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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争讼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7-05 20:25:09      字数:10230

  连日来,为照顾怀着身孕而又体弱的枝子,宝印都是在北屋这边过夜。这天,南屋那边的使女红菱过来传话,大娘要他过去一趟,说有一件要紧的事儿商量。
  宝印跟着红菱来到南屋,脚刚跨进门槛,在院子里玩耍的正方叫一声“爹!”,跑过来抱着他的腿。“方方,天快黑了你怎么还在耍?”他拽着娃子的小手进屋,见姚可儿不在,大丫头正元伏在桌子上,看着一本小画书:“元元,你娘呢?”“娘……娘去看秀秀和英英了。”正元扬起小脸,一双小眼珠子瞪着他。
  红菱说:“二爷,我忘了告诉你,这两天大爷那边两个娃一齐出疹子,大娘早晚都要去看顾一下。”
  “咦!不是请了奶妈照看娃子吗?”
  宝印这才记起有些时日没有去看正秀和正英了,想起小菊“捆僮”时交待他的话,不觉鼻子一酸。
  “我过去东院看看。”他正要出门,却见姚可儿回来,脸色带着几分滞重。“怎么了?”姚可儿脸露笑:“没怎么。我要你来南屋,是和你商量把秀秀姐妹俩接过来,由我养。”
  “你养!”
  宝印一惊。自从小菊走后,姚可儿一直活在愧怍和自责中。她埋怨宝印不该救她而放弃小菊,小菊毕竟怀着米姓骨血,她姚可儿死了就死了,可小菊是一尸两命。不管宝印怎么安慰,道理说尽,姚可儿心里就是迈不过去这个坎。
  “你要照管正元正方,自个儿都忙得不开交呢!”
  “正秀和正元在你学堂里,你自个儿管着,正方和正英转年就进五岁,也该蒙学了。正秀正英没有了娘,做爹的又不醒脑,交给奶妈带能放心?两个娃子可怜呢!”
  “老爷子和老妈同意吗?要不要跟他们商量?”
  这事我跟爹说了,他是一万个赞成,眼下水灾刚过,族中诸事一绺一绺的,他成天忙得团团转,正好省下照料东院的心思。”
  “那……把奶妈也一起接来吧!”
  “不了。”姚可儿说:“你哥脑子越来越不行了,就把奶妈留在东院料理你哥吧!”
  红菱带两个娃子做游戏,闹了一会儿睡去了。姚可儿打来热水让宝印泡脚,一边又给他捏着肩背:“学堂里很忙吧?原来那些先生归齐了没有?”
  “还缺个教算学的。”宝印说:“早几天龚佩瑜来了信,说因她爹过世耽搁了数日,估算现在已动身,或许明后天就到校了。”
  “哦!枝子那边你要上心点,女人出大怀时气力亏欠,前些日子又闹了那事儿,我时时都替她担心呢!”
  “就你心软。”宝印道:“我这两天在你这过夜,要你侍候我。”
  姚可儿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明白男人不能长久少女人,而枝子大怀又不能应承,十几日没来南屋,宝印是有点荒了。
  两人吹灯睡觉,亲热一番后,姚可儿咬着宝印耳根,半是娇嗔半是失落地说:“你劲儿真大,可惜在我身上是白费了,撒再多种子我也不能给你……”
  宝印赶紧打断她:“今儿你怎么了?”
  姚可儿道:“我操心要是米府再生一个丫头,老爷跟太太不知有多失望。”
  “你这话从哪里来?”
  “我看枝子怀上的八成是个丫头。”姚可儿说:“我看了她的肚子,尖尖圆圆的,我怀正元正方时就是这样。”
  宝印道:“你就别瞎猜了。”
  两人屏住气息,睁着眼看着黑暗的屋顶,默了半晌,姚可儿叹了一口气:“你哥的癫痴越来越厉害了,这样下去非得整出点什么。”
  “不会吧?”
  “你知道我为啥把秀秀和英英接来吗?你哥骂她们是杂种,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教唆他。”
  “啊!有这事儿?”宝印大惊。
  “今儿我过去时,他拉住我胡言乱语,说是你害死了他婆娘,说要你赔他婆娘。”
  姚可儿又说:“不是我有意败你兴致,我是让你提防点,怕宝玺跑到学堂里找你闹。”
  宝印道:“别说了,睡吧!”
  半夜,屋外传来嘈嚷声,把宝印和姚可儿同时惊醒。
  “出了什么事?”宝印穿着睡袍跳下床。
  他打开窗子,只听见有人边跑边叫“快,抄家伙!”他以为府宅出了盗贼,为弄明白,他赶紧开门出来。在院门口碰到米豺,米豺拿着冲担往外跑。
  “米豺,你去哪?”
  “二少爷,狗日的吴姓又要强占我们的公田,他们夜半偷着移界桩,被金驹和狗娃逮个正着,他们仗着人多,把金驹和狗娃打伤了。”
  “啊!在哪里?”
  “河州上的圩堤垸。”
  “好,我立马赶来。”
  宝印进屋穿衣服,被姚可儿一把环抱住了。姚可儿死死地抱住他不放:“你不能去!”
  “凭什么我不能去?”宝印挣着。
  “就凭你是米府二少爷,是我和枝子的男人,你要有啥闪失,一家子人都别活了。”
  米姓在圩堤垸与吴姓搭界的两块公田,分别归龙山房的狗娃和金驹两人耕种。几年前,敦厚带着米龙、昌庆、昌发等人与毛、刘、段三姓经过几轮谈判,终于将三姓位于河州黄龙、圩堤两垸的八十亩族产买到手。为方便管理,米姓在垸子里修建了房舍和牛栏,先后共迁入十余户在此居住。
  在黄龙、圩堤两垸,仅有圩堤垸一块地属吴姓。米、吴两家有宿仇,在清朝就因田土纠纷发生过流血事件。所以,米姓不可能把吴姓的洲田购置到手。
  由于河州尽是沙土,经过长时间洪水浸泡、水浪冲洗,河水退下去后,米、吴两姓的交界漫漶不清。敦厚吩咐米龙重新踏勘,立了界桩。夜半三更,吴姓族人把界桩往米姓这边移了百十步,这样就占去了米姓十多亩公田。狗娃和金驹当场和吴姓干起仗来。吴姓人多,把狗把狗娃和金驹打伤,狗娃被打得头破血流,金驹折了一条腿。
  米虎带着三十多个米姓青年往圩堤垸方向赶,荒凉的河州出现一路移动的火把,夜风吹得火把呼呼的,像一面面飘扬的火旗。
  吴姓领头的是个黑脸壮汉,叫吴开云,他带领一帮吴姓愣头青护着界桩。他们摆着迎战的架势,二十多个人手里抄着扁担、铁杵和木棒,甚至有人拿着擀面杖和烧火棍。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米姓人,如临大敌。
  吴开云一看米姓领头的,一股恶气顿时冲向脑门。几个月前在大堤上防汛,他就和米虎干过一仗,领教过米虎的拳脚。
  米虎也气不打一处来,他牙咬得咯咯响:“你狗日的吴开云,还欠着老子一顿揍是吧?居然敢打伤我米姓兄弟,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查看了狗娃和金驹的伤势,让人赶紧把二人送回去治伤。
  “你小子听好,第一,赶紧给我把界桩移回去,第二,你打伤我的人得赔汤药费,另外给两百块让他们养伤。”
  “你休想!”吴开云吼道。他对自己族人:“你们把家伙操着,他米姓要是有谁敢动界桩,你们就往死里打!”
  米虎本来还想先礼后兵,和吴开云交涉一番,现在吴姓那帮后生听了鼓动,胆子大起来了。米豺、米豹等几个米姓青年血气直冲,已经和对方交手,这局面,他米虎想控制也控制不了。
  秋深夜浓,雾稠霜重。米、吴两姓人的呐喊及扁担棍棒的交互击打,压住了虎头河的涛声,夜雾中漂浮着一股血腥。这场因地界之争引发的械斗不断升级。等两姓族长先后赶到,才发现局面早已不可收拾,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亡。
  三河镇地势较低,水退下去比米庄要晚半月,好不容易等到水退尽,敦厚急急地带人收拾铺面。花了一日把铺房地上的泥浆清除,接下来几天,用石灰浆把几面屋墙粉刷一遍,将墙上污脏的水渍全部盖住,门板、货架、柜台及桌、椅、板凳、茶几等,一件一件洗刷干净,又放到太阳下晒干,幸好这些木制品都采用上好的云杉和红松,不然经过长时间水泡会变形散架。敦厚想,水灾刚过,有许多人家过不去日子,会把一些值钱的东西拿来典当,米家当铺不为图利,就为便当那些要钱救急的人。一切收拾一新后,就只择个吉日开张。
  他很晚才从三河镇回来,用温水泡着脚时就睡着了。胡氏见了,一时心疼不已,她将他两只脚从已凉的水里捞出,擦干,叫四儿宝琛过来帮忙,娘俩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敦厚放到床上。也许实在太累乏了,敦厚睡得很沉,居然没有被外面的嘈嚷惊醒。
  这几天,米龙和昌庆在白果镇打点积庆米栈。族长敦厚、总管米龙和经管昌庆三人都在外时,就由门长昌发负责处理族中事务。米虎以为老爷没有回来,把圩堤垸米姓与吴姓的地界之争只通报给了昌发。
  听见府院里有人闹动,胡氏猜设出了什么事,心里惴惴不安,她几次想叫醒敦厚,看着正在熟睡中打着鼾的男人,看着他黝黑而又明显消瘦了的脸,想想还是不忍心。只有敦厚在自己身边睡着时,胡氏才把他看作自己男人,其他时候他的身份是米姓族长。敦厚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操持族事上,一心只想让米姓强盛,让米姓族民过上富足日子。其实,敦厚是个正直而有情义的男人,周边哪个大户老爷不是三妻四妾?胡氏不止一次要他娶房姨太太,让他在外边有个面子,可他一笑了之。这样想着,胡氏就更加对男人心疼,她用手心轻轻地摩挲男人下巴上的胡碴。敦厚是个挺括男人,只要有时间就会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现在这胡碴长深了变硬了,都是因族事太多了,他忙得顾不上打理自己。胡氏心一阵一阵软,她下床找来剃刀,在磨刀石上磨着,等男人醒来后,一定让他把胡子刮尽……
  敦厚是从梦中惊醒的,他梦见一阵大风刮倒了许多树木,有一棵树被连根拔起……他醒来后,一看天都快亮了,问胡氏:“府院怎么这么静?米豺米豹他们去了哪里?还有米福怎么没有扫院子?”胡氏一惊,她看了敦厚一眼,又连忙把眼神移开:“三更时院子里有闹嚷,也不知是因什么事。”敦厚穿好衣服:“我出去看看。”
  他走进东院,见米虎住着的偏房门挂着锁,心里就觉得不妙,急急地穿过中院往西院米豺米豹的住屋而来,同样也是铁将军锁门,就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直觉。忽然听见南屋有动静,走近听出是儿子儿媳在说着什么,他咳嗽两声:“老二,怎么没见米虎和米豺米豹?”
  宝印和姚可儿较了半夜劲,他要去圩堤垸,姚可儿死死缠抱着他不让他出门。出了这等大事,他心里哪能安逸?猛不丁听见父亲问话,忙将米、吴两姓在圩堤垸发生争斗、金驹和狗娃被吴姓人打伤的事和父亲说了。
  敦厚头皮一炸,立即想起光绪九年吴姓与米姓为争地界的那场械斗,没想到在他手上又重演了,而且和当年一个样式……
  “啊!这么大的事米虎和昌发怎么没有通报我?”
  “您不是在三河镇没有回来吗?”
  敦厚“哦!”了一声,赶紧出了府宅,一路快跑朝圩堤垸而来。
  米姓门长昌发赶到圩堤垸,看到一个吴姓后生遭三个米姓青年追打,那后生自知难以脱逃,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口里连声求饶。但米姓人哪里能饶他?吃过一顿棍棒之后,吴姓后生仰面倒地一动不动。
  “他已经向你们求饶了,你们没必要再把他往死里揍。”昌发制止道。
  “咦!昌发叔,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还倒护着吴姓人来了?”一个米姓青年说。
  “我不是护着吴姓人,这样打下去不是个事。你看,米、吴两姓都有死伤,现在要紧的是双方都要救治伤者。”
  那青年说:“吴姓人想占我们米姓的地,又打伤我们米姓人。我们米姓人就白送他们打了?”
  昌发道:“现在是民国了,南安县有县公署,双桥区也有刘县佐管事,他们吴姓占我们米姓的地,我们可以找官府公断。”
  “昌发叔,你就别指望狗屁官府了,只会糊涂官判糊涂案。吴姓也没把官府放在眼里,不然他们还有胆来移界桩,还打伤我们米姓人?”
  昌发说:“打,能打得出江山来吗?怕打到最后,米、吴两姓的人都要躺着回去。”
  “躺着回去就躺着回去,怕他啥的。”
  “你是不怕啥,单身汉一条,趴下就趴下了,有婆娘娃的怎么办?靠谁来养活?”昌发道。
  他找到米虎:“怎么样?你查点一下没有,我们米姓伤了几个?”
  米虎说:“我们人多,没让吴姓占着上风,这下总算出了口恶气,看他们还敢不敢与米姓斗。”
  昌发道:“教训一下他们就行了,别闹出人命来,不然我们米姓会吃官司的。”
  他又说:“天快亮了,天一亮吴姓会有人赶过来,不如现在趁早收场,把打伤的人弄回去治伤。”
  “好,叔,听你的。”
  参与械斗的米姓青年有三十五个,十三人受伤,其中三人伤势较重,这三人分别是国生房光兴,龙山房的二喜和知自房老九。国生房光兴伤情紧急,除了一条腿被打断,头部还有条口子,现在还流血不止,须尽快包扎,二喜和老九都断了肋骨。这三人都不能动弹,昌发让人用门板和竹杠制成担架,抬着这三人直接上三河镇治伤。
  相比米姓,吴姓就要惨得多了,连领头的吴开云共二十个后生全被打趴下了,剩不下几个好胳膊好腿的,好几个头开花、肋条折断,躺在沙地上哼哼唧唧。
  吴姓族长吴思源带着十多人赶到圩堤垸,看着倒了一地的本族后生,这些人操起家伙,要与米姓人拼命,被族长吴思源喝住了。
  “你们也不看看,人家米姓有三十多人,我们吴姓才几个?能打得过人家?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忍住这口气再说。”
  突然有人喊:“族长,不好,您……您……您侄儿……”
  “怎么了?快说。”
  “已……已经没气了。”
  吴思源头皮一炸,赶紧过去,见侄儿吴开云倒在一个土坎上,头耷拉着。他赶紧上前,用手往口鼻上一探,没有了一丝气息。再查看他的伤势,没见流多少血,却有处地方头骨瘪了下去。
  这吴开云,是这场械斗的挑起者,他带着十多个吴姓后生趁夜黑偷移界桩,打伤两名米姓人。不用说,米姓人最恨的就是他,所以对他下手最狠,不知谁一棒打到他的头。
  “狗日的米姓,你们欠着我吴姓一条人命,我吴姓跟你们没完。”
  吴思源看着已退出现场的米姓人背影,咬牙切齿恨恨地道。
  昌发、米虎等人上了河堤,见族长敦厚往这边走来,两人急步上前迎着,说了和吴姓打斗之事。敦厚细问了双方伤了多少人,伤到何等程度。他埋怨昌发:“你是门长,又是前辈,怎么不拦着米虎?”
  昌发说:“我以为米虎带几个人去,只是把那几个愣头青教训一下,哪知闹了这么大事?”
  敦厚问:“你们确信吴姓人只是受伤,没有死人?”
  米虎道:“天还黑着,一言不合说打就打了起来,根本就看不清打到了什么地方,甚至还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
  米豺说:“是啊!完全是一场混战,我就挨过一个米姓小伙子的棍子,要不是我大喊一声,‘`你小子眼睛长着点!'他还要再给我几棍呢!”
  敦厚担心道:“要是出了人命,这事没完没了,米、吴两姓本来就结了梁子,各自心中都有块垒,这下就更加深仇大恨了。”
  听族长敦厚这么一说,昌发也着起急来:“吴姓人还在垸里,被打伤的人躺在河滩上,要不,我们回头下去看看?”
  “走!”敦厚领头下了堤坡。
  见米姓人又折返,吴姓人紧张起来,赶紧操起家伙,他们道是米姓仗着人多,还要斩尽杀绝不肯放过他们。自家亲侄子死于非命,吴思源正在气恨头上,他恶狠狠地说:“米姓人多吴姓人少,不狠心点我们又要吃亏,你们给我照他们脑壳打,打死一个算一个,打死两个算一双。”
  敦厚一见吴姓人的架势,心里嗝了一下,他认出来了吴姓掌门人吴思源,喊道:“你们不要误会,我们不是来和你们打斗的,是看你们伤了多少人,伤势重不重,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不我们两家和解,商量一下看怎么私了。”
  “哼!私了?我们吴姓死了人,你们米姓也死了人吗?人命关天的事怎么私了?”
  敦厚头皮麻了一下,朝那边看过去。一块门板上躺着个人,那人硬挺挺的,想必死了多会了。
  “真出了人命啊?”敦厚说:“我看这样,我们米姓拿一笔安葬费,另外还给他家里一些补偿,让他婆娘和娃过日子。”
  “呸!谁跟你私了?现在民国了,有民国政府给百姓做主,欠债还钱杀人抵命,我要让你们米姓掉人头,一命抵一命。”
  米豹指着吴思源鼻子:“你别他娘的见好不收,给你脸你不要,要说欠人命,你们吴姓才欠我们米姓人命,我爷爷米宏均就是被你们吴姓打死,你们吴姓有人抵命?”
  “还有,我爷爷米宏义也是死在你们吴姓手里。”米虎说。
  “没谁听你们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们打死了我们吴姓的人,就得拿人抵命。”吴思源道。
  昌发说:“你还讲不讲理?不说早前的事,这次也是你们吴姓有错在先,你们半夜三更偷移界桩,又打伤我们米姓两人,我们的人才会赶来。再说打斗是天亮前发生的,根本就看不清谁谁谁,有米姓人打米姓人,人且没有长眼睛,扦担棍棒会长眼睛?我们也不是故意把人打死……”
  “别说了,”吴思源打断昌发:“你们回去在家里等着吃官司吧,有种就不赖这人命账。”
  米姓前任族长、敦厚的父亲米宏成是个胆小软弱之人,不图把米氏家族发扬光大,只想守住先人传下来的现成家业。米宏成任族长的三十多年里,没有与人争过地界,凡事以忍当先。米宏成临终前把族长传给次子敦厚,他嘱咐儿子不要与别姓交恶,能忍则忍。敦厚并不觉得父亲的话在理,他有时还瞧不起父亲,认为父亲过于厚道,该争的利益没有争,该办的事也没有办,致使米氏家族没有扩大产业,名声渐渐落下去。但是现在,他却记起了父亲的话,想尽快与吴姓达成协议,不想受这件事拖累,打乱了他复兴家族的雄伟计划。
  “这样,只要米、吴两姓和好,你提出什么要求我们都可以考虑,行吗?”他对吴思源道。
  吴思源愣了一愣,似乎不相信从米姓族长口里会说出这样的软话:“不行!”他口气强硬:“你们米姓打死吴姓人,必须有人偿命,不然我这张老脸没地儿搁。”
  吴思源果然将米姓告了,诉状上说米姓欲霸占吴姓位于圩堤垸的族产,趁洪水新退洲界址难辨之机,过界侵占吴姓公田十七亩,并纠集本族三十余壮汉发起械斗,当场打死吴姓一人,打伤十九人,其中八人为重伤。米虎、米豺、米豹三人被传唤,初次堂讯后被关进大牢。
  在三河镇忙着给当铺和药堂挂牌新张的敦厚,得到消息后立马赶到南安县公署。
  上回为吉利房老五沛兰的事,他来县公署找过董知事,且不料两个月前董知事已被免职,省军政府从内务部派一郭姓官员来南安任知事,而且书记官也换了,姓伍,一个二十七八岁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敦厚费了半天功夫也没见到郭知事,只见到伍姓书记官,当问起米虎三兄弟的案情,伍姓书记官说,这场械斗双方死伤二十人,这是南安县进入民国后最坏的一次恶性群殴事件,连省军政府都备了案,责成南安县公署从重从快处理。敦厚看着书记官不苟言笑的脸,那从眼镜片后面透出来的冷冷的目光,知道事态严重,不会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这事由吴姓挑起,又是他们先打伤我们米姓人……”他想把事情经过讲一遍,却被书记官拦住:“这事我们不能听你半边话,究竟是怎样的,县公署会派人去取证。”
  “那……吴姓打伤米姓的人呢?我们米姓也伤了十几人,有几人伤势较重。”
  书记官冷冷地说:“根据省军政府的指示,要法办这场械斗的主犯,吴姓主犯在械斗中丧命,人家既然已经丧了命,不可追究其生前之责,据吴姓的诉状,米姓由这三人领头,这三人都是主犯,至于哪个是首犯,我们正在审讯和取证。”
  “按你们政府的意思,我们米姓人必得有人头落地了。”敦厚道。
  书记官听出敦厚话里的怨气,摆摆手:“你不要跟我说理儿,我只是一个县书记官,跟你说实话,你找郭知事都不顶用,你有本事去省军政府找王督军,我们只听他一句话。”
  “王督军?”敦厚不由得吸口凉气,心想,这省军政府督军是我能见的?
  出了县公署,回想伍姓书记官的话,敦厚感到阵阵后怕:如果不及时施救,米虎和米豺米豹就性命不保。他像被掐掉头的苍蝇,在南安县城街道上乱窜,走到那条街那条巷都不知道。看到有几个人在露天喝酒,他才想起自己一天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这是一家街边小酒馆,敦厚看了一下,酒馆只一间铺面,半边炒菜半边坐客,门口靠马路还摆了四张桌子,来这里吃饭的大都是卖力气的壮工,就图便宜省钱。老板自己掌勺炒菜,老板娘一边端盘子一边招徕客人。
  “大爷,您吃饭吧?”她打量客人,戴毛毡礼帽,着藏青纺绸长衫,一看就是个有钱乡绅。这样的客人本该找个酒楼慢酌细饮,但也有例外,有的因来县城办急事,为省时找个利便地方吃饭。“大爷,您请屋里坐,靠壁还有个干净座儿。”
  敦厚坐在那几个喝酒汉子旁边空桌,他只想随便来点饭食填饱肚子。
  “大爷,您想吃什么尽管说,虽说这地儿简陋了些,我们家掌柜手艺还行,各种口味都能做。”
  敦厚说:“就来条红焖鲫鱼,外加两个素菜一碗香菌汤。我不喝酒,一碗米饭就够了。”
  “好勒!您等着。”
  这掌柜的自己炒菜还真利索,不一会三菜一汤就齐了,老板娘打过来一碗白米饭。虽说肠肚空空,敦厚提不起胃口来,他一边吃一边听那几个汉子说话。开始他没有注意他们在说什么,猛不丁有个熟悉名字进了他的耳朵,等听清与这名字相关联的事情后,他惊得手里筷子掉落地上。
  新任县知事是吴思源的女婿?
  这几天,敦厚一直疑惑不解,自从光绪九年,吴姓和米姓发生争讼后,虽然两姓间时有不和,倒也没有出什么大的事儿。这次吴姓族长吴思源好像找人借了个胆子,敢情有个当县知事的姑爷。也难怪自己提出与吴姓私了,吴思源就是不答应呢?原来他是铁了心和米姓斗。
  “几位兄弟,你们说郭知事是吴家的姑爷,这事是真的?”敦厚起身,朝那几个汉子凑过去,拱拱手。
  其中一人抬起脸看了敦厚一眼:“您是谁?怎么对这事上心?”
  敦厚脸带笑:“不瞒兄弟,我是米家庄米姓掌门,米敦厚。”
  “啊!”那人一惊,抬眼打量敦厚:“原来是米老爷,我在积庆米栈做过事,见过您。”
  “哦,那就是熟人了,既是熟人,你这桌客我请了。”
  “哪好意思让您破费?”那人客套着。
  见敦厚这么仁义,几个汉子都拱手言谢。
  敦厚问:“你们怎么知道吴姓老爷是郭知事丈人的?”
  “嗨!这事儿,您是在乡下才没听说过。新来的县老爷上任第三天,视察县学时,见女中学生吴怀秀长得漂亮,强纳吴怀秀为二房……”
  “啊!有这事?”
  “这吴怀秀本人不愿意,倒是她爹吴姓族长吴思源一口就答应了,还陪嫁了一份厚重的嫁妆。”
  敦厚在心里怨自己耳目闭塞,这在县城人尽皆知的事,他居然一点音信都未得知。
  他想,这几个汉子一定知道米、吴两姓械斗的事,只是现在当着他的面不便提起。
  现在,他心情更加沉重,岂止是沉重简直就是绝望。原来,吴思源是有了底气才这么做的,没有他当族长的授意,吴姓族人不会深夜去偷移界桩。现在,米姓三条人命在吴思源手里,看来是万难逃脱了,他眼前甚至出现米虎和米豺米豹被拉出去杀头的场景……他一下子胃口全无,叫过来老板娘,付了账,告别那几个汉子,漫无目的地走上了大街。
  看见一个卖洋烟的店铺,从来没有抽过烟的他,突然有了抽一抽烟的念头。“大爷,您买洋烟哪!”店主朝他拱拱手:“我们这里有五种牌子,您要哪一种?”
  敦厚活了半辈子,吃喝嫖赌抽可以说样样都不沾,他根本不知道洋烟有这么些牌子,更不知道哪种牌子好哪种牌子差:“你给我一样买一包吧!”“好勒!”遇到这么个爽快客人,店主喜笑颜开,麻利把五种牌子烟各取一盒,递到敦厚手上。
  “洋火!你这里有洋火吧?顺带给我来一盒。”
  “大爷,看得出您是头一回抽烟,这火柴我送您一盒。”店主道。
  买了烟,敦厚走到一条背街,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看见烟盒上印着个妖艳女子,他“呸!”朝烟盒上吐口唾沫,将烟丢在地上,几脚跌得稀烂。
  他再掏出一盒,是“三炮台”,抽出一支用洋火点着,吸了两口,被呛了一下,再吸,又呛了一下,等到一支烟抽完,他渐渐适应再也不被呛着了。
  连着抽了几支烟,他心里才镇定下来,开始想对策。他把一天中经见过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那伍姓书记官的话:“你不要跟我说什么道理,我只是一个小小书记官,你就是找郭知事也没有用,你有本事找王督军去,我们只听他的话。”
  现在想来,伍姓书记官话中有音,就是告诉敦厚,这案子在郭知事这里是不可能松动,铁定要问米姓人死罪的,你就是花再多功夫也是白搭。“根据省军政府的指示,要法办这场械斗的主犯,吴姓主犯在械斗中丧命,人家既然已经丧了命,不可追究其生前之责,据吴姓的诉状,米姓由这三人领头,这三人都是主犯,至于哪个是首犯,我们正在审讯和取证。”敦厚回忆起伍姓书记官这句话,联想到郭知事是从省军政府内务部下派来的,其关系必定会与省军政府紧密。显然,郭知事已经和省军政府疏通好,借用省军政府的名义,严惩在这场械斗中的米姓主犯。
  想到这里,敦厚越发觉得事情不妙,已经十万火急,稍微刻缓米姓的三条人命就没了。他眼前浮现三个侄子的面容,米虎和米豺米豹的爷爷就死在吴姓人手里,难不成这三兄弟又要走他们爷爷的老路?不行,他得紧快去省城找王督军。可是,到了省城他有什么办法接近王督军,让省军政府改变对案子的判法呢?他又点燃一支烟,在马路上来回走着。看来,除了去找蔡老爷子云龙,再别无他法了。蔡老爷子毕竟人老势微,也不一定与省军政拉得上关系,但是,现在情势所逼,他敦厚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我得立马动身,去找蔡老爷子!”他在心里说,狠狠地掼掉手里的三炮台烟头。
  他连夜从南安县城赶到白果镇。米龙和昌庆忙碌了一天,各自打了一盆热水泡脚,听得有人敲门,米龙开门一看是族长,惊诧不已。敦厚讲了他在南安县公署见伍姓书记官,及听闻郭知事是吴姓姑爷等事。米龙道:“这下还真难办了,米、吴两姓本来就有旧仇,这次他们摆明是仗着县知事姑爷的权势欺负我们米姓,在打斗中他们又恰好死了一人,我弟弟和米豺米豹是在劫难逃了。”
  昌庆说:“往常出了事都找蔡老爷,蔡老爷也一年老一年,不比以前面子好使了。”
  敦厚道:“我看,还是要去找老爷子,总不能看着米虎和米豺米豹丢了命。现在虽然是民国,老爷子早前名头响,说不定他的面子还能管用。再说,除了找他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前两日还去过蔡家府宅,蔡老爷被四儿子接去省城,至今没有回来。”昌庆说。
  “也正好,我就不必去蔡府了,明儿一早直接去省城。”
  敦厚心里宽松了一些,他在柜台上翻看着账簿:“经过这次水灾,这十乡八里人家多半都没有越冬的口粮,我们要想办法从外地弄一些粮食回来。除了从湖南、江西、安徽调进大米,也可以从河南、河北、山西、山东等地购进小麦,趁冬闲劳力充足,加工磨成面粉以备不时之需。”
  米龙说:“我把周围十多个乡汛人口和粮食缺口估算了一下,我们积庆米栈还需从外地采购六到七万石稻米和小麦。”
  昌庆说:“我派两个伙计到双桥、程集几家米铺打问了一下,他们的粮价已涨了三成。”
  敦厚道:“不管别人如何赚钱,我们积庆米栈除去采购成本、加工劳力之外,只取净利八分即可。”
  昌庆说:“我担心明年闹春荒时粮价会疯长,从外地运粮食成本过高,走水路稍微好点,走旱路更是吃不住。眼下,双桥、程集的米铺涨三成是高了点,按你说的取八分利,算下来我们的粮价也涨了两成。”
  敦厚道:“趁着天气好,多派人出去采购,尽早多运一些回来,入冬后下雪封冻,就只有喊老天了。”
  “那是那是!”
  “偏偏摊上和吴姓的这场官司,我打算让米龙跟我一起去省城,这里就全靠你一人打理了。”敦厚对昌庆说。
  “那是,救人要紧。要是这次我们米姓栽在吴姓手里,以后谁都敢把我们当软柿子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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