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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元龙老爷寿终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10 13:52:56      字数:11801

  这王督军是个传奇人物。他是一位地道的文人,有清末秀才的功名,他的诗词书法等都很有造诣。所以,在军界都称他“秀才”,攻击他的人说“秀才领兵,大事难成”,可他偏偏打仗勇敢,还善奇谋。敦厚听淳于生说过王督军的故事,在见到督军本人时,不由得对眼前这位将军生出几分敬畏。
  “将军,我有一幅字要敬献给您。”
  “谁的字?”
  王督军看见跟敦厚一起的年轻人,手上拿着什么字画。
  米龙把《衡方碑》呈给王督军。
  王督军把《衡方碑》展开,双眼发亮,兴奋莫名。“这……这幅伊秉绶的字,不是在淳于督军手上吗?”
  “将军,是这样的。”
  敦厚便把淳于生遵照父亲临终嘱咐,把《衡方碑》送给蔡老爷子元龙,而蔡老爷子听说督军喜欢这幅字,愿意忍痛割爱把它让给督军。
  “蔡元龙?你们是他什么人?”
  敦厚说:“蔡老爷子是我表叔。”他指着米龙:“这是我本家侄儿,是元龙老爷子的孙辈。关在南安大牢的,是他兄弟。”
  “南安大牢?”王督军似乎明白什么。
  “前不久,东乡米、吴两姓为争地界发生械斗,双方都有伤残,只因吴姓死一人而把我们米姓三个后生打入南安大牢……”
  “什么东西!”没等敦厚说完,王督军一拍桌子,刚才脸上的和善此时全无:“想用一幅死人的字利诱我更改已审定的案子,把本督军看成什么人了?快收起你这破烂,走人!”
  敦厚不由发抖,顿时懵了,督军这一变脸,打乱了他的方寸。莫非是淳于生弄错了,督军大人并不喜爱这幅《衡方碑》?他木然地站着,不知如何做是好。
  “督军大人,您还是把这幅字收了吧!”米龙却沉住气,现出一脸讨好的神情:“我没有喝多少墨水,但知道写这幅字的人是个清官,我们送这幅字给您,没别的意思,是指您是如今的大清官,只有您才配收藏清官留下的墨宝。”
  “嘻!”王督军看着米龙:“这年轻人,口舌倒是灵活。”
  米龙说:“督军大人,我们不是来为难你,要您替米姓翻掉案子,是想告诉您这场械斗的经过,首先,是吴姓想占有米姓的土地,夜深人静时偷移界桩,又打伤米姓两人,其二,两姓族人对垒时,又是吴姓先动手挑起械斗,其三,在混斗中亡命的吴开云是这次事件的发起者,是元凶,如果他不死,应该把他抓起来坐牢……”
  “啊!是吗?”王督军刚才脸上的怒意已经化开了。
  敦厚诧异地看着米龙,没想到这侄儿遇事比他头脑灵光得多。
  “这案子已定下来了,你要我怎样好更改?难道要我给人一个出尔反尔的口实吗?”
  王督军在屋子踱着步,似在考虑对策。这时,淳于生及时出现:“将军,我看只有如此,想一下子翻掉案子的确不妥,不如先修一封书信,让南安知事暂缓行刑,先刀下留人再说。”
  王督军一摸脑壳,道:“对对对,你把这个……张秘书给我唤来!”
  “好嘞!”
  张秘书长很快被叫来。
  “仁蠡,你快替我写一封信,加急发给南安知事,撤销前天的那道公文,要他将三个犯人改判活罪。”
  “好的。”
  张秘书长很快把信写好,王督军过目后,签上自己名字,盖了省督军府公印。
  敦厚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心里说好险,如若再迟缓一两天,他三个侄子就没命了。
  回到米庄后的第二天上晌,敦厚和胡氏来到西院,胡氏和姚可儿说了阵话。自从正秀和正英被接到西院来后,加上元元和方方,姚可儿成天操心侍候四个娃子,热饭热茶浆洗缝补虽说忙碌但日子特别充实。胡氏又在北屋但枝子处探问妊娠状况,离产期一日比一日近了,她细细叮咛枝子要少活动,千万小心动了胎气。之后,又转过东院,听见有人在哭泣,敦厚不由得一愣,胡氏道:“宝玺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出门这几天,给他请了两茬奶妈,都受不了他的闹腾不几天就走了,只有这五嫂丈夫患肺痨急需钱医治,才咬着牙忍受着……”敦厚问:“他怎么闹腾?”胡氏说:“他作什么孽,你自己看看就晓得了。”
  两人走进院子,只见宝玺拿着一根竹棍在五嫂身上戳,一边戳一边拉着五嫂辫子。“这孽障!”敦厚一声吼叫,紧忙过去夺下宝玺手中棍子:“孽障,你打人家做甚?”宝玺口中飞着唾沫:“谁让她偷人养汉?该打!该打!”五嫂哭着对胡氏道:“太太,我侍候不了大少爷,您还是另外请个人吧!”
  胡氏安慰着五嫂,问了五嫂丈夫的病情,答应她在恒鑫源药堂抓药,药费先记着,五嫂才止住哭,默默地收拾被宝玺弄得糟乱的院子。
  敦厚说:“不能老是由着这孽障的性子,他要是再闹,叫人取根麻绳来,把他给绑在柱子上。”
  “我看算了,”胡氏道:“毕竟是亲生亲养的娃子,他也是不想自己这样的,还是让五嫂陪伴他,每月多给她一块半工钱。”
  敦厚说:“越州有家教会医院,专门收治脑子出了毛病的人,你也不能光晓得疼儿子,这孽障实在闹得不成话,得把他送到那家医院去。”
  胡氏道:“你没听说过?那叫疯人院,他们给病人扎毒针,就是脑子本来没坏的人,都给扎毒针把脑子给扎坏了,进去的人就没有几个好着出来的。再说,宝玺就是喜欢闹腾,脑子还没有浑糊到那个地步。”
  从西院出来,碰到米福端着笸萝往府宅门口走,敦厚才想起月月怀了崽,他有好些天没有去看看那两只顽皮猴子了,便加快步子跟上了米福。
  哪怕是深冬,只要有太阳,星星和月月都会呆在树上,它们没有在洞里猫冬的习惯。大凡来府宅的人对这两只猴既爱又怕,爱的是它们活泼有趣,怕的是会遭到恶作剧,被它们讨要吃食,甚至会被揭走头上帽子,被抢走手中物品。
  “来,我来喂一喂两个调皮捣蛋的家伙!”
  敦厚刚从米福手中接过笸萝,便望见一只小船靠上湖岸,船上人系好绳子后,急急地往米府跑来。敦厚和米福都愣了神,看着那人跑到跟前。
  “米……米老爷,我是蔡府二管家,给您报信儿。”
  “报信?”
  “是,蔡……蔡老爷于今早寅时仙……仙逝了。”
  “啥?”
  “元龙老爷……仙逝了。”
  “啊!”敦厚一惊,手中笸萝掉落。对米家来说,蔡老爷子就是一棵参天大树,从祖辈开始,米家几代人受其保护,正是因为有蔡老爷子在,红黑两道都不敢作贱米家。米姓靠着元龙老爷的庇护,平平安安度过了几十年。这颗“黑虎星”的陨落,会让米家今后的日子变得动荡不安,风雨飘摇。敦厚越想越悲痛,他大声嚎哭起来。
  当即,他叫米福去东篱小学唤回宝印,又派人去三河镇通知敦忠、敦传,他先带着胡氏、宝印和姚可儿赶到白果镇。
  蔡府上下自然是一片痛嚎,吊丧的人挤满了诺大的蔡家花屋和府前场院,除了沾亲带故的,方圆几十里的一些乡绅也闻讯而至。
  敦厚见了定襄,问老爷子几日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作古了。定襄说:“看来我爹得到了什么先兆,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断然从省城返乡。我护送爹回来后,他不让我回省城,第二日要我和大哥陪他在镇郊走走,原来他在几年前就给自己选好了长眠之地。从看完墓地回来,他就开始交待后事,而且不再进食……我爹是干干净净走的。”
  敦厚怨道:“既是这样,你怎么不早早叫人给我递个信,说什么我也要在他老人家临终前见一面。”
  “我也想到去唤你,可你不是在省城没有回吗?”
  “哦哦!”
  “我爹还特意交待了一件事,说米姓西北方位犯冲,十年之内必有一场大劫,他让我传话给你,要你小心行事,平日多多疏些家财,周济四乡八里穷人,不然到时会有性命之忧。”
  “啊!”敦厚惊得叫出声来。
  “不过爹又说,你这人天生仁厚,办事又公允,或许有吉星照着,能将这场灾劫化解。”定襄道。
  敦厚心里无法驱除阴影,对蔡老爷子,他是自小就佩服和敬崇,蔡老爷子说过的许多话,最后都一一被应验。无疑,作为米姓族长,他个人的劫难就是整个米姓的劫难。可是,到底会遭受一场怎样的劫难呢?眼下,作为凡夫俗子的他,自然是没有蔡老爷子的仙眼,对一些事情能未卜先知。
  “呜呜!”他不禁悲从心来,跪在老爷子棺木前,如丧考妣。
  蔡老爷子的葬礼,那种排场、气势和风光,在南安县几十年没有过。在蔡家花屋前院设置阔大的灵堂,老爷子安寝的一口奢华的紫檀雕花棺材摆放堂中。当中壁上挂着老爷元龙放大的遗像,下面案上摆满祭品和香烛。在香烟袅绕中,上百个孝子贤孙跪在棺前痛哭。从蔡府门前一直延伸到白果镇街尾,石板道两旁摆放的纸人纸马和挽联挽幛,被西风一吹猎猎作响。
  三河寺的和尚几乎尽数被请来,这是一个盛大空前的斋场。正值农闲期,周围三、四十里的乡民都赶来看热闹,尤其出殡那天清晨,从白果镇延展出去的大小官道上行人不断。
  按南安一带的白喜事习俗,定于午时起棺,那时所有参加丧礼的宾客都已吃过早饭,蔡老爷子的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二十多个孙子孙媳和曾孙,几十个五服之内的侄男侄女和外孙子外孙女,一干亲人哀泣和哭嚎声一片。
  一通礼炮在白果镇空中炸响,在锣鼓唢呐声中,十六个金刚抬起灵柩。长子定玉抱着灵牌在前面开路,次子定国、三子定青、四子定襄、及敦忠、敦厚、敦传、敦家、敦声等表亲扶棺,灵柩后面是一众孝男孝女。送老爷子上山的乡民有上千人,送殡的队伍经过白果镇石板街,出镇子往西北十五里到了筲箕汊。
  前一天,定玉和定襄拿着罗盘,按照父亲生前叮嘱,对着那棵野生槲树,头朝北脚朝南,兼西北30度,反复定准方位后,才叫人挖坑。定襄交待挖土的人小心点,不要伤了树根。
  现在,当地乡民叫这地方筲箕汊,在定玉和定襄心中却有另一个名字“仙鹅头”。
  年底,驻守越州的省陆军第一师师长石新川宣告越州独立,与镇守襄州的省陆军九师师长李田才组成自主联军,宣布越襄自主。次年正月初四,北军将领吴广新率第十三混成旅攻占越州。越州独立运动历经五十六天失败。
  这段日子,米府接连碰到两件窝心事,这两件事总共让家族损失了三千多块银元。事情起因是老大敦忠结交了一个叫荣盛的人。三年前省陆军第一师驻守越州之初,这荣盛是师长石新川的一个军需官,为部队采购药品与恒鑫源药堂做了几笔生意,取得了敦忠的信任和好感。去年三月,由越州商人于启明发起成立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共集股近九万块银元。因荣盛有军队背景,差不多一半股民都是荣盛撺掇,把股金交到荣盛手上由其代为入股。每到季末股民也是在荣盛手里取红利。北军第十三混成旅打败省陆军第一师后,这些股民才知道,早在两个月前荣盛就已从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退出了全部股份,卷款三万多块银元离开了军队。股民们大梦醒来迟,懊悔不已。在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损失的八百块大洋,对米府来说仅仅是小头,更窝心的是,荣盛请托设套卖给恒鑫源药堂假药,从恒鑫源骗走两千五百块银元。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那托儿是个日本人,叫吉冈,假扮药商在各地药房推广洋药,其品种主要有日本的眼药水、仁丹、太阳膏药和德国产的“洒尔弗散”“阿司匹林”等。由于洋药价格高,加上南安一带百姓还不是很接受西医,所以,只在军营、教堂等地方有市场。那日本人放了一批药在恒鑫源,敦忠以为这些药只是在这里陈列几天,没有人买那人就会取走的,哪知第六天药堂来了两个陌面人,这两个人一身短装,背着褡裢,面孔粗陋,其中一人额上还有伤疤。敦忠把他们打量一番,不由一惊,显然这不是普通庄稼人,倒有点像邻省桃花山的贼匪。他们进来后不与伙计打招呼,而是拿眼一扫,就直勾勾地看着架上的洋药。宝珺和一个伙计紧忙走过来:“两位贵客,您们要西药?”
  那额上有疤的朝宝珺看了一眼:“你们当家的呢?”
  敦忠从后柜转出来,朝二人拱拱手:“客官,我就是本药堂掌柜,您有何事?”
  额上有疤的指着几种洋药:“这些……你们有多少?”
  敦忠笑道:“客官,您要多少?”
  “要多少?哼哼!说出来怕你吓着,要五千大洋的现货,你有吗?”
  敦忠道:“客官您不知道,这几种西药都是德国进口,价格很贵的。”
  额上有疤的不耐烦了:“我银票有的是,怕少了你的?”
  敦忠不急不恼:“知道客官您有银票,我还是先给您报个价,您看能不能接受,能接受的话我们再往下说。”
  说着要宝珺拿过来吉冈报的清单,往上面加了三成利:“客官您看,这种药是五块一大盒,一大盒里面有五小盒,等于一块银元一小盒。”
  额上有疤的说:“这太贵了,能不能少点儿,四块一大盒行吗?”
  敦忠笑道:“那不行!我们不能说一分利都不赚,这样吧,四块五行吗?”
  他加了三分利,本来就给客人还价的余地,哪有买方不还价的?按四块五算,他还有两成利,这一大盒药稳赚一块银元。
  “那……还是太贵了,我们去其他药堂看看。”
  敦忠脸上带着笑:“客官,这三河镇就本人一家药堂,您得离开三河镇去别的地方才会有第二家,而且,我还保准别的药堂比我们这报价还高。”
  额上有疤的气恼道:“咦呀!还非要和你把生意做成?”
  敦忠在药材行做了这么多年,早已建立起了一种自信,他凭直觉就能判断来了一笔大生意,而且这笔生意赚头很大,做成后赚到手的银子可以填补入股启明电灯股份有限公司的亏空。
  他心里有底,几天前,那日本人说过,这几种药品货源充足,可一次性供给他上万块现货。只要他找得到客户,以后可以交给恒鑫源药堂独家经营。因为不担心货源,敦忠手里捏有一张王牌,所以说话不缺底气。
  “生意能做成还是不能做成您自己忖度,反正价格是不能往下走了。”
  额上有疤的颓然道:“好吧,价格就依你的,但是我们要早点拿到货。”
  “这样吧!”敦忠说:“你们要多少货?得先下三成订金。”
  额上有疤的倒是爽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行!我们要五千大洋的货,这是一千块订金。”
  跟他一起的那人说:“我们急需这批货,您得抓紧点,十天内能有货给我们吧?”
  敦忠想了想,前几天那日本人拍了胸,随时可以给恒鑫源药堂现货,十天期限应当是不算短了。“您稍微宽限一两天,十二天后来取货吧!”
  “好!十二天就十二天,到时我们带着四千银票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额上有疤的人说:“银票你收好,我们订个条款,十二天后如拿不到货,你得双份返还我的订金,若我们不来取货,订金自然你是不退了。”
  敦忠收了银票,写了条款,两下签字捺了手印。
  在两个人走出恒鑫源药堂,往三河镇街西头走远时,敦忠突然眼皮跳了一阵,好像哪儿不得劲。他把刚才的事仔细梳理一遍,自认为没有什么纰漏才放下心来。
  敦忠把这事揣了一夜,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第二天一早从三河镇回到府宅,欲将此事和老二敦厚商议一下。赶上敦厚不在,去南安县城探监,给米虎和米豺米豹送吃的穿的去了。在府宅门口站了一会儿,敦忠突发奇想,到双桥镇大同心药店去暗访一下。
  小晌午,他来到了双桥镇。在虎头河南岸,许多从邻省驶来的货运帆船靠上码头,一些使大力的人忙着将货物搬到岸上。大都是坛坛罐罐、锅碗瓢盆等居家生活用品,或者是粮包和布匹,首先这些物质被双桥镇几大货栈仓囤,再分散到各个店铺和周围数个小集市和乡场。除货运船只,每天还有几趟客船到岸上下旅客。双桥镇是南安县除县城外的第一大镇,东西向一长条镇街,街心铺着青石板,两边镶着麻条石,经过几百年岁月,那些石板被磨得光亮照人。
  在镇街东头,远远就闻见浓浓的药香,两间阔大的门面,招牌上写着“大同心药店”。戴着一顶皮帽子的敦忠,又用围巾遮住半边脸,以防有人认出他是三河镇恒鑫源药堂的掌柜。走进药店,见抓药的人排着队,四、五个伙计按着药方给客人配药。因为忙,根本就没有人会注意到他。大同心的规模比恒鑫源还要大,门脸几排高大的药柜,药材配备齐全,后堂被改成三间诊室,分别是儿科、男科和妇科。敦忠记起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在这儿坐诊。
  当年,恒鑫源药堂没有请到这三个先生,在敦忠心里成了块垒。这三位先生名气都很大,夏蕊香精于儿科和妇科,专治小儿蛔虫、疳积、妇科红崩、白带,在南安一带被誉为“夏半天”;陈大谦善治各种疑难杂症,被人称为“陈半仙”,用“归脾汤”治心脾两虚,曾治愈一心脏病后期水肿病人;张小白精于“三黄”(黄连、黄柏、黄苓)治病,人称“三黄先生”。
  敦忠走进后堂,朝三间诊室望了一下,在儿科室的是个二十多岁年轻人,正在视诊这一个由母亲抱着的婴儿。妇科室坐诊的也是个年轻医生,剪着齐肩短发,戴着眼镜,看上去就像刚从学堂出来的学生,她坐在桌后,翻看一本医书,暂时还没有人来求诊。这边男科是个老先生,敦忠仔细看看并不认识,在他要转身时老先生叫住了他:“来看病吧?请进来!”
  敦忠只有进屋,他本来不是看病的,只是想看看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三位先生在不在,既然被这位老先生叫住,他就不妨顺便打听一下三位先生。
  “我,不看病。想找一下夏蕊香先生、陈大谦先生和张小白先生。”
  “啊!你找他们干啥?”
  “没事。”敦忠笑道:“就是顺路过来看望。”
  “哦,水灾过后,三位先生先后离开大同心了。”
  “是吗?”敦忠道:“因何故离开大同心?”
  老先生摆摆手:“你请走吧,这事我不便于多说。”
  “三位先生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你别问了,快走吧!在这里谈这话题是个禁忌。”
  出了大同心药店,敦忠满脑子疑惑: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的名气这么大,大同心药店怎么会舍得放走他们?不用说,在大同心药店内部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事情。他听说过大同心的老掌柜熊善元已过世,现在药店是他儿子掌事。或许是新掌柜与三位先生有隙,三位先生才离开大同心。
  吉冈来到恒鑫源药堂。
  敦忠把他请到内堂坐下,沏了茶,说:“我接下了一单买卖,十日之后客方要这些货。”说着把清单递过去。吉冈看了看,心喜道:“敦忠君,你这么快就揽到一笔大买卖,恭喜你,这一笔你应该赚到不少啊!”
  “哪里哪里!”敦忠说:“大头利不是你吉冈君的吗?我只是赚点碎银而已。”
  吉冈答应十天内按量供货,但是要求敦忠把货款到位,到时钱货两清。
  敦忠筹集了四千块银元,加上先前客方的一千块订金,总共四千块货款备齐。这天晚上,吉冈用一辆汽车运来几百箱洋药,敦忠亲自点数,并抽查打开包装箱验了货,将四千银票交给吉冈。
  这一番忙碌之后,敦忠累得身子软绵绵地,疲惫之中略带点惴惴不安,总觉得其中有哪一个环节让他不踏实。
  按照约定,天门寨的人应当在这两天把货拿走,也付给恒鑫源药堂四千银元货款。
  可是,两天过去了,没见天门寨的人来取货。
  敦忠焦躁起来,他想:要是天门寨不要这批货了,我该怎么办?这些洋药放在恒鑫源是没有销路的,也不可能退货给吉冈。恒鑫源花出去四千块银元,除去天门寨的一千百订金,还要亏空三千块。
  他越想越担心,在不安中过完一天。这天半夜,他从梦中惊醒,大汗涔涔,回想刚才的梦境:百十来个桃花山贼匪拿着火铳打劫三河镇,一家家店铺被劫掠一空。那额上有疤的人带着同伙闯进恒鑫源药堂,那人一把将他从床上提起,喝问他把银票藏在了哪里……
  这是和杨胜订约后的第十三天,按照约定,他们应当在这之前就把货取走。敦忠搬张躺椅在前堂,半躺在椅子里,眼睛不时盯着街面。来恒鑫源抓药的人很少,宝珺和一个伙计下棋,两人不时为悔棋而发生吵嚷。
  现在,在恒鑫源坐诊的还有六位先生:孙善臣、熊梅庵、夏炳卿、雷吉甫、范祖武和萧达章。本来还有一位创制“避瘟散”预防霍乱的张梁臣先生,在这次水灾后抗瘟疫起了重要作用,因为年事已高于不久前辞别恒鑫源药堂,回乡下养寿去了。
  今天是雷吉甫先生坐诊。雷先生善治各种疑难杂症,用马钱子、红花和木药制成散剂治瘫病,能把久瘫在床的病人治疗得下地干活。上午,雷先生被镇郊一乡民请去为其老母诊病,吃过中午饭才回到药堂。敦忠和雷先生聊话,实在忍不住就把从吉冈手上买了百十箱洋药、转卖给天门寨的事说了。雷先生大吃一惊:“四千块银洋可不是小数目,这事您和族里掌事的商量没有?”敦忠说:“没有。”雷先生道:“恕我直言,这么大的事,您应当和族里人合议一下的。”敦忠说:“先生言之有理,恒鑫源药堂是祖辈留下的产业,一下子付出四千块银洋,我一人无权做主。”雷先生道:“您也别急,也许只是迟一两天,他们就会来把货取走。”
  再过去三四天,还是不见天门寨的人来取货。而在越州一带,却有一条传言渐渐播撒开来:省陆军第一师军需官荣盛是个大骗子,不仅套取了启明电灯公司股民的钱,还纠集一党同伙以售买西药做套,卖给越州数十个药店假西药,从越州掠走了上十万银洋。
  这事传到敦忠耳朵里,他没有半点惊异,好像事情本来就应当这样。经过这些天的梳理,他已经把这件事的头绪理顺了:日本人吉冈假扮药商推销西药,杨胜假扮天门寨的人来采买药材,药店掌柜想赚取丰厚的利润,自然会中他们的套。
  只是,敦忠没想到这次设套又是出于荣盛之手。
  被荣盛骗了两次,共损失四千多块,对恒鑫源药堂来说是一场灾难。来年春到药都进药材,要备足五六千块银元。敦忠盘点了一下,账面上只有不足两千块。他心急如焚地回到府宅,低着头脸向敦厚细述了事件的经过。
  敦厚道:“我跟米龙说一声,年后你从积庆米栈支借四千块。”
  敦忠羞愧地说:“你就不想数落我几句?”
  敦厚道:“这次被荣盛骗的不止恒鑫源药堂,在越州有几十家,如果是我掌管恒鑫源,也会上荣盛的当。你的性子比我稳,怎么能为这事数落你呢?”他又说:“就算是你做错了事,已经做错了,悔也悔不转来了,以后遇事多过几遍脑子就是了。”
  敦忠看了兄弟一眼,从心底升腾的一股暖意,把这几天积存的郁闷全部化开了。
  “还有,我十天前去暗访了大同心药店,才知道夏蕊香、陈大谦和张小白三位先生离开了大同心。”
  敦厚说:“有个知情人告诉我,三位先生之所以离开大同心,是察觉到了老掌柜熊善元之死有内情。”
  “哦!那究竟有什么内情?”
  “什么内情?装在三位先生心里。”敦厚道。
  敦忠说:“我知道三位先生的家,想去拜访三位先生,如果他们还没有在别的药铺坐诊,就把他们请到恒鑫源药堂来。”
  敦厚道:“这也是一件好事,我也如此想过。”
  他留哥哥在府宅吃饭,知道这些日子哥哥一定吃不好睡不着,他要给哥哥压压惊。
  敦忠呢,今日更是享受到了父母在世时给他的温暖,倒像他是弟弟而敦厚是长兄。吃饭时,敦厚和胡氏给他奉菜,好吃有味的菜肴尽到他碗里。这一顿饭,他根本就不用自己夹菜。
  父亲坚持把家族交给老二敦厚执掌,敦忠多少有些怨恨,认为父亲偏心,好长一段时间他和弟弟暗着较劲。后来看见弟弟为振兴家族日夜操劳、不辞辛苦,才知道父亲选对了人,才慢慢放下心头怨恨。这次他独自作主投资启明电灯公司、倒腾洋药让恒鑫源受到这么大损失,他硬着头皮来府宅,是打算承受弟弟一顿数落甚至是训斥的,没想到弟弟没有怨他半句,当即答应让他在积庆米栈支借四千现洋,还把他留在府宅以宾客相待,他认为自己就没有这份胸怀。
  敦忠喝了两小杯酒,微微有些醉了,说话舌头发直,这夜睡在府宅上房里,好像日子倒流,回到了他还没有成年的时候。一早,他刚睡醒,丫头就端着一铜盆温水进来,让他洗脸。丫头说老爷和太太还在睡觉,他不想打扰他们,穿戴好后走出了府宅。
  敦忠坐船过运粮湖,登上湖北岸,顺着一条官道往北行十来里,在一座小山的脚下,有个大约二十五六户人家的村子——夏庄。敦忠凭着几年前的印象,找到一个被几棵大树掩映的院落。敦忠见院子门大敞,一个五十多岁穿着朴素、头上挽着发髻的女人,在院子里晾衣服,因为背向着院门,她没有发现站在院门口的敦忠。敦忠对这女人背影有些熟悉,但在没有看到脸相时,他不敢肯定这就是夏先生。
  女人把衣服晾完,端起木盆转身正要倒掉盆里水时,才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
  “你……你……”
  敦忠赶忙打招呼:“对不起,夏先生,你家院门没关上。”
  “哦!没啥。”夏蕊香认出来人是恒鑫源药堂掌柜,笑道:“这院子多久都没有来过客人了,您是那股风吹来的?。”
  “啊!不会吧?“敦忠说,”您夏先生大名鼎鼎,就算没有外人知道您住在这,乡邻里亲也该有人找您问诊?”
  夏蕊香一笑:“回来快仨月了,一开始有不少人上门,但我已执意不再从医,将所有问诊者拒之门外,后来,就不再有人来找我了。”
  敦忠惊问:“啊,怎么会这样?”
  夏蕊香道:“您请进屋坐。”
  “唉!夏先生,您这几年不是在大同心药店坐诊吗?还有陈大谦和张小白二位先生,为啥一齐离开大同心?”
  夏蕊香没有答话:“您坐着,我给您倒杯茶。”
  敦忠知道自己话多了,夏先生没有回答他,他也不好意思再问。他来着一趟的用意是请夏先生去恒鑫源药堂,既然夏先生都弃医了,他这想法也只能作罢。
  他看了一下夏先生的家,屋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每一样家具——桌椅板凳都在应该待着的地方,显然,夏先生是个爱收拾的女人。从她的衣着打扮看不出她是一个有名的女中医,看上去倒像一个普通农妇。
  在南安县有两个传奇女人,人称“杏林二香”——夏蕊香和邓九香。据说,夏先生小时念过几年书,出嫁后本来应当做一名贤妻良母,可是命运不让她好好生活。她和丈夫生有四个儿子,在两年时间里,三个儿子因为患各种杂病先后死去。后来第四子也染上重疾,在越州范围内遍寻良医不能医治,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儿子一个个离去。经过一番痛苦思索,夏蕊香决心自学中医,苦读医书,钻研药理,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精通儿科和妇科的名医。
  夏蕊香把茶递给敦忠:“谢谢您大老远来看我,就在我家吃饭吧!”
  敦忠接住茶,喝了一小口,连忙起身:“不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想大同心药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夏先生守口如瓶,并且宁愿丢掉捧在手里几十年的饭碗?这件事本与他无关,却挑起了他探秘的欲望。从夏先生家出来,他没有多想,就往陈大谦先生的老家——一个叫沙场的小集镇赶。
  确切地说,这沙场算不上一个集镇,总共不足二十户,一截灰砖铺就的街道,从街头到街尾走不了一百步,还不及一个普通村庄的规模。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镇子该有的商业它都有。杂货店、疋头店、理发店、裁缝店、铁匠铺、宰牲坊、鱼行甚至牛马交易所一应俱全,而且,这小镇还因酿造白酒出名。
  在街尾有一家有百年历史的酒坊,出产闻名越州以至省内的“沙场阴存酒”。据说,这家酒坊之所以酒酿得好,得益于街后那条沙河的水,同样的原料和同样的酿酒师傅,如果换作别的地方的水,这酒就缺少了那种味道。另外,这家酒坊有一口存放白酒的老窖,据说是在白垩土里揉进各种花瓣垒砌而成,一坛坛白酒存放在窖里,每隔二十年才开一次窖,花香已经沁入酒中,一开坛方圆几里都闻得见浓香。
  敦忠记得,陈先生的家就在这家酒坊对面。陈先生小时候,他父亲买下两间门面开了家中药铺子,由于在某一年接连医死了几个病人,让陈家赔光了多年积蓄,还欠下亲戚好友不少债,药铺开不下去了,陈先生父亲气火攻心吐血身亡。在省城念书的陈先生放弃学业,远走京城拜名医为师,学得一手好医术。回到南安后专治疑难杂症,久而久之成就了“陈半仙”的名声。
  其实,来此地之前,敦忠就料定寻不到陈先生。果然,门上挂着一把锁,锁头都锈出绿花,不用说这房子已是好几年没有住过人了。敦忠也无从去打听陈先生下落,他惆怅满心,失神地站了一会,望通往南安城关的官道而来。
  他希望能拜访到张小白先生。张先生住在南安县城,而且家里有老父老母和婆娘娃子,即使见不到张先生本人,再不济也能打听到他的下落。
  敦忠雇了辆马车,赶到南安县城时,正是城里店铺打烊的时候。他找了家饭馆吃了饭,打着饱嗝,按记忆中的街弄和门牌号寻找张小白先生的家。
  论记性,敦忠是没有话说的,可能是做药材生意练就的。他长年出入于几大药都,哪个药行主打哪几种药,品质和价位他都能如数家珍。不错,繁荣街姚家巷四百四十号,张先生家就在这里。
  姚家巷四百四十号,两块漆色陈旧的大门关闭,但是可以肯定屋内住有人,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声。敦忠迟疑了一下,叩动门环,不一会就有人过来开门。
  “您找谁?”开门的是一中年妇人。
  以前,敦忠来找张先生时,见过这女人,尽管隔了几年,他还是认出她来。
  这女人正是张小白的妻子。
  “张先生在家吗?”
  那女人打量敦忠:“您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恒鑫源药堂的,三年前你见过,不知想不想得起来?”
  “哦!是您哪。”那女人和善地笑着,把他往屋里让。
  敦忠往屋内走时,里面有个人迎出来。这清瘦的身影让敦忠心头一热,欣喜地叫出声来。
  “张先生。”
  敦忠寻访的三位先生中,张小白最年轻,才四十出头。和夏蕊香、陈大谦两位先生相比,张小白的传奇故事更多。他本是一名教国文的老师,因幼时身体不好,一直留意中医书籍,用心苦读,可谓粗通医道、略知歧黄。一次他八岁女儿发恶性热疾,无汗而喘,病愈来愈重,奄奄一息,医生已经无能为力。张小白横下一条心,提笔开出一副麻黄汤,立即配服。一剂肌肤湿润,喘逆稍缓;二剂汗出热退,喘平气顺;三剂神志恢复,能进茶饭,继而痊愈。
  从此,张小白开始深入钻研中医经典,亲友生病前来请他开方,大都有了良效。尤其是一个同事的小孩因伤寒阴证垂危,经南安县许多名医治疗无效。无奈之下,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求救于张小白。张小白开出一副“四逆汤”,一剂入肚即转危为安。同事十分感激,让其族人四处宣扬,张小白有了名声,求医者越来越多。张小白感到和教书育人比,医者更能救人一命,于是辞职开始正式行医。张小白精于用“三黄”(黄连、黄柏、黄芩)治寒热病症,人称“三黄先生”。
  “啊,是米掌柜,快请坐。”张小白热情招呼。
  坐定后,鉴于在夏先生那里吃闭门羹的教训,敦忠没有提起大同心药店,而是讲了他这一路寻访的经过。“我仰慕三位先生的名气,恳请三位先生去恒鑫源药堂坐诊,无奈夏先生执意弃医,而陈先生又没能见到面。”
  “难得米掌柜远道寻访。”张小白说:“回南安这些日子,有不少药堂掌柜来请我,被我一一回绝了。我和夏先生、陈先生三人约定,以后不再受聘于哪家药堂。”他拱拱手:“米掌柜,对不起,拂了您一片好意。”
  “那……到底为啥?三位先生一定是有什么难处。”
  张小白苦苦一笑,没有作答。
  敦忠知道,他又碰到了在夏先生那里的尴尬,或许,大同心药店是三位先生不愿触碰的疼痛,于是缄口不往下问了。
  他想到张小白有妻室儿女,肩上的担子还很重,不可能闲住在家。
  “张先生,那您以后打算……”
  “还没有打算。“张小白说,”不打算从医了,也饿不着我,我还能教国文呢!要不,重执教鞭也可。”
  敦忠想起东篱小学还差国文教师:“那您被哪所学校聘请了吗?如不嫌弃,到我们东篱小学去教国文,怎么样?”
  “好啊!我正愁没学校肯接收呢!”
  敦忠只是随便一说,没有想到张先生爽快应承。他想,一个有名的中医不愿再治病救人,宁愿重操旧业去教书,心里一定创巨痛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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