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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张小白探罗府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11 03:29:16      字数:9085

  腊月二十八,新年到来前两天,米府添了一丁,二少爷的第二房少奶奶枝子生养了一个女儿。
  虽说老爷敦厚和太太胡氏急切盼望在孙辈添个男丁,但是对这个赶在节前出生的孙女还是有几分喜欢的。头房儿媳姚可儿是个“半胎女”,生下两个丫头后就早早收胞再也怀不上了。二房媳妇枝子才十九,以后还可以为米家生养大把儿女,先养下个女娃也无不可。
  喜宴在节后正月十六举行,这时年已过完,田里农活还没出来,做生意的也处于歇业状态,因此,来贺喜的客人格外多。阔大的府宅,一时间涨满了客流。
  老爷敦厚给孙女起名正春,这是他第五个孙女了,前面四个正元、正秀、正方和正英,转眼又是一年,最大的正元已满七岁,最小的正英也有五岁了。胡氏没有男人这么淡定,不时咕噜几句,有一次她提起小菊:“要是小菊不死,就给宝印养下儿子了。”敦厚说:“这话你在宝印面前别提,这是在揭他伤疤。”
  其实,不用谁提起,宝印也时常想起小菊。这个在他身上既没有得到名分,也没有得到他关爱的女人,像一颗流星在他的天空划过。她给予他的全部的温柔,赴汤蹈火般的激情,以及那种略带骚情的味道,是姚可儿和枝子无法给予的。他眼前时常出现她的样貌,那种幽怨的眼神会让他心惊肉跳,耳朵里经常幻听她的声音,她说过的话语,几乎一句不漏地在他耳朵里出现过。
  “冤家,你替你哥拜堂,怎么不替你哥进洞房?呜呜!……我不是你媳妇,我死也不要你疼!呜呜!……”
  “冤家,你记着,你要了我,就得要我一辈子!”
  “冤家吔,你就是不想奴,也应来看视你这两个种!”
  “冤家,我是米府最苦命的女人,没有哪个比我命苦,就如歌本儿里唱的‘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十分’,冤家,你一百年也要记着我说的话,……冤家吔,我小菊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张开胯给你操,不是只图自个快活,是为给你宝印留个后,给米府添个承家业的人……冤家,我走了,我今日跨出这个门,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替你宝印怀不怀得上儿子,就看老天造化……”
  “冤家吔,你再别往这边来了,就当以前的小菊死了!”
  “冤家,你好狠心啊!你救姚可儿不救我,我还给你怀着身孕呢!米宝印,我实实地告诉你,我给你怀着的是儿子,是儿子啊!你狠心不要我不打紧,可你不该狠心不要你儿子!呜呜——”
  “冤家,你就把我扔在山上不管吗?我好孤单啊!呜呜!说啥我也是米府明媒正娶的太太,就不能进你们米家祖坟吗?呜呜——”
  ……
  宝印有时想,人再坚强,也抵不住几句话语的力量。几句话语可以支撑人的一生,也让人回想起你的一生。他通过小菊的几句话,看到了她所有的人生——从生到死,甚至是死后。这苦命女人,一生短暂而又漫长,完美而又满是缺憾。宝印想着想着,酸涩的泪水会不知不觉泡满眼眶。
  在给女儿办完满月酒的这个晚上,也许是多喝了酒,宝印莫名地伤感。在这种时候,最不应该想起小菊,却偏偏想起了她。枝子看见男人流泪,以为是嫌弃她生了个女娃,她未免在心里自责。米府给她娘家置下三亩岗田作为聘礼,就是要她给米家生儿子的,无奈肚子不争气,头胎没能生下儿子。
  但她对自己还是信心满满的,这信心来自她的年轻,她才十七岁,体质又好,她将为米家一直生养下去,该要生下多少娃子啊!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自己是有资本的。女人生养娃子后,总是把喜欢从男人身上转移到娃子身上,虽说还保留了几分,却是把大部分疼爱给了娃子。一个女子嫁夫后,只能算做了半个女人,生养娃子后,才做了另外半个女人,从现在起,她枝子就是一个十足的女人了。她每天要给娃子喂奶、换尿布、擦洗小身子,她要在奶香和尿味中过日子,这些事她乐意做,只有这样的日子才让她踏实。
  伤感归伤感,日子还得往下过。宝印的情绪很快调整过来,很快回复到以前的自己,枝子生下娃子,对他来说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只不过多了一个叫他爹的。过完年后,东篱小学开学了,年尾的“六腊之战”,因为伯父敦忠给他引荐张小白来教国文,让他心里一下有了底气,东篱小学差的就是国文教员。
  吃过早饭,宝印来到学校,大部分学生已报名,后天就要正式上课。他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看望刚安顿下来的几位教员。东篱小学开办了几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简陋。教员们的宿舍,是一排八大间青砖青瓦房子,每一大间又砌了一道墙隔开成两小间。东篱小学现有十二名教员,除校长室、训导室和两间批改作业的办公室,每个教员都拥有一间单独的宿舍。每到“六腊之战”,教员有个好的居住条件,给东篱小学加了不少分。
  宝印从东头第一间宿舍开始探望。这一大间住着两个女教员,一个是东篱小学唯一一名图画教员龚佩瑜,另一名是数学教员楼小英。
  龚佩瑜离开德昌高小,来东篱小学教图画、自然和历史,一晃就已经三年了。她原本是被爹妈逼婚逃出来的,一开始担心爹妈找到她,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后来男方另娶了他人,她爹妈就不再逼她,所以才能安心在东篱小学长留。宝印每次见到龚佩瑜,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他会想起在平山中学念书时,看见龚佩瑜和易莲手牵手走路的情景。
  “宝印,快进来帮我抬一下床和柜,我想把它们换个地方。”龚佩瑜在门口张望,正想找个男教员搭把手,看见宝印走来,高兴地叫道。
  听见龚佩瑜银铃般的嗓音,宝印心里一爽。龚佩瑜至今还没有心仪的对象,她甚至没有把婚姻放在心上,二十四、五年纪还活得像小姑娘一样自在。龚佩瑜从来不叫宝印“校长”,而是直呼其名。宝印苦闷的时候,就会找她说说话,跟她说上一阵话,他心里的愁云就会烟消云散。
  宝印走进屋,看见龚佩瑜一个人已把衣柜里的衣物拿出来,一件一件整理好叠放在床上。这女人是出奇地爱整洁,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所有用具包括门窗都是一尘不染。他从龚佩瑜身上总能找到对易莲的感觉,和易莲已是八年不见了,不知她现在身处何地,过得怎样。听说易莲早已离开省城,她的行踪就连龚佩瑜也不得而知了。
  “帮我把床换个方向,床头靠这面墙壁,柜子准备放在这儿。”龚佩瑜说。她看见宝印在发愣,叫道:“你在想什么?又在想易莲吧?”
  宝印苦笑一下:“啊,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要搬动它?”
  龚佩瑜道:“我一直睡不好,耳朵眼里像飞进蜜蜂,嗡嗡嗡的,有高人指点,说床对着穿衣镜影响睡眠,要我把床头靠这面墙,这样就避开了穿衣镜。再一点,原来床的位置是逆着磁场方向,必须顺着磁场人才睡得安逸。”
  “高人指点?“宝印问,”哪位高人?”
  “实说吧,就是你新请的国文教员张先生。”
  “哦,是他。”
  宝印抬着床的一头,龚佩瑜抬另一头,可是龚佩瑜气力太小,她气喘吁吁就是抬不起来。正在这时楼小英从外面回来,她搭把手和龚佩瑜合着力抬一头,好不容易才把床挪移到位。
  楼小英个子不高,紫红脸,扎着两个羊角辫,她比龚佩瑜还小两岁,却显得比龚佩瑜成熟,她不太爱说话,那与年龄不合的略含忧郁的眼神,让人见了不免生出几分心疼。
  民国后,开启了女性离经叛道时代。楼小英也与龚佩瑜一样,反对包办婚姻从家里逃出来的,但是她并没有享受到多少快乐,当初那个帮助她反叛家庭、信誓旦旦爱她一生的男人,带着他私奔半年后,巴结上一个富商的女儿,无情地抛弃了她。她找到东篱小学应聘时,已是身无分文。因为宝印自己是一个失败的反抗者,所以对楼小英格外同情。他听着楼小英的倾述,看着她瘦削的肩膀,想起现在不知身处何地的易莲,禁不住鼻子一阵酸,差点当着她的面流出了眼泪。
  东篱小学收留两位女教员,宝印是顶着很大压力的,因为除了蔡氏家族的德昌高小,学校都还没有聘请女教员的例子,他费了很多口舌才说服各位校董,最终取得他们的同意。
  “小英,放节假这段日子,你过得还好吧?”
  楼小英习惯性用牙齿咬着下唇,挑着眉:“校长,谢谢您关心,我过得很好,这二十多天我又看完了两本小说,还和佩瑜妹去了趟南安县城,买回了不少生活用品。”
  “啊,是吗?你看了哪两本小说?”宝印问。
  楼小英又咬了一下嘴唇:“一本《断鸿零雁记》,一本《天涯红泪记》。”
  “哦!苏曼殊的小说。”
  “是啊!”楼小英说:“最近我又借到一本他翻译的《惨世界》。”
  “是吗?”
  龚佩瑜说:“我看小英姐是被这个苏曼殊迷上了,她抄写了满满一大本他的诗词。”
  “哦!”宝印看了楼小英一眼。
  “是啊!我是喜欢苏曼殊,他的许多诗我都能背诵出来了。你看这首《樱花落》: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宝印心想,这楼小英倒是算得上知音。他怕往下谈会破坏自己的情绪,便和两位女教员道别,朝新聘请的国文教师张小白宿舍这边来。
  张小白是个谜,他是这一带较有名气的中医,却不知怎么放下本行跑到东篱小学当国文教员,其中原故藏在张小白自己肚子里,无人能够探问得出来。宝印也无意去探问,他是以东篱小学校长的本位走访这位新来的国文老师,听听他对教学有什么想法。
  张小白的宿舍在另一头,宝印走过来后,发现门上挂着锁。他踅回到另一位国文教员马立新的宿舍。马先生五十多岁,在东篱小学所有教员中年龄最大,但他国文功底较厚,对学生也格外耐烦和细心,更重要的是马先生名声极好,在他出生前,父母就为其指腹为婚,一个饱读诗书之人,娶了一个大字不识的女子,他丝毫不嫌弃,对老婆疼爱有加。马先生的学问和人品,深得几位校董的钦佩。
  宝印走进光线不太好的屋子时,马先生戴着镜片比瓶底还厚的眼镜,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宝印很少到马先生宿舍来,今日才注意到房间光线不好,对于喜爱读书的马先生极为不便。马先生抬起头,看见走进来的是校长,稍显紧张。“啊啊,是您,请坐。”马先生立即起身,谦恭地猫着身子,把自己坐着的一把老旧的藤椅让给宝印。
  “马先生,您快自己坐,别太客气了。”
  看着因过于谦恭显得有些迂腐的马先生,宝印心里一阵苦涩,不管年长年幼,马先生一律以“您”称呼,以至于在课堂上,对十多岁学生也称“您”,一开始会引发学生们哄笑。但马先生是严肃的,他把经史子集横流倒背,随口说出一句用以解嘲。久而久之,学生们不再哄笑,代之以对他十分地恭敬。
  “马先生,您这屋子太黑了,我给您调换一间亮堂的屋子。”
  “啊啊,那不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怎么能那样呢?”
  宝印说:“马先生,就把我那办公室给您,我很少在那里呆,那间屋子光线好,适合您看书,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
  “那更不行,我不能那样做。”
  宝印道:“就这么定了,您把自己物品归纳一下,我也去把屋子收拾收拾,下午你就搬过去。”
  马先生躬着腰:“校长,我真不能那样做。”
  “啊哈!您既然叫我校长,就要听我的安排,我安排您住哪里您就住哪里。”
  宝印说完后,从屋子里出来。
  校长室陈设很简陋,就一张桌子几把藤椅,里间有一张简易床。自从迎娶枝子后,宝印就很少在学校留宿了。他正要找个人帮自己把床移出来,见张小白从门口经过,便叫住了他:“张先生,您去哪儿了,找您您不在。”
  张小白说:“这不还没有上课吗?到南安去看了老婆娃子。”
  “哦,那您快进来帮我把床抬出来。”
  张小白疑惑道:“怎么,你要搬家啊?我正庆幸和校长住邻居呢,你却要搬走了。”
  宝印便把和马先生换屋子的事和张小白说了。
  “哼!”张小白用鼻子哼一声。
  宝印听出来了什么:“怎么?您与马先生谈不来?”
  “这老夫子,我与他岂止是谈不来,简直是格格不入。”
  “那您说说,怎么就和马先生谈不来?”
  张小白道:“自民国后新政,明令废止小学生读经,现在都民国七年了,可这老夫子还是旧思想,整天之乎者也装腔作势……”
  宝印赶紧止住他:“您不能这么说马先生。”
  “反正我与此人格格不入。”
  宝印觉得没必要再说下去,在这新旧观念冲突的节骨点,是说不准谁对谁错的。他把校长室腾空,又把屋子里打扫干净,下午让马先生搬过来。
  张小白说:“要不,到我那里坐坐。”
  “好,我正想找您谈谈。”
  走进张小白屋子,宝印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个很会生活的人,屋子里摆设几件红木家具,一张雕花的茶几上,放着一套紫砂壶和茶杯,两个藤编果篮,其中一个装着苹果、鸭梨、香蕉和葡萄等水果,另一个装着干果。而且张先生也是一个爱读书的人,简易书柜里放满了各类书籍,宝印特意看了一下,张先生居然有全套的《施公案》《彭公案》《三侠五义》和《七侠五义》等小说。
  张小白沏好茶,给宝印倒了一杯:“校长,这是正宗武夷山大红袍,味道带有微苦而余味足,重韵味和回甘。”
  “哦!”宝印端起茶品了一小口。
  “校长,我这里除了大红袍还有普洱、铁观音,你有时间就来我这儿品茗。”
  “您喜欢看公案小说?”宝印问。
  “哈哈!你看了我的书柜。”张小白道:“我这人有三大喜爱,除了国文和中医,就是对破案感兴趣。以后要是有什么失盗失窃的小案子,可以让我来试试。”
  “好啊!希望有机会让您一显身手。”
  坐了一会儿,东扯西拉闲话一阵,宝印起身,从张小白宿舍出来,已经过了中午,他要督促马先生调换住处。
  
  敦厚去了趟南安县城,探望了尚关在大牢的米虎和米豺米豹。从去年九月初到现在,这兄弟三个已经被关了近四个月了,他这还是第一次去探监。
  回到府宅已是掌灯十分,他打算洗个热水澡,让夫人胡氏给他揉揉肩捶捶背,最近他的右肩胛疼得不行,胡氏倒是无师自通,一通揉捏捶打能让他疼痛缓解。可是,还没等洗澡水烧热,国生房的房长宗德、管事光玉找上门来,向他报告了一件糟心的事。
  当年,国生房的光照为贪图富贵,把十六岁女儿小兰嫁与六十岁的罗某为妾,遭外姓耻笑,有辱米氏门风,为此,族长敦厚执行族规,还当众判打光照三十大板。现在,嫁到罗家的米小兰居然弄出人命,持刀将罗某的儿子罗世元捅死,罗氏家族欲将米小兰给罗世元陪葬。在南安一带,这种处罚称“垫棺材底”。
  敦厚肃穆着脸,听完宗德的讲述,说:“这是一件让米姓丢脸丢到了家的事,我们哪有脸去干涉人家?”
  宗德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如果真让小兰垫了棺材底,我们米姓的脸往哪儿搁?米姓人走出去会被别人拿指头戳背的。”
  敦厚说:“那你有什么办法?”
  宗德道:“小兰这娃子是在我眼前长大的,这娃子守本分,脾气又好,一定是屡遭罗家人欺负和污辱,实在受不了情急之下才做出这等事。”
  “按说,一个做小妈的和继子有什么仇恨?我看,这里面有很大的文章。”光玉说。
  敦厚道:“那又怎样?欠债还钱杀人抵命,天经地义的事,你害了人家性命,人家要你替死者垫棺材底,你有什么话说?”
  口里虽然这么说,敦厚内心已是十分焦急,如果米姓人不出头,就这么忍声吞气看着小兰被垫了棺材底,那么,米姓在外人眼里就什么都不是,是个软柿子任人揉捏。
  “你们先回去吧,待我好好想想。”
  宗德说:“幸好这三天犯煞不能葬人,三天后罗家小子下葬,就要拿小兰陪葬了,事情十万火急,族长你要紧快想出办法,绝不能让罗家把这事办成,不然以后我们米姓在人前就没有了底气。”
  “我看一不做二不休,把米姓青壮年全部调集起来,把小兰从罗姓人手里抢回来。”光玉道。
  敦厚说:“你们走吧,千万别走漏风声,不然罗姓人会小心防备,说不定会提前害死小兰,你们要婆娘娃们守住嘴巴,切切记住不要和外姓人提及此事。”
  “好的,记住了,族长。”
  宗德和光玉走了,敦厚摸出一包三炮台,划根洋火点燃。自从去年秋天米、吴两姓发生械斗后,他就吸上了洋烟。平日烟瘾不大,一天抽上三五支,在遇到需要他拿主意的事情时,他会让自己独处,一根接一根地抽,在浓浓的烟气中,他的思想更集中,一点点考虑其中细节,最后对事情作出决断。千口之家,主事一人,作为一个大家族的族长,他承受的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半个时辰后,他让米福去叫昌发和昌庆,要他们二人立即赶到府宅。
  他突然感觉累乏不堪,就像浑身筋骨断裂。毕竟是上五十的人,日复一日地为家族操劳,不知不觉间已把他的身体和精力掏空。他不由得开始担心,万一哪一天自己支撑不住倒下了,这么大一个米姓家族,谁挑得起这么一副担子?想到这里,一股忧虑冲刷着他的内心,他丢掉烟蒂,急急地往西院走来。
  学校才开始上课,宝印这两天回来得很晚,他住在姚可儿这里。最近这段日子,枝子有几分焦躁,他想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把自己调适过来。姚可儿要照管正元、正方、正英、正秀四个丫头,抽不出功夫照管男人,宝印让红菱打来一盆温水泡脚,一边泡脚一边在灯下看着小说,这是他从张先生那里借来的《施公案》。
  受张先生影响,再累宝印也要每晚看一会公案小说,他已被小说中的情节吸引。大清第一清官施世纶,在江都县知县任内破获连环无头命案,拿奸僧九黄、淫尼七珠及十二寇,收绿林英雄黄天霸……读得酣畅淋漓时,听见父亲在窗外叫他,他赶紧合上书,趿拉着鞋子出门。
  “你看看你,拖着鞋子成什么体统?快穿戴好去上书房。”
  父亲撂下话就走了。宝印愣了一下,找来鞋袜穿好,往前院而来。
  府宅里有三间书房,楼上这间阔大的书房,被称作上书房,楼下南、北偏厢还有中书房、下书房。上书房里面藏有全套一百多册《米氏家乘》、祖传下来的上千册经典古籍,这些书籍除了木刻、石印本,还有不少由米姓学人以羊毫一字一句抄写的手抄本,每一册卷都有历代儒生的朱笔批注。按照祖宗规制,上书房的钥匙由族长一人掌管,只对族里科举及仕的学子开放。实际上,自从康熙五十三年米、麦战乱后,米姓就没出过获取举人以上功名的学子。这间上书房,对宝印来说是个神秘的所在,刚才父亲要他来上书房,他还有点兴奋,以为今天终于可以进上书房了。
  哪知,父亲并没有打开上书房,而是把他叫进旁边的一间隔火房。
  祖上建造府宅时,特意在上书房两边各留出一间房,每间房摆放十二口大缸,以防万一书房起火时方便施救,若其它房间着火延烧,也可以起到隔火作用。宝印在隔火房坐着,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叫他来这儿,看见屋里还有两把空椅子,猜想父亲还叫了别人。
  果然不一会儿,门长昌发、经管昌庆就到了。
  待二人坐定,敦厚说:“从今日起,只要印儿有空,凡族中有要事相商,都唤他来参加。”
  昌发忙道:“早该这样,二少爷当了多年东篱小学校长,性格已经成熟了。”
  昌庆说:“是啊!二少爷今后是要掌管全族事务的,还是早点历练的好。”
  敦厚便把国生房光照的女儿小兰的事说了。
  宝印心里一紧,才知道出了这么件事,有昌发和昌庆两位在族中主事的长辈在,他不好先说话,且听他们怎么说。
  “这光照不是人,把个好生生的女儿往火坑里推。”昌庆骂道。
  敦厚说:“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再骂也不起作用,现在我们商量一下,这件事我们管还是不管。”
  “当然要管。”昌发道:“米姓女子要是给罗姓人垫了棺材底,那今后我们米姓人会永远抬不起头来。”
  “低人一头倒是小事,重要的是我们要把事情搞清楚,小兰一定是受尽屈辱、忍无可忍才杀人,不要让罗姓人冤屈了小兰。”昌庆说。
  “好!”敦厚道:“你们意思是说要管,现在我们就来商量怎么个管法,商量好了就行动,这件事十万火急,容不得耽搁。”
  昌发想了想:“按说,我们米姓是没有道理管这件事的,罗姓少爷被小兰所杀,罗姓家族按族规让小兰陪葬,以命抵命也不无道理,但是要小兰垫棺材底,显然是没有把我们米姓放到眼里,我们米姓在这一带好歹是个旺族,绝不会对这事坐视不管。现在有两种做法,一是制止罗姓执行族刑,小兰被保下一条命后还是在罗家做妾,二是把小兰救出来带回娘家。保下小兰性命也就是保住了我们米姓的脸面,至于用何种方法解救小兰,我想只有三条路子,第一,是报告官府让官府出面制止,第二,是我们弄清楚小兰为什么杀人,这其中必有原由,小兰不会无缘无故杀害罗世元,在我们查知真相掌握证据后,与罗姓家族谈判,通过讲道理让他们更改对小兰的处罚,第三,不说大家也明白,就是用米姓人多势众的实力,从罗姓手里把人抢回来。”
  “第一条路子行不通,蔡老爷子不在了,我们米姓失去了保护伞,加上米、吴两姓的械斗,得罪了南安县郭知事,他对米姓不说恨之入骨,起码不会替我们米姓说话,第三条路子也许行得通,但是万一走漏风声,对小兰更为不利,这场戏就要被演砸,再说那样伤了罗姓的面子,米、罗两姓会结下解不开的仇恨。“敦厚说到这里,把抽到一半的三炮台摁灭,”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第二条路可行,但是怎么才能探听到真相,派谁去合适呢?这是件很费考虑的事。”
  昌庆说:“是啊!派去的这人必须头脑机灵,会随机应变,不然的话,不仅探听不到任何消息,还有可能暴露身份,让罗姓人引起警觉。”
  昌发道:“我看,不如让人连夜去趟白果镇,从积庆米栈叫回米龙,这事只有他能做成。”
  敦厚摇着头:“不行,米龙是大管家,罗老爷在米庄做了这么多年姑爷,岂会不认得米龙?”
  宝印一直在听长辈们说话,一边听一边追赶着他们的思路,这时,他有一个想法渐渐成熟。
  “我想举荐一个人去。”他说:“东篱小学新聘请的国文教员张小白,张先生头脑好使,又看过很多公案小说,这件事他会细心去做的。
  “啊,行吗?”昌庆说。
  “我看二少爷说的有道理,就让张先生跑一趟吧!”昌发道。
  敦厚又摸出一支“三炮台”点上,吸了一口:“如果张先生愿意,当然可行,因为他不是米姓人,不会引起罗姓人防备,再加上张先生精明过人,他会有办法打探清楚这件事情的。”
  昌发说:“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他夸着宝印:“二少爷是个有心人,他半天不吱声,一发言就解决了大问题。”
  “我是说嘛!”昌庆道:“二少爷年轻,肚子里有墨水,将来一定能主大事,让米氏家族兴旺发达。”
  宝印说:“两位前辈抬举了,只不过我正好看见张先生有这个特长,现在没有合适的人,就让他跑一趟,能不能把事办成还要看天意。”
  
  张小白扮作游医、背着药箱走进陈罗庄的时候,太阳的脸刚刚露出来,村子里的人家正在早炊,每一间房子的屋顶都升起一柱柴烟。若不是张小白事先知道这村子将会发生什么事,从表面看,这是一个祥和与宁静的世界。
  陈罗庄,顾名思义村子里住着两大姓人氏:陈姓和罗姓。张小白判断,既然“陈”在“罗”前面,那么,一定是村子里陈姓人口多于罗姓人口,也有例外,就是陈姓的势力盖过罗姓的势力。他决定把陈罗庄的角角落落都走一遍,先摸清这座村庄的地理形状,再做下一步行动。
  村前有一条约十丈宽的小河,这是一条不与江流相接的内河,河里水清见底,可以看见鱼群在水里游动,沿岸有一些捕鱼的网具吊着。这是南安一带被叫着“搬罾”的渔具,用四根支杆绑成十字挂在主杆上,把渔网系在四根支杆顶端沉在水里,每隔一会用绳子把渔网拉起来,鱼正好游过就被捕获。太阳初升时,正是鱼类觅食的高峰期,村民们纷纷来到河边,开始忙碌起来。
  张小白想着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忘掉了假扮的游医身份,恍若是某部公案小说中的主角,他在心里给自己设定了两个角色,一是《施公案》中的施世纶,二是《彭公案》中的彭鹏,以他目前的身份和地位,与这两个人物最为接近:一个县令一个巡吏。这样一想他就信心满满,脚底下的步子异样坚定。
  他在村里走了一个来回,数清整个村子有七十一户人家,其中五十三户人家的房屋是土坯草顶,十七户人家住着瓦房,村子北头有户人家格外显赫,和米府一样高墙深院,门脸子是那种走马转角的骑马楼,张小白打听了一下,这正是富甲一方的乡绅罗亨富的府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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