,依我看,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家干下这件糊涂事,六十多岁人了,给咱蔡姓祖宗磕头谢罪,这事就算两清了。”
  “大哥,就是因为你仁慈,他们才轻看我们蔡家,不怪我不给他李希安脸子,他们李姓要是有一人不给我家祖宗磕头,别怪我手里的枪不认人,他们不让我蔡姓祖宗安眠,我就让他们用人头来祭。”
  定襄说着,一抬手:“砰砰!”朝空中连开两枪,李姓人见这架势,都心惊肉跳。
  “你们……都……都跪下吧!”李希安对族人道。
  有几个愣头青不想弯腰,李希安说:“我求求你们了,你们就给蔡姓祖宗磕三个头吧!”
  最终,李姓来的七、八十人都跪在地上,给蔡姓祖宗磕头。那些来看热闹的外姓人,有的小声说话,有的偷偷发笑,一片嘘嘘之声。
  定襄大声说:“所有人都给我听着,不要以为我老头子死了,蔡家就没有一个尿性的人了,你们给我记好,我蔡姓子孙都尿性着,只是不想得罪白果镇乡里乡亲,并不是真正的怕了谁。”
  
  
  这天一早,敦厚和米龙去白果镇,船过湖心时,他脑子里猛然有了一个“沧海桑田”的设想,他要米龙划船绕湖一周。
  “您要干什么?”米龙问。
  “我要把这湖水买下来。”
  “买湖水?”米龙不解。
  “是的,买湖水。”敦厚说:“我买下这片靠湖岸的水,等冬天水退后,我在买的水域围湖造田。我明着买的是水,暗着是买水下面的土,现在一片水茫茫,到冬季就变成了田。”
  “这倒是个好主意。”米龙说。
  “这只是一个设想,办得成办不成,还要看情况。我们绕湖一周,就是去踏勘地形,看湖滩平不平,能不能改成田。”
  米龙兴奋起来:“绕湖一周有好几十里,把这几十里湖滩都改成田,可以得田几千亩。”
  “究竟能得多少田,绕湖一周,我数下你划了多少桨,心中就有数了。”敦厚道。
  他从口袋摸出一支大炮台,点燃,眼睛盯着湖水。船离岸百十步远,水清澈见底,深两至三尺。他默默数着米龙划的桨数。
  走了十七、八里,到了一个叫杉木桥的小集镇。“走,我们上岸吃早茶。”敦厚让米龙把船系在岸边一棵柳树上。
  街不大,却很热闹,附近十多个村庄都来这儿赶集,集上百货俱全。敦厚走进一家早点铺,却有许多人认得他,和他打招呼。
  “这不是米庄的米老爷吗?”
  “米老爷,我在您粥站蹭过,您可是个大善人啊!”
  “啊哈!米老爷,您也来赶集啊?”
  早点铺老板脸上堆着笑:“米老爷,您请这边座。”
  敦厚和米龙刚坐定,老板娘就端上来两碗鸡丝面。
  敦厚数了数吃早点的人,大约十五、六人,他叫老板娘:“你算算,这一屋子人吃了多少,账我一块儿付了。”
  又走了三十里,到了胡家场,已是吃午饭时候,敦厚要米龙靠岸。吃过饭,再行一个多时辰,他们绕湖一周回到白果镇。
  “一共划了一万一千五百桨,每桨船行一丈五尺,船离岸二十五丈,总计四十三万一千二百五十平方丈,一亩田六十平方丈,可得七千一百八十亩田。”米龙说。
  他又说:“七千多亩湖田,只收两成租,一年也可收七千多担粮食。”
  敦厚嘱咐:“这事只装在你我心里,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那是。”米龙点了点头。
  
  在双桥镇,有一条不引人注意的小巷,叫鸡鸣巷。早前是一条热闹的巷子,现在很清寂,听不到一声鸡鸣,这名字好像是一种怀旧。巷子里的房屋一律陈旧低矮,屋基也比街面低了半尺,因而屋内异样地黑暗和潮湿。敦厚推开半掩的屋门,适应了好一会才看见坐在角落里的金先生。
  “谁?”
  “是我,米敦厚。”
  “你来了。”
  “金先生,您这屋子里真黑呀!”
  金先生说:“嘿!我不怕黑,光亮都在我心里。”
  “那是。”
  敦厚把上天门寨的的事和金先生说了,金先生要他报了宝玺的生辰八字,然后闭目,口中念念有词:“甲乙丙丁、子丑寅卯、金木水火土”地算了一通。
  “米大少爷还活在人世。”
  “啊!”
  “按大少爷的命格,此劫不为劫,当绝处逢生。”
  “是吗?”敦厚道:“他在哪儿?”
  “你别去找,找也找不着,他走贵人格,不会有事,日后自会有一天回到米庄。”
  听说宝玺没事,敦厚悬着的心落地。他一点都不怀疑金先生此话真假,“金神算”的名声是一次次神机妙算而得来的。
  “我来找您还有一事。”
  “说吧!”
  “我想买运粮湖的水,”敦厚说:“我看上了运粮湖靠湖岸的八千亩湖水。”
  金先生闭目默算:“买水好啊!水即是财,人无横财不富,你命中该有这一笔横财。”
  “金先生,请您细解。”
  “你不是要买水,是买水下面的土。”金先生道。
  他又说:“凡事想成,离不开天时地利人和,我算了一下,今年主水,从明年开始连着三年主旱,三年之后又主水,所以这三年的天时符合围湖造田。”
  “哦!”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人和第一,地利次之,天时又次之。你是个能作之人,该怎么作,不需我多说。”
  金先生说完,摆摆手:“该问的你问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走吧!”
  “金先生,您……”
  “你走吧!不要多说了。”
  “金先生,您过得太苦了,还是去我府上吧?”
  “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金先生下了逐客令,知道不可在这里多呆了,敦厚只得悻悻地走出来。
  不过见了金先生后,他心里有了几分底气,他才敢往前迈出步子。他眼前出现了八千亩湖田的影子,多么肥沃的土地啊!这样的土地不施肥庄稼也会长势喜人。
  他来到双桥分暑,跟县佐刘家骥说了买湖水的想法。
  郭知事这几天焦头烂额,省督军府派给南安的军饷还有一万多块没有着落,他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在哪里可以弄到这一万多块现洋。按说: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摊派到各个乡讯的捐税收上来了,不会短缺上面的军饷,全因他姨太太吴怀秀吹枕头风,让他挪用一万块给岳父吴思源做生意,原来说好两个月后还上的,可岳父生意亏损,这笔钱就算泡汤了。正在他愁得不可开交时,双桥分暑的刘家骥来找他,说米庄的米敦厚愿意出钱买运粮湖的湖水。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刘家骥跟他开玩笑,看刘家骥一脸认真的表情,他才知道这事还真不是玩儿的。
  “他买湖水干啥?”
  “不知道,他没有说用来做什么。”
  “这么大个湖,除了水就是水,他怎么个买法?”
  “他要出一万二千块现洋,买下绕湖岸一周的水域。”
  “一万二千块现洋?”郭知事眼睛一亮:“你快去把他叫来,让他和我当面谈。”
  “好的。”
  其实,敦厚就在县署门口候着,刘县佐叫他进去,他心想这事儿八成有了戏。因为米、吴两姓为争地界发生一场械斗,他与郭知事岳父、吴姓族长吴思源交恶,现在见了郭知事,他多少有些尴尬。
  “米老爷,快进来坐。”郭知事脸上堆着笑,在他眼里米敦厚就是财神,为了把一万二千块现洋弄到手,尽快地把省督军府一万多块军饷的窟窿填上,他当然不会得罪这位财神爷。“你想买运粮湖的水?”他亲自给敦厚泡了杯茶。
  “是的。”
  “那你说实话,你买运粮湖的水做什么用,总不会是你府上银子多,把一万多块现洋往水里扔吧?”
  “当然不是。”敦厚觉得对郭知事应该说实话:“我买运粮湖的水,是等湖水退后围湖造田。”
  郭知事一脸惊讶,他没有想到米敦厚会有这一着,他来南安上任后,巡视时看到运粮湖碧波万顷,就是冬季水位也没有退下多少,米敦厚想在运粮湖围垦,简直就是奇思妙想。
  “你买湖水,实际上是买湖田啰!”
  敦厚点点头。
  “那你敢肯定湖水会退么,你又不是神仙。”
  “退还是不退就看天了,我就是想赌一把。”
  郭知事不由得看了看敦厚,他佩服这个米姓族长的胆量,除了他南安县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豪赌了。
  回到米庄,敦厚叫昌发带着人砍来数捆毛竹,将每根竹子削去竹枝,在竹捎系上布条。这日一早,他和米龙把竹子搬上船,与前几日一样,划着船沿湖岸前行。每隔一段,敦厚就拿一根竹子插进湖底,从清早开始,到天将黑,才绕湖一周,在湖里留下一路旗标。
  米姓族长敦厚买湖水的事,无风传十里,大多人对敦厚办的这件事不解,认为是米姓钱多了烧包,将白花花的银元往水里扔。整天传到敦厚耳朵的都是这些话,这让他在心里暗喜,他要的就是这效果。
  说他把银洋往水里扔是有道理的,有人猜出他是想围垦,但是围垦有个首要条件就是得湖水退,湖水不退围湖造田就成了空话。而这些年来,运粮湖的水域面积就没有缩小,老是保持一个恒定的水位,莫非他米敦厚能把这些湖水喝了不成?所以,差不多所有人认为精明的米老爷这次打错了算盘,甚至担心他是不是脑子坏了。
  其实,敦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那日过运粮湖时他脑子里闪现“沧海桑田”只是个诱因,早在几年前他就开始琢磨这件事,他细心地观察湖水涨退变化,从天文历书里寻找旱涝规律,推算运粮湖已进入退水期,加上金先生的说法与他不谋而合,他相信自己这一把不会赌输。
  除此之外,敦厚心里还有一个计划,趁虎头河冬枯时,在下河口将河堤挖开一道口子,修一座石闸,让运粮湖与虎头河连通,这样就可以调剂运粮湖的水位,在冬天虎头河现出河床时,开闸将运粮湖水排放到最低水位,确保来年开垦的湖田不被水淹。不过他把这一计划放在三年以后,按金先生的说法,会有连续三年干旱,这三年应该是有保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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