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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省督军府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08 07:46:28      字数:8443

  来省城后,敦厚带着米龙先找到敦家。敦厚这一辈有五弟兄,起名为忠、厚、传、家、声。老大敦忠掌管恒鑫源药堂,老三敦传管理米家当铺,老四敦家和老五敦声在府城平山学堂念完书后,在省城里各自谋到一份职位。敦家在中国银行当职员,敦声先是在日本人开办的“客邮”邮局当差,后来转到一家中国人开办的民信局工作。这两弟兄都本性忠厚,不善交际,所以没有得到提升,至今还是个普通职员。
  敦家脸面白净,瘦削的身子透过笔挺的银行职员的制服,似乎棱棱角角都看得一清二楚:“二哥,米龙,”听说家里发生了这么大事,他惊愕不已,心里自然是很焦急:“这省军政府可不是人随便能进去的地方,想见到王督军更难,更不用说让他帮助我们米家了。”
  “我看,这事也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米龙说:“只要能见到督军大人,或许就会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把这场械斗看作是米、吴两姓双方的责任,而不只是我们米姓一家的错。
  “你说,有什么法子去说服督军大人?”敦家问。
  米龙说:“这督军大人行武出身,下面养着几万官兵,一个军人不会想着在地方当个清官什么的,我们只要舍得花银子,或者打听到他有什么嗜好,投其所好,就能改变他对案情的判法。”
  敦家看着米龙,皮肤黝黑,眼里有神,紧实的肌肉让他肩背弯成一张弓,像有一股力量随时弹射出去。几年不见,这个没出三服的侄儿,让他刮目相看,不到三十岁年纪,居然这么成熟、这么精明,对世事看得这么透。
  “可是,有什么办法见到督军大人呢?”
  “我们先去见蔡老爷,或许他老人家有故交在军政府任职,或者通过转折把我们介绍给某个官员。万一不行,我就每天在军政府衙门前击鼓鸣冤,我就不信见不到他督军大人。”
  敦家朝米龙竖起大拇指:“看来你比我这当叔的有出息,我们米家要是多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后生,就不怕外姓人欺负了。”
  他吩咐夫人炒了几个菜,吃过午饭,先到银行请了半天假,带着敦厚和米龙往城北铁路局而来。
  蔡老爷元龙有四房夫人,共育有四子二女。四公子叫蔡定襄,是三夫人所生,三夫人难产,蔡府选择保娃子舍大人。因三夫人是襄阳人氏,元龙为纪念她给儿子起名定襄。蔡定襄在铁路局交警队当个支队长,敦家找到他时,他正在维持旅客进出站的秩序。忙完后,他向下属交待了一下,带着三人出站往家里走。
  路经一个道口时,米龙不由得停下步子,这是他第一次看见铁路:“火车就在这两根铁条上面跑?”
  “这叫铁轨,”敦厚告诉米龙:”火车只能沿着铁轨走,铁轨通到哪儿,火车就能开到哪儿。”
  “哦!”米龙蹲下身用手摸摸锃亮的铁轨:“这修了有些年头了吧?”
  敦厚道:“在老佛爷手里就修了。”
  敦家问蔡定襄:“表弟,听说这条平汉铁路是比利时人出资修的,路权一直在比国人手里,有这事吗?”
  蔡定襄说:“这是哪辈子的事了?”他觉得自己是吃铁路饭的人,有必要向几个表亲普及一下知识:“甲午战争后,大清朝廷颁布上谕,要力行实政,修铁路被置于实政的首位。批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奏请,准备修建这条主干铁路,但是朝廷拿不出银两,张总督就与比利时签订合同,由比利时修建这条铁路,修完后,铁路的经营权归比利时所有。在受义和团影响,国人纷纷要求朝廷收回路权的压力下,朝廷拨下五百万银两,加之举了一笔外债,宣统元年,把这条铁路从比利时手里赎了回来。”
  蔡老爷元龙来老四定襄这里已有半年,尽管七十八岁高寿,他还保持早年时形成的习惯。几十年了,这习惯在他身上生了根,此生是不可能拔除了。
  每天寅时至卯时,只要不刮大风下雨雪,他都要找一块僻静地方打拳。这套拳不是太极,不是洪家拳、刘家拳,也不是他本姓本门的蔡家拳。这套拳是谁传授,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几十年来,他把这件事当作秘密,只装在自己心里。
  今天,他早起打过拳后,回来吃过儿媳端过来的早茶,和平日一样,把旧报纸铺在桌上,开始写隶书。他写字从来不用宣纸,早前用包过点心的油纸,如厕用的毛纸。后来有了报纸,他就把读过的报纸收存,每日用来练字。他不喜欢写小楷,行书草书篆体也很少写,一生只写隶书。一开始写汉隶,曹全碑、礼器碑、乙瑛碑、张迁碑、史晨碑、石门颂等等,他都临摹了个遍。写一段时间的汉隶之后,开始练习清代隶书,杨见山、金农、伊秉绶等人的字他都练过。五十岁后独爱伊秉绶体,练了二十多年,他的字有了伊秉绶的风格,几乎形神俱备。
  不知怎么了,从前天起,他的心神始终不能宁静,练一会字后就丢开笔,睡在躺椅上胡乱思想。儿媳也发现了公公有些异常,没有了平日的气定心闲。已是秋尽时节,她怕老爷子着凉,在他躺椅上铺了一床棉絮。最先她铺的是狼皮褥子,被公公呵斥了几句,她才知道公公不碰任何兽皮。
  现在,躺在松软的躺椅上,元龙脑海掠过自己传奇的一生。少年时,如果不是亲娘舅讨保,他就要被本姓族长沉潭处死。十六岁那年,他参加了太平军,因聪明机灵,作战勇敢,很快就得到提拔,成为中级军官。这时候,他遇到了一生的贵人、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李秀成把他留在身边成为部将,并将自己的爱女嫁给他。
  成为忠王女婿后,他随岳父南征北战。在第二次西征中,受命担任先锋,率部队长驱直入,一路战无不胜,一举占领了武昌,他因此战名声大噪。此后,他长期领军征战在浙江,所到之处也几乎战无不胜。
  因为天京之变,太平天国慢慢走向没落,但他依旧忠诚不改,到处救火,力战清军。同治元年12月,李鸿章亲弟李鹤章率领大军进攻太仓城,并将其团团围住,还实行一手进攻一手安抚的两面政策。他将计就计,写了一封诚恳的诈降书给李鹤章,李鹤章信以为真,率军大摇大摆整队入城。没想到城内早已埋伏好部队,将清军杀得丢盔卸甲,还险些生擒李鹤章。
  虽然暂时保住了太仓城,他却无力扭转整个大局,一年后苏州失守,太平军在各个战场上失利,眼见天朝就要覆亡。各处太平军将领纷纷投降,虽然投降也未必能保住性命,但不投降绝对只有死路一条。岳父李秀成已回援孤城天京,誓要与天朝共存亡。他却不想让家小也陪岳父去死,于是向清军统领左宗棠投降。
  左宗棠非常器重他,不久就给了他四品通判的官职,让他统帅八营四千人。他没让左宗棠失望,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他说降了桐乡守将何信义,在战场上拼死力战,给左宗棠挣足了脸面。
  他从军二十年,前十年在太平天国春风得意,后十年在左宗棠处又混得风生水起,不断的升官晋职。三十六岁那年,他毅然辞职回乡。回乡后他乐善好施,多行义举,几设义渡、修路桥、兴建书院,于光绪元年捐以巨款,组织民工、工匠,历时四年对南安文庙进行了重修,使之成为南安最宏伟壮观的建筑物。
  元龙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恍恍惚惚中,一穿戴盔甲女子站在他面前,笑着对他说:“夫君,是时候了,你随我去河西大营,三万将士还等着你呢!”元龙一惊,他认出是他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忠王李秀成的女儿冬英。虽说戴着战盔,但她眉宇间勃发一股英气。天朝覆亡后,冬英不肯与丈夫一起投降清军,在左宗棠受降进城时,她抽剑断喉自戮而死。元龙一生都活在对冬英的怀念之中。想当年他和冬英婚后,夫妻俩恩爱有加,她教他一套自创的拳法,他叫这套拳法为“冬英拳”。此后,每日寅时到卯时,他都要找个僻静处练习这套拳法。他相信冬英的魂魄没有散,会在一旁看着他打拳。
  “河西大营在哪?”他问道。“你随我来就知道了。”冬英在前面走,元龙在后跟着,他又回到年轻时候,步子迈得很快,每一步都坚定有力。他随她走到城门口,望见城楼上有很多兵士,他突然看清城门上方写着“丰都”二字,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在心里说:我这是要死了!
  “快来呀!磨磨蹭蹭做什么?”
  他一惊,走在前面的换了一个人,不是他的结发之妻冬英,换了一个相貌丑陋的妇人。“我不进城了,还有事儿没有做完呢!”“还有什么事没做?真磨蹭!”“这样,我还有后事没交待,过几日我再进城。”
  那女人瞪了他一眼:“好吧!看在你修桥补路积德份上,就宽限你几日,最多不过五日,五日后我再去找你。”
  从梦中醒来,元龙惊得一身冷汗,他立即镇定了。可能在梦中叫出了声,儿媳过来服侍他。“爹,您怎么了?做噩梦了吧?”元龙摆摆手,他不想把刚才的梦说给儿媳听。“爹,你流汗了,我打盆热水来给你擦洗。”儿媳帮他把脸上身上的汗擦干,给他换了套衣服,又帮他捏了一会肩背。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要儿媳扶他去书房,从柜子里取出一本册子来。
  这本册子,是他用隶体手抄的《忠王李秀成自述》。
  他颤抖着手,把册子翻开,默读着:
  “时逢甲子六月,国破被拿,落在清营,承德宽刑,中丞大人量广,日食资云。又蒙老中堂驾至,讯问来情,是日逐一大概情形回禀,未得十分明实,是以再用愁心,一一清白写明。自我主应立开基之情节,依天王诏书明教传下,将其出身起义之由(诏书因京城失破,未及带随),可记在心之大略,写呈老中堂玉鉴。我一片虔心写就,并未瞒隐半分。”
  一旁陪侍的儿媳,心里满是疑惑,平日精神矍铄、起居有序的老爷子,好像变了一个人。尤其今日,只写了几个字就躺在椅子里,睡着后说梦话,一早还在院子里打拳的人,这时走路都要人搀扶。
  “爹,你今日怎么了?有哪儿不舒服吗?要不要请郎中来给你号号脉?”
  元龙说:“没事,我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一页页地翻着册子,翻到最后一页:
  “令我国末,亦是先天之定数,下民应劫难,如其此劫,何生天王而乱天下,何我不才而佐他乎?今已被拿在禁,非因天意使然,我亦不知我前世之来历,天下多少英雄才子,何不为此事而独我为,实我不知知也。”
  他把这一段读出声,读了两遍,把册子合上。对儿媳说:“我死后,你们要把它放进我棺里。”
  “爹,你还说没事,好端端地说这些干嘛?”
  老爷子恢复了些力气,叫儿媳拿来一沓宣纸,他勉力撑着身子,站在桌前,将笔蘸饱墨水,开始写字。四儿定襄带着敦厚、敦家和米龙进屋时,他正好写完一幅朱熹的《杜鹃》:“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故山只在白云间,望极云深不知处,不如归去不如归,千仞冈头一振衣”,三人立在一旁不言声,看着他落款,揿印。他有一朱一白两方印,朱印是篆刻巨擘赵之谦所赠,白印则是徐三庚刻制。
  等老爷子忙完,重新坐回躺椅后,敦厚才向他问候。老爷子看了他一眼:“老二,是米家摊上了官司吧?”敦厚一惊,心想老爷子毕竟是老爷子,什么事都会未卜先知,便把米、吴两姓为争地界发生械斗、米虎和米豺米豹被关进南安县大牢、县知事是吴姓族长女婿之事一五一十说了。
  老爷子叹了口气:“我一灯油将尽之人,哪有人肯买我面子?”敦厚说:“也没指望他们会立马放人,只要能见到王督军,先刻缓一下,保住米家三条人命就行。”老爷子吩咐道:“明日你们就拿我写的这幅字去军政府衙门,找一个叫鲜军的人。”定襄在一旁说:“不要找个地方给您这幅字装裱一下?”老爷子摆手:“罢了,罢了。”定襄又说:“要不,您再写个花头信笺什么的?”老爷子道:“不必了,这人见到我的字,自然晓得怎么做。”
  定襄当即收好那幅字,夫人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爹今日不知怎么了,一天心神不宁,净说些听了不着头脑的话。”“他怎么了?”“打完拳回来,只写了几个字就睡着了,不知做了什么梦,惊出他满身满头汗,梦醒后翻看一本册子,说要我们在他死后,把这册子放进他的棺材里。我感觉他怪怪的,就像中了什么道。”定襄道:“奇怪,老爷子从来不提个‘死'字,今日怎么说起死来了?”
  “定襄!”老爷子唤他。“哎!爹。”“你备好车马,后日我就动身回老家。”定襄道:“您多住些日子,不是说明年三月暖和了再回去吗?”老爷子说:“不等了,明日一过,后日一早就动身。”
  定襄知道,老爷子话出口是无可更改的。他想老爷子是真出什么状况了。
  “好吧!我明日就去准备。”
  敦家因次日要上班,当晚就回去了。第二天吃过早茶,定襄就带着敦厚和米龙来到省军政府。站岗的卫兵拦住他们,说要有证件才能让他们进。定襄说我们没有证件,是来找人的。卫兵说,找人也得有证件才让进。定襄急了,从口袋掏出自己的铁路警察证。卫兵说你有这个证也不行,要有进出省军政府的通行证。定襄说,没有通行证还不能找人了?卫兵说,我们有规定,没有通行证不能进这幢楼。有个人从里面出来,看见他们和卫兵争执,把他们三人逐一打量一番,问,你们找谁?定襄说找鲜军。那人说,我不认识鲜军,是哪个部的?定襄答不上来,因为老爷子只让他们来找鲜军,没有说鲜军是哪个部门。那人道,你连自己找的人是哪个部的都不知道,还说来找人?快快回去,不要在这里嚷嚷,扰乱施政秩序。
  定襄想,人家都不认识鲜军,莫非是父亲弄错了?联想到父亲昨天的状态,也许是父亲犯了迷瞪,省军政府根本就没有鲜军其人。转而一想,老爷子自从来到省城,每日必读报,他精明一世,记忆力惊人,哪怕七十多岁了,许多人和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从来没有弄错过。定襄脑子一动,想起昨天父亲在那幅字上落的是双头款,那上面的人名并非叫什么鲜军。他赶紧打开那幅字,一看上面落款:送吾侄淳于生。这淳于生是谁?与鲜军有什么关系?父亲为什么把送给淳于生的字让他们送给鲜军?
  那人已进去了,定襄来不及多想,冲着那人后背:“淳于生,这里有个淳于生吗?”那人转身出来:“你是谁?淳于生是副督军,你和他认识?”定襄说:“我要找淳于生。”那人朝门口站岗的两个卫兵使了个眼色,两个卫兵对三人搜了身。
  那人说:“跟我来吧!”
  进了大楼才知道,在这幢楼里有各种机构,有军政、财政、外交、教育、交通、民政、实业等部门。那人领着他们上楼,在三楼一间房子门口站住,敲了敲门。
  “进来!”从里面传来浑厚而略微沙哑的声音。门开后,是一个四十多岁微胖、挺胸抬头、颇有军人气质的男人:“什么事?”
  “淳于督军,有人找你。”
  定襄紧忙上前:“督军你好,我叫蔡定襄,家父叫蔡元龙,是家父叫我来找你的。”
  “谁?蔡元龙?”
  “是,家父名叫蔡元龙。”
  “请问,令尊大人可是太平天国的会王?”
  “正是。”
  “哎呀!我找得好苦。”淳于生很激动:“我在此地到任两个多月了,托人一直打听蔡伯父。是这样,我父亲叫淳于虎,和令尊大人同为太平军部将,一次城破后,王丞相追责我父亲守城不力要被处死,是蔡伯父在忠王面前讨保才得以活命。太平天国覆亡后,我父亲和蔡伯父一起转投左宗棠左大人,任蔡伯父的副将,蔡伯父又救过父亲两次命。”
  “是吗?”定襄很是惊愕。
  “蔡伯父告老还乡后,我父亲继续留在清廷,晚年在张香帅手下任汉阳铁厂督办。我父亲已仙逝,临终前叮咛我要找到蔡伯父,把一件东西亲自交给他。”
  “啊!”
  “哈哈!我还担心见不到蔡伯父了,既然是蔡伯父要你们来找我,就肯定还健在,这担心是多余了。”
  定襄说:“家父身体很好,每日按时起居,早上打拳,吃过早点后开始写字,中午休息一个时辰,起来看书和报纸。”
  “啊!这就好。”
  定襄拿出老爷子的字:“这是家父赠送给你的。”
  淳于生接过去,铺展到桌子上,细细地品味起来。
  “好字!好字啊!”他击掌叫绝:“我父亲也习隶书,因受父亲熏陶,我对隶书也有所了解,隶书分汉隶和清隶。汉隶唐草,隶书以汉代、草书以唐代为鼎盛。蔡伯父这幅字就是汉隶,和《曹全碑》同体。”
  “哦!督军大人如此精通。”
  “咦!蔡伯父怎么知道我在省军政府任职?”
  定襄说:“家父每日必看报,多半在报纸上看到你上任的消息。”
  “哦哦!蔡伯父现在在哪?是不是在省城?”
  定襄说:“家父在我这儿快半年了,他本来打算住到明年三月回去的,昨日不知怎么了,要我准备车马,明日就送他返乡。”
  “我父亲在世时说,蔡伯父有通灵之慧,打仗时,经常知道敌军的下一步动向。蔡伯父突然要还乡,莫非有什么预感?”
  “是啊!我昨晚就在疑惑,他定是看出了什么兆头。”
  “那……我立马去你府上拜访蔡伯父。”
  淳于生叫道:“张秘书长,下去给我备车。”
  “好的。”
  定襄才知道,带他们进大楼的那人是秘书长。
  “这张秘书长,是香帅张之洞的公子张仁蠡。”
  “哦!”定襄惊道:“想不到是张大帅张之洞的公子。”
  他才想起,光顾上与督军说话,忘了介绍敦厚和米龙。
  “这位是我表哥敦厚,米姓族长,他爷爷是家父舅舅。这年轻人,是我表侄儿,叫米龙。”
  “哦!幸会幸会。”
  定襄说:“督军大人,我表哥敦厚想求你一件事儿。”
  “什么事?别客气,快说。”
  定襄才把米、吴两姓早前的旧仇,这次因争地界引发械斗、吴姓死一人、米姓三个后生被关押在大牢的事与淳于督军说了。
  “啊!这事我知道,实在有点棘手,判文已发到了南安县,主犯必须受到严惩。”
  “啊!是吗?”
  敦厚、米龙和定襄都叫出声。
  “这……就不能改判了吗?”敦厚着急起来。
  “难哪!”淳于生朝敦厚看一眼:“这案子是王督军亲自判定,你也知道,王督军势大业大,这一省的军政事务都由他一句话,他亲自判定的事,再让他更改,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脸?”
  敦厚说:“只要能留下三个后生性命,我们米姓花多大代价都愿意。”
  “王督军不是贪婪之人,用银票收买不了他,刚才说了,他不可能推翻自己定的案子。”
  “那如何是好?”
  米龙问:“这王督军有啥嗜好没有?”
  “嗜好?他抽大烟,好娶姨太太。”
  “不是说这,比如古玩,玉石、铜器、银器、字画什么的。”
  淳于生在桌子上拍了一下:“你倒是提醒了我,不过,这事我做不了主,能做主的只有蔡伯父。”
  “此话怎讲?”定襄问。
  “我追随王督军二十多年,当然知道他有啥喜好,他喜欢收集古人字画。父亲临终前,把一副伊秉绶写的《衡方碑》交给我,要我找到蔡伯父,亲手交给伯父本人。王督军听说我手里有伊秉绶的字,让我给他看了一看,他爱不释手,如果把这幅《衡方碑》给他,或许他会……”
  张秘书长进来说,车已经备好,汽车夫在下面候着。
  淳于生先到官邸拿了伊秉绶的字,再到定襄家。他一踏进定襄家的门就看见一老者站立桌前写字,桌子上已摆了好几张写好的条幅。不用说,这老爷子就是父亲生前讲过多次的,极富传奇色彩的蔡氏元龙了。他不由得一愣,似乎感受到了由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
  “蔡……伯父!”
  老爷子目光抬了一下,接着在宣纸上走笔:“你是淳于虎的儿子吧?”
  “是,伯父,我正是。”
  “淳于虎生了八个女儿,就唯养了你一个小子,他可是把你当命星子啊!”
  “是的,伯父,您与家父八拜之交,我父亲常说,他还欠您三条命呢!”
  “此话言过了。”老爷子说:“既是拜过香火的兄弟,这些都不算啥,何来欠命之说?”
  “伯父,我之所以急着来见您,是有一事当面请教,当年您送给我父亲的,是宋代梅尧臣的《杜鹃》:‘蜀帝何年魄,千春化杜鹃。不如归去语,亦自古来传。'今日您送给我的是朱子的《杜鹃》:‘不如归去,孤城越绝三春暮。故山只在白云间,望极云深不知处,不如归去不如归,千仞冈头一振衣。'您赠送我们父子都是《杜鹃》,其中一定有很深用意,您能启示一下侄子我吗?”
  老爷子一笑:“我的意思都在字里了,你自己去领会吧!”
  “家父后来受到排挤和打击,后悔没有听您的劝,及早辞官回乡。他临终前,嘱咐把您的那幅《杜鹃》放进他棺材里,以示悔意。”淳于生说。
  他把伊秉绶的《衡方碑》捧送给老爷子:“父亲要我把这幅字交给您。”
  老爷子把字展开:“这是伊汀州的字。我之所以喜欢伊汀州,还因他的人品。伊汀州饱读宋儒理学,为官廉吏善政,最后一任是扬州知府。嘉庆七年,因父病死去官奉棺回乡,扬州数万百姓洒泪送别。伊汀州病逝后,扬州人为仰慕其遗德,把他祀入三贤祠(祭祀欧阳修、苏轼、王士祯三人),改三贤祠为四贤祠。”
  “家父常把您比做伊汀州。”淳于生说。
  “你父亲实在言过了,我哪里能和伊汀州比?虽然修了些德,不及伊汀州一半。”
  淳于生本来打算亲自送蔡老爷回乡,因为要帮敦厚在王督军那里斡旋,只好把省军政府那台“雪佛兰”派给定襄。
  
  定襄护送父亲回到白果镇,打算次日返回省城,但老爷子不让他走,并且把其他儿女召集拢来,说有一些事要处理。
  吃过早茶,老爷子让长子定玉和四子定襄陪他去走走。父子三人出了白果镇,往西北方向而来。
  大约走了十五里路,来到运粮湖南岸一个叫筲箕汊的地方。按说现在是冬季,土地因长时霜冻,表面起了一层白色浮尘,世界少见绿色,可在这片湖滩的近水处,却长着一片绿油油的菖蒲草,这些菖蒲草不受季节控制,想怎么长就怎么长似的。从近水处往上行走二百步,经过十多层梯田,有一个乱生杂草的荒岗,这些杂草并不枯萎,也是现出点点油绿。父子三人从岗上往下看,一斗接一斗的水车埠头,像一串星子棋布,连接着山与水。
  老爷子用拐杖点地:“你们知道这儿叫什么名字吗?”
  “筲箕汊。”定玉说。
  老爷子摇摇头。
  “庄户人不都这么叫么?”
  老爷子道:“这像不像一只仙鹅?”
  “仙鹅?”
  虽然是冬阳,近午时刻却有些力道,照在远处的湖面折返出水光。白色水光和绿色菖蒲草融成一片,居然有些晃人眼。定玉和定襄搭起眼蓬,仔细看着这块地儿,说来也奇怪,看着看着,却看出这块地还真像一只天鹅。
  “我查过宋代编修的《南安地理志》,这个岗子叫仙鹅头。”老爷子说。
  “仙鹅头?”
  “是的,叫仙鹅头。”老爷子问定玉:“我要你把这岗子买下来,地契拿到手里没有?”
  “拿到手了,”定玉说:“为这一亩八分荒岗子,我给了黄姓四百五十两现洋。”
  老爷子用拐杖指着前面一棵野生槲树:“你们俩记着,我死后,就把我葬在这地儿,头向北脚朝南,兼西北30度。记得这棵槲树,脚抵着树蔸那儿,要挖土的人小心点,不要伤了树根,以后也要把这树保护好。”
  定玉说:“爹,你好端端说这些干嘛?”
  “人活百岁终归有一死,我交待你们的事,以后照办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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