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孤僧瞎来去演大荒 谢氏妇缘尽笑长辞

　　话说，自谦暗送英子出嫁臣远庄，并趁此回鹰嘴崖，只因今后一别难再相见，故一路相随相伴，倒也没辜负了两人打小一处的情意。却是村中归途，不禁令其触景伤情、悲痛不止，行的异常沉重，等赶至家中已然夜幕时分。
　　而见得自谦回来，另还背有行囊，俞四知他定不会再离开了。且随着自己年纪已大，越来越希望身边有个至亲之人，眼下终得所愿，如何不欢喜非常。
　　这般，待特意做了一桌可口的晚饭，便不顾已经用过，硬是陪着又吃上了。而自谦看到俞四，何尝不像飘零已久，终再得落地之感，遂将心头烦闷抛却，埋头用了起来。
　　打晌午开始，就米水未进，又赶了几十里路程，早已饿的饥肠辘辘。如此，直将那饭菜一扫而净，这才作罢，疲乏也遂之缓过不少。
　　也瞧的俞四是一阵好笑，便调侃道：“真是可怜，难道在静安那丫头家中拉车，你林婶娘不管饭饱么，倒像几个月没吃过一般。”
　　自谦遂也玩笑道：“早已辞去了，无银钱可挣，哪里还有饭吃，俞四伯，你今后定要管我填饱肚子。”
　　俞四嘿嘿乐道：“成，只要咱爷俩守在一处，断饿不着你小子。”
　　当说笑几句，自谦就把那日清明带静安回去后，所发生之事大体告知，又将今个英子出嫁，自己如何相送道了出来。听的俞四感叹连连，并直呼，没想到这般两个女儿家，最终皆入了胡彦庭的家门，实在便宜了那老家伙。
　　而一通唏嘘后，遂又问自谦道：“傻小子，你回来有甚打算么？”
　　自谦点了下头，便道：“俞四伯，不知咱们村中私塾，还缺教书先生么？”
　　俞四一愣，随即一拍大腿，恍然笑道：“对呀，我怎就没想到呢，那这教书匠非你莫属了。”
　　自谦便打趣道：“俞四伯，难不成您老人家当上了保长，才能如此去做决定。”
　　俞四哼道：“就凭咱家上回捐了恁多银钱，谁还敢言语半句。况且，你步晨叔和俞晃小叔几个，这段时日都为此事愁坏了，愣是不允现在的先生辞任，说要找人代替了方许离开，你若前去教书，倒巴不得呢。”
　　自谦摇了摇头道：“早知这般，为何不知好生待着人家先生，非要闹得如此地步。”
　　俞四无奈道：“如今的鹰嘴崖，谁还拿读书当回事。前些年外边有了新学堂，家里趁点闲钱的，倒有人图个新鲜将子女送了出去，但那花费也是不少，都过活不易，有几个能负担得起，便大多又喊了回来。”
　　说着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咱们村里的私塾，虽不像从前那会儿，入学无须花钱，却至少也上得起了。可即使这般，每逢轮到管先生一日三餐时，都还往外推搡着。
　　若不诚心以待，岂能留得住人家，而步晨他们，又无你爹和步师爷那般的威信，哪里镇得住，到今时也不知换了多少个前来教书的先生呢。”
　　自谦疑问道：“不是近年来，上私塾无须用钱了么，为何还是这般，咱们鹰嘴崖人到底怎的了？”
　　俞四骂道：“一群自私自利、人情淡薄的家伙，还能怎么了。你落魄时，他看着欢喜，你富贵后，又心生嫉妒，早已没了当初的步、俞双姓之情。
　　即便咱家捐了恁多银钱，及后来你可恺哥、正强几个，又拿出一些，私塾方得以免费，但那心理早成习惯了，倒认为应当如此呢，有几个念着好的。”
　　而自谦听过，却不禁担忧道：“倘是这般，他们本有成见，不知会否同意我去做教书。”
　　俞四笑道：“这你大可放心，即使仍有人敢怀鬼胎，也断没胆去搬弄是非，不然那钱岂不白捐了。再且步晨、俞然、俞儒他们，都对你改观不少，特别是俞晃，因为清嫣的事，每回见我必夸上一番，甭提多感激呢。”
　　看自谦似仍有顾虑，又宽怀道：“甚么大不了的事，看你也累了，早些歇息，我明日就去找步晨他们说去。”
　　自谦笑道：“俞四伯，还是我去吧，既然要留在村里，少不得日后要打交道，便趁此上门拜访一下。”
　　俞四闻后，心中称赞，果然外出闯荡几年有了担当，再不是以前那个毛头小子，遂欣慰的回屋去了。而自谦赶了一后午路，此时酒足饭饱，早已困乏的不行，就也歇下了。
　　却说，这会儿臣远庄胡彦庭家中，胡鑫同英子也已大婚礼成，院落里设宴开席，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常。而迟水豪、迟水蛟，自是被当成贵客，皆坐于上席，再由胡彦江，并村里的几位体面人陪着，倒是十分周到。
　　因两人分席而坐，迟水豪同胡彦江被安排一起，而迟水蛟则于旁边一桌，坐在了斟茶倒酒的胡烨对面。兄弟俩又皆是海量，一般人如何能应付，还没等菜过五味，便有一些年龄稍长的扛不住了，逐个摇摇晃晃的离席去了。
　　见此，胡彦江是哭笑不得，竟将酒席坐成这等场面。而于牟乳城已久，迟水豪、迟水蛟的名号，自是听过一些的，今日一看果然非凡。
　　虽自己不喜热闹，但侄子结婚也无办法，总不能怠慢了送亲的贵客，哪怕两人身为晚辈。于是就不顾规矩，让胡烨将两桌拼凑在了一处。
　　如此，迟水蛟更是放开了酒量，不顾迟水豪劝阻，任谁相敬皆来者不拒，不过一会儿又是喝走几个，满桌也只剩下胡彦江、胡烨叔侄了。
　　这般以来，迟水豪见时辰差不多了，还要连夜赶回迟心湾，且城门早关、须抄近道，那路况也不是很好，便同胡彦江说过，欲和迟水蛟辞行离去。
　　谁知这时，已有六七分醉意的胡烨却不干了，硬要留下住上一晚。称登了他胡家的门，岂能轻易打发走了，好歹也曾是书香门第，遂不顾胡彦江相劝，又将酒斟满喝了起来。
　　但如此就更醉了几分，说话便不管不顾了，遂对迟水豪抱怨道：“迟大当家的，你认识的那个甄子健也忒不像话了，亏得我当初恁般看重他，才雇于家中拉车。
　　可无端辞工不说，还连累我内人生了一场大病，以致今时仍怪咱雇人不当，闹得夫妻失和，实在鼠辈行径，你日后切莫与之相交——”
　　正喋喋不休的说着，但为怕自家侄儿醉后失言，胡彦江急忙阻止打断。自谦和静安之事，涂七娘早已告知过，哪里像他说的这般。
　　而闻得胡烨此番言语，迟水豪又怎能不心中气恼。只是碍着送英子出嫁来此，且同其还有过一面之缘，故惟有忍住、默然不语。
　　倒是迟水蛟，虽说吃酒不少，不过甄子健这个名字，岂会不知指的是谁。本来同自谦分别，心里已是烦闷，再听他如此数落，那火气就“噌”的上来了。
　　遂一拍桌子怒道：“你这鸟人，自己讨不得婆娘欢心，却无端编排我自谦兄弟，信不信便是在你家，三爷也能大耳瓜子抽你。”
　　见其又酒后犯浑，迟水豪赶忙喝住。而胡烨醉意正浓，子健、自谦的，根本听的不清，就也不甘示弱道：“怎么，他做得我便说不得么，你倒好大的威风。”
　　迟水蛟啐道：“莫不是给你脸了，真以为三爷动你不得么。”说着挥拳欲要上前。
　　而虽被迟水豪起身拦住，却仍是口中骂道：“你这腌臜玩意，开了个布艺行就高人一等不成，若再不识好歹，老子定让你于牟乳城待不下去。”
　　也这般一出，不但另几桌客人，被闹得摸不着头脑，便是一旁的胡彦江都愣住了。而等回过神来，方记起涂七娘所说，二人同自谦的渊源，难怪会极力护着，就忙劝和起来，并将胡烨训斥几句，让他离开了。
　　但这一闹，又岂能不惊动胡彦庭、李氏和胡鑫，故皆是过来询问。而胡彦江便以酒后拌嘴为由，给搪塞过去，且迟水豪忙又致以歉意，才将此事揭过。
　　如此，也趁机和迟水蛟辞了行，并表尽送亲的言语，无非英子初入家门，有甚么不到之处，多加原谅等词儿。而后就随着胡鑫前去婚房，再告别一回。
　　这般，当进得屋内，只看除了英子，还有一中一少两个妇人。也经引见后，兄弟俩方知那年长的便是涂七娘，自是听迟忠说过的，少不得就以侄儿身份施礼问安。
　　而年少的自是静安了，待打过招呼后，也不禁令迟水豪暗暗将其打量了一番，到底为怎样的女人，竟让自谦念念不忘，以致郁郁满怀，至今孤苦为伴。
　　却是迟水蛟扫了静安一眼，大有厌弃之感，随后便意有所指的，咧着嘴向英子嚷道：“英妹，刚才你大伯哥那鸟人，竟敢编排我自谦兄弟的不是。
　　若非水豪哥拦着，少不得被俺收拾一顿，你入了这家的门，以后只管放心，谁要敢对你不好，定有水蛟哥替你出头，可千万别忍着。”
　　偏其酒后口齿不清，一旁的胡鑫也将自谦听成了子健，方才知晓竟是因他。而辞工之事已是听胡烨说过，为此还曾随着愤慨了一回。
　　但这会儿也只得讪讪一笑，迟水蛟的火爆脾气，整个迟心湾码头谁人不知，若同他讲理，简直是对牛弹琴。如此，又哪敢去多加言语。
　　倒是迟水豪斥声道：“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遂而又解释道：“他跟胡烨兄弟喝多了，因为子健辞工拌了几句嘴，无事的。”
　　而开始闻得迟水蛟说起自谦，英子登时心头一紧，还以为胡烨知晓了真相，那般岂不给静安添了麻烦。待又听过迟水豪之言，这才恍然。
　　又瞧着神情滑稽的迟水蛟，不由暗自好笑，但仍娇嗔道：“水蛟哥，你再这般瞎闹，我便回去告诉忠伯，看他老人家如何收拾你。”
　　遂又向静安致歉道：“静安姐，我水蛟哥喝多了，你可别在意。”
　　静安玉颜微红，笑道：“无碍的，吃酒人难免有喝多之时，何况又是大喜的日子。”
　　但如此说着，心里已乱了起来。想不到二人竟是自谦的朋友，只不知可是有他的消息，虽也急于询问一下，却哪里吐得出口。
　　这般，倒是涂七娘心里欣慰不已，兄弟俩能如此护着自谦，定是被迟忠告知过，铭记了早年的恩情，也终不枉那时，帮衬了他一把。
　　之后，迟水豪又嘱咐了英子几句，就同迟水蛟辞别离去。这般，待来至院落，胡彦庭、李氏两口子，又岂能不再客套一番。而见挽留不住，只好将回礼打点好，并由胡彦江、胡鑫叔侄俩，亲自送出了庄外。
　　而本来，迟水蛟借着酒劲，欲往鹰嘴崖去寻自谦，以便好生相别一回。但迟水豪虽也有心，却再一考虑，又不是见不到了，何必黑灯瞎火的如此仓促，且若今夜不归，家中还不知怎般担忧呢，故就给劝住了。
　　只是，随着兄弟俩快马加鞭的去了，殊不知，日后因今晚失了这般机会，从而竟同自谦天人相隔，生了多少悔恨呢。也至此，诸多之事，暂告一段，后再如何，容不细表。
　　且说，自谦回到鹰嘴崖，转眼几日过去，当轮番着拜访了步晨、俞然、俞儒等人后，遂也释了前嫌。况且多年来，其家中的子女，又再劝说着，态度早不是从前，而俞晃更不用提了，如此，便将私塾先生之事敲定。
　　而有了几人的支持，就算村中仍有不满口舌传来，也不敢明面说道。何况自谦还捐助过恁多银钱，又无须去管他一日三餐，只是每月稍领一点薪资罢了。
　　这般以来，自谦的日子也渐是安稳，不过私塾、家中两处地方，闲着再同俞四田间劳作一番。而远离是非口舌，无须世态人情，着实有些自得，如此一晃，又是一年七夕节。
　　这日黄昏，当下了学堂，因时辰尚早，自谦并未急着回家，便坐在早年被山洪冲垮，空清庵东偏堂的断壁残垣上，望着乌河水发怔。也不禁往事历历在目、陷入其中，而后竟又头触双膝睡了过去。
　　却恍惚间，就觉着有人在喊他，待睁开惺忪的双眼一看，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又迷迷糊糊的，竟见一手持盲杖，蓬头垢面、僧袍破旧的和尚，笑呵呵坐于身边，而定睛再瞧，正是失踪多年的孤僧瞎。
　　这般，倒以为是在梦中呢，遂惊喜道：“瞎伯伯，可好久没见着您了，也不知常来看看咱。”
　　孤僧瞎好笑道：“傻小子，还不醒来，更待何时。”
　　自谦便笑道：“咱好不容易梦见您一回，且聊着呢，哪里忍心醒过。”
　　孤僧瞎叹道：“世人红尘一遭，总有醒来之时，皆有归去之处，若陷沉沦，到头不过妄自执迷、黄粱一梦。”
　　而感觉到呼吸之气，自谦顿然愣住，这哪里是入了梦境，分明就在眼前，便“噌”的站起身来，指着孤僧瞎惊声道：“瞎伯伯，您是人是鬼？”
　　孤僧瞎含笑道：“人鬼虽然殊途，但鬼是死去的人，人是活着的鬼，傻小子，你说瞎伯伯是人是鬼？”
　　自谦稍是沉默，遂而口中喃道：“那人世、鬼界，又何别之有，死也是生，生也是死，或许只是换了一处地方，重得伊始吧。如此岂不是说，爹娘他们皆好着呢。”就一时魔怔起来。
　　孤僧瞎颔首道：“来来去去皆此路，不过枉言，怎奈生死不同归罢了。既是这般，何必还留恋浮世锦华、尘缘往昔，倒不如早些舍了一副臭皮囊，心得归处、方无生死。”
　　自谦木然道：“是啊，也实该走了，何以还荒唐胡闹，来是宿缘、去为因果，既已相解，却留下作甚。”说着，竟痴傻般的笑了起来，遂又默然不语。
　　如此，直等缓过心神，方才一把抱住孤僧瞎，大喜道：“瞎伯伯，您老还在呢，这近十载倒是哪里快活去了，害得咱们挂怀不已。”
　　孤僧瞎哈哈笑道：“傻小子，你总算醒过来了，瞎伯伯四海云游、机缘大荒，不知多逍遥呢，可不是还在么。”
　　自谦端量着他，遂而感慨道：“瞎伯伯，您老还是那般样子，竟未变过，却是我••••••”便言语不下去。
　　孤僧瞎就笑道：“对一瞎子来言，这俗尘何事变过，且不闻不问，来去两不相留。即便你有千般经历，但于咱心中，仍是那个翩翩少年郎，只要我认即是，所剩皆为虚妄，倒在意甚么。”
　　自谦稍是一缓，就打趣道：“瞎伯伯，您不会真被佛祖点化了吧，竟能这般彻悟。”
　　孤僧瞎遂摇头晃脑的道：“早着呢，早着呢，待咱了了几桩宿缘，再去蒙佛祖教授，自也不迟。”
　　自谦不由好笑，孤僧瞎果然还是那个孤僧瞎，却又疑惑道：“对了瞎伯伯，您如何知道我在这里的？”
　　孤僧瞎嘿嘿乐道：“怎的，这空清庵能等你而回，便不能待我而归么，咱爷俩来来去去，可不正为此般陈缘。”
　　自谦笑道：“打我记事起，您老好像从未到过空清庵，倒哪里来的陈缘？”
　　孤僧瞎叹道：“那时咱有了源寺，又何须空清庵，如今了源寺皆毁，而空清庵只为一半，这所剩不正是陈缘么。”
　　而他言语玄乎，自谦也不明何意，就不再细究。等又聊过几句，正欲寻问那年山洪，是怎般去了并躲过一劫，却是俞四见其久不回家，便寻了过来，于空清庵外喊叫。
　　自谦忙道：“瞎伯伯，快跟我回家，再同俞四伯，咱们爷仨好生喝上一顿。”
　　谁知孤僧瞎摇了摇头，说道：“此番回鹰嘴崖，只为你一人，其他皆已缘尽，又岂可再见。”
　　自谦不解道：“这是为何？”
　　孤僧瞎笑道：“舟渡过江人，缘化布施客。快些去吧，莫让俞四等急。”
　　自谦担忧道：“那您去哪里，咱们如何再见？”
　　孤僧瞎笑道：“自是回俺的了源寺，明日这般时候，只管那里寻去。”
　　自谦急道：“不成，了源寺都已坍塌，又怎能住人，您老还是同咱们一处吧。”
　　孤僧瞎笑道：“天当被、地做床，明月为灯光，你无须担心便是。”
　　而自谦无奈只得离去，却出山门时回头再看，孤僧瞎竟不见了身影，遂心中一阵疑惑。倘不是刚才亲身经历，倒真以为是一番梦境呢。
　　只是哪里知道，当他离开，孤僧瞎又打墙角走出。且满怀沉重一般，那手颤抖的摸索着，处处斑驳的空清庵，缓缓转过一圈。
　　如此，幽夜、残宇、瞎僧，再衬着凄清的上弦月，更显得恁般苍凉。但见他，久久怔于院落，方在一声叹息中，手持盲杖，顺着乌河往上去了。
　　这般，待自谦心事重重的，随俞四回到家后，当用着饭时，终忍不住问道：“俞四伯，您说我瞎伯伯如今怎样了？”
　　俞四一愣，就笑道：“怎的突然想起那瞎子来了？”
　　自谦一顿，便隐瞒道：“只是这几日对着空清庵，免不得再想到了源寺，故就记起了瞎伯伯。”
　　俞四呷了口酒，感叹道：“你若不提都几乎忘了，不想这一晃竟多年过去了。当初那瞎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谁晓得今时在是不在。”
　　说着又笑道：“不过依着他那神叨的性儿，没准在哪里活的好着呢，这寺庙长大之人，俺们几个打小皆看不透，时而愚笨痴傻，时而又聪明绝顶。
　　我至今仍记得那年，俞知州同步师爷先后外出求学了，不久后，便赶上空清庵做法会，并请了源寺的圆因大和尚，前去主持。
　　而孤僧瞎自也随行身边，且还住上了几日，因之前就常有村里人，拿他和庵里的小尼姑说笑，为此，更被步晨、俞儒他们好一通取乐。
　　偏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任怎般被戏耍只不恼火，或许是他打小对着诸般菩萨，异于咱们常人吧，但却从那以后，再未见孤僧瞎到过空清庵，而不久庵里的姑子也皆去了。”
　　自谦闻后，不禁想起谢因书的母亲，也顿时有些恍然，遂之又疑问道：“难道僧尼之间往来，便无禁忌么？”
　　俞四笑道：“皆是出家之人，又同为佛门弟子，平时逢着讲经、做法会等事，少不得要走动的，只要遵从清规戒律即可，别的倒也没甚么。
　　但对世俗男子，空清庵却是不允进入的，为这，咱们鹰嘴崖捣蛋的年轻后生，出于好奇，没少趁着往她们菜园偷菜时，一去探个究竟。”
　　也一番相聊后，自谦就一时犹豫着，要不要告知孤僧瞎，谢氏、谢因书母子之事。倘若隐瞒不讲，那对双方来言，都将是此生莫大的遗恨，谁知这般一寻思，便乱了心绪。
　　而等草草将饭用毕，回屋躺于炕上，又想着傍晚空清庵之事，更惑生满腹、久难入眠。奈何，惟待明夜往了源寺，再以求解答。
　　如此，以致次日私塾授课，也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并错误频出、连闹笑话。直等好不容易从早上熬到后午，就匆忙下了学堂。
　　又待赶回家中告知俞四，称自己暂不用饭，先往外边转上一转，等回来再说，便急急去了，且临走时，还偷偷顺了一坛酒揣在怀里。
　　却见其这般，俞四倒以为他又生了甚么心事，遂而也有些烦闷。更一时失神后，就连晚饭都懒得再做了，便郁郁满怀的来至院落。
　　再当看着空荡荡的宅子，又怎能不忆起早年的光景。另想着俞大户一家，待自己的情分，如今竟落得这副田地，更是悲从心来，遂蹲于那里呜咽不止。
　　却说，自谦一路匆匆来到鹰嘴石下，此时正为日暮，偏是四下寻遍了源寺的废墟，仍未发现孤僧瞎半点踪迹，也无歇息之处，故而，竟又怀疑昨个或为梦境。
　　如此，当坐于山门遗迹前，失落的直等到夜幕将临，就不由忆起，那年同静安、英子往老牛湾玩耍之事。遂又一思量，既然来了，哪怕见不到孤僧瞎，何不再去看上一回，这般想过，便起身进了落因谷。
　　谁知，刚行至老牛湾不远处，就传来了阵阵鼾声，令其登时吓得一惊，而待壮着胆近前再看，便为之哭笑不得，竟是孤僧瞎躺于卧牛石上，睡的正酣。
　　于是，就上前将他拽起，埋怨道：“瞎伯伯，您老也是的，倒害得我在外边这通好等。”
　　孤僧瞎打着哈欠道：“是你傻小子愚笨，这等故地竟不知寻来，何以怪得俺瞎子，殊不知咱也久候于你了。”
　　自谦一阵无奈，便坐下逗弄道：“既是愚笨，实不该给您拿来这忘忧之物。”
　　说着，遂将所带的酒坛打开，饮了一口，并又咂着嘴道：“的确不错，应是俞四伯存了已久的。”
　　而一闻得酒香，孤僧瞎立时也来了精神，就赶忙要了过去，连吃数口，方满足笑道：“算你小子有心，终不枉同瞎伯伯的这段陈缘。”
　　但因心中有惑难解，自谦也无心与其打诨，便问道：“瞎伯伯，那年山洪您老是如何躲过去的？”
　　孤僧瞎一叹，却是唱了段偈言，乃是：
　　布鸽唐中鸟悲鸣，老牛湾里水呜咽。
　　落因谷内传异声，鹰嘴石下佛像裂。
　　自谦惊异道：“莫非皆为山洪来前的预兆么，如若这般神奇，实是不可思议。”
　　遂而，望了望远处的布鸽唐，又走去看着眼前的老牛湾，不想，待愣过片刻，竟伸手捧起饮了一口，就顿时眉头一皱道：“瞎伯伯，这水虽清澈无比，怎的如此苦涩？”
　　便见孤僧瞎，仰首哈哈笑道：“痴儿，痴儿，今世苦等方得今日，那眼泪之水能不苦涩么。偏是自己所流，而浑然不知，可悲、可叹。”
　　自谦听后顿然怔住，竟莫名有泪水滴落老牛湾，似是所悟，又一时抓不住头绪，就自嘲着又犯了魔怔病，便笑道：“瞎伯伯，您尽说些没头脑的话，咱俗人一个如何能懂？”
　　孤僧瞎心中暗叹，时机未到，终属枉然，罢了，且让这傻小子，再等上一段吧，随后就笑道：“算啦，你闻过便好，他日自会明白的。”
　　自谦无奈摇头，怎知所言何意，就又过去坐下问道：“瞎伯伯，那年您为何不回村中，倒是去了哪里躲避山洪，害得我爹和步叔叔他们担心好久。”
　　孤僧瞎又唱了个偈子道：
　　了源寺僧机缘去，小西天外为归客。
　　四海域内断尘劫，八荒之地寻经得。
　　说完又叹道：“既然了缘空情如是，何须再往应罪，不解也好、原谅也罢，他日终会相见。”
　　而自谦虽不甚明，但对其因此获得机缘，却是有些了然。寻思过后，便问道：“瞎伯伯，您昨个说，只为我一人才回的鹰嘴崖，这是何意？”
　　孤僧瞎一叹，又一段偈语道出口来，只听：
　　九世贱命演荒唐，一世夫妻化幻境。
　　弱水三万终怀梦，凤麟洲内赤缘情。
　　自谦苦笑道：“瞎伯伯，与您这般相聊，我怕是真离彻悟不远了，倒是说点咱能听得懂的可成？”
　　孤僧瞎就道：“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的故事，不知你可曾闻得？”
　　自谦点头道：“不过一个传说而已，有何稀奇？”
　　孤僧瞎摇头道：“那你可曾想过，世间的传说，为何会无端编造？”
　　自谦便道：“自古至今的传闻奇谈，何止成千上万，倘若世人都去当真，岂不荒唐可笑、皆被愚弄。再且，这同我有甚关系？”
　　孤僧瞎笑道：“身在其中不自醒，偏是他人枉嗟叹。如此冥顽不灵，不然，瞎伯伯带你去探寻一番可好。”
　　自谦摆手笑道：“可别介，我好不容易回到鹰嘴崖，得以过点安稳日子，哪里有心思理会这些。”
　　孤僧瞎脸色一黯，良久方道：“好生陪着你俞四伯，这般日子难得，须珍惜才是。”
　　自谦郑重应道：“我知道，如今只俞四伯一个亲人了，岂能不诚心待着。”
　　孤僧瞎点头一笑，便道：“你出来已久，快回去吧，莫于这里扰了瞎子饮酒。”
　　只是同他如此相聊，诸多疑惑等于未解，自谦就有些犹豫。但又一思量，只怕再问也是这般了，何必再去枉寻烦恼，扰了眼下的安生日子。
　　因此便劝道：“瞎伯伯，您还是随我回家吧，不然实不放心。再说，我若每夜与您如此相见，俞四伯也难免生疑。”
　　孤僧瞎笑道：“你自管走吧，瞎子也只管去了，今夜过后，当幻梦再逢。”
　　自谦一愣，待明白过来，不禁急道：“瞎伯伯，您欲往哪里去？咱还有好多心惑不解呢，为何这就要走。”
　　孤僧瞎笑道：“欲说之言，你皆已听进，惑打心生，当也自心而解，他人如何帮得。且瞎子还有两桩陈缘未了，来去哪里由得。”
　　自谦仍不舍道：“可是——”
　　却被孤僧瞎抬手打断，遂只顾饮酒再不言语。而自谦无法，便也不多相劝，另今时已然看开，缘来缘去，终究半点勉强不得，并为怕俞四担心，就深深施过一礼，告了声离去。
　　倒是刚走出几步，又稍作寻思，便回头说道：“瞎伯伯，我在皎青州大学堂时，有一先生名唤谢因书，他母亲曾于空清庵为尼三载。
　　现住在牟乳城的启源街、往清巷，自谦话仅于此，其中有何渊源，想必您老当是清楚，晚辈不敢枉加多言。”而待这般说过，也顿感轻松，就毅然去了。
　　谁知，等行至不远，便听身后传来，孤僧瞎似痴如幻的喊道：“鹰嘴崖，鹰嘴崖，果然只为应罪所起。异牛兽，异牛兽，这诸般因果宿债，皆蒙你所赐呀。”遂狂笑不止，且惊起布鸽唐的咕咕悲鸣，以致两处声幽落因谷。
　　怎知，当闻得“异牛兽”三字后，自谦登时住下脚步，就浑身不停的颤抖，只觉得头疼欲裂，竟失心疯般狂奔起来。如此，直至回到家中，方才有所缓和，偏又不明所以。
　　而见他脸色难看，又无意用饭，俞四岂能不好言宽慰着。这般，也遂令自谦心生惭愧，眼前好不容易得以安稳，放下往事归来尽孝，却还被如此担忧，实在不该。
　　故而便强打精神，同其说笑一番，以来宽心。并陪着用了点饭，再小酌了几杯，这般，才哄得俞四宽怀不少，微醺着往南房去了。
　　岂料，而待他自己回屋歇下后，这一宿竟恍恍惚惚，梦中幻象不断，甚么异牛去兽胎、化人形、修男体，等诸多赤红之境，以致次日又犯起心绞痛，险些卧床不起。
　　但因怕俞四担心，另误了村中学生的课程，就未敢露出异样，只得强忍不适，仍往学堂教书。而如此以来，身子也每况愈下，渐是消瘦不堪。暂且不表。
　　却说，打从自谦于胡烨家中辞工后，涂七娘就再未见过，本以为是往码头另寻营生了，并有迟水豪、迟水蛟护着，应该无事，故便少了些许挂怀。
　　可直到英子成亲时，方被偷着告知，竟是回了鹰嘴崖。但那村中之人待自谦如何，她岂会不知，惟怕再受了甚么委屈，难免又牵挂起来。
　　本欲婚宴后，顺便打臣远庄去探望一下。偏是小胡涂归乡性野，又结交了几个玩伴，免不得四处胡闹，不知为何，竟无端害了一场病，不得已只好赶回牟乳城。
　　而再等过活平静下来，少不得又想起此事，恰这日正是中元节，待晌午饭毕，就跟胡彦江提出，不如赶回臣远庄祭祀，以便次早再往鹰嘴崖一趟，去看一下自谦和俞四。
　　谁想，胡彦江近来正在研究，步师爷早年遗弃于空清庵的那几页诗词，并继续加以编撰立作，对其他皆无心思。且总隐隐有感，自己像在等待甚么，故就给拒绝了。
　　这般，倒被涂七娘好一通数落，怪其辜负了俞大户的往日之情，也愧对自谦。而胡彦江懒于辩解，又再无心思书写，遂出得屋子，往启源街散闷去了。
　　正闲逛着呢，却见街角一处，诸人嬉笑谩骂的，不知在围观甚么，不禁心中一叹，不明世上无聊者，为何比比皆是，自身之事已然够多，偏还喜瞧他人热闹。
　　而正欲离去，便闻有人唱道：
　　功名小了，金银少了，一朝醒了，前尘断了。情意绝了，雁分飞了，悭缘灭了，徒守望了。儿孙好了，爹娘走了，谁见过了，荒冢没了。命早定了，枉辛劳了，梦如烟了，终须放了。来了去了，舍了得了，鬓发白了，人呀老了。老了了了，了了老了，了了了了，一场空了。
　　胡彦江听后当下大惊，不正是孤僧瞎的“了了歌”么，于是赶忙拨开人群去看，不是久别的故人，又能是哪个。而当愣过一时，又恍惚良久，这才欢喜上前，竟拿过托钵，也敲着唱道：
　　富贵注定求甚么，命里无常莫叹嗟。
　　痴男怨女恨甚么，因缘前修须相解。
　　子孙运生忧甚么，世间难逢人自得。
　　锦衣玉食算甚么，休要愁虑且欢乐。
　　俗尘如梦苦甚么，死后一堆荒草没。
　　今不知明争甚么，大荒逍遥乃真我。
　　待唱毕，就闻孤僧瞎笑道：“你这是唱的甚么？”
　　但见胡彦江乐道：“你听得甚么便是甚么，若问甚么，就甚么都不是，咱这歌儿只叫‘甚么歌’。”言毕，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又闻孤僧瞎说道：“二郎，你可让瞎子于此三日好等。”
　　胡彦江笑道：“三日算甚么，孤僧瞎，你却令俺胡彦江相等数载。”
　　说着将他拉起，又大笑一番，方才彻悟道：“好了、了了，了了、走了，倒还留在这里，胡道瞎说作甚。”遂搀扶着孤僧瞎，也不顾街坊四邻，指指点点的异眼而看，竟于议论声中，扬长离去。
　　却是行至不远，只见孤僧瞎回头对着人群，念了声“阿弥陀佛”后，又道：“往事如烟，前尘已断，一干宿债孽缘，皆为因果，便由它去吧。经此三日心劫，你我皆得圆满，走了走了。”说毕，遂同胡彦江飘然而去。
　　这时，就看打人群中走出一年老妇人，绾发成髻、略施脂粉，头戴分飞蝴蝶钗，一身得体滚边浅青衣裙，脚蹬一对靛蓝半月绣花鞋。
　　虽青丝已霜、年华早逝，但仍透着些许，曾经的俏容丽颜。而令人一瞧那打扮，应乃特意捯饬一番的，不然这般年纪，断然不会如此。
　　列位，这妇人不是谢因书之母，还能是谁。再看其已然泪眼蒙蒙，怔怔望着孤僧瞎远去之处，口中喃道：“原来你早知我在。
　　难道相别三十余载，仅为这般三日重逢么，偏又心掩荒唐、旧情难叙，不过也够了，如此便放下吧。”说完一叹，苦笑着去了。
　　原来三日前，谢氏因梦回空清庵，一早起来遂感心绪不宁，同儿媳周氏说过一声，就独自往启源街买早点去了，只当排解一下。
　　不想回来时，却撞见三五顽童，在戏耍一沿街化缘的瞎和尚。也看着不忍，待上前驱赶后，正欲将手里的早餐布施，又顿然愣在那里。
　　岂能认不出，眼前这腌臜之人，正是曾与自己荒唐一时的孤僧瞎。哪怕别后经年，那音容笑貌也早已不复从前，但何曾忘记过半分。
　　遂那眼泪顿如泉涌，几度张口欲言，偏久久凝噎无语。便将早点往他手里一塞，再也不知如何面对，就掩嘴忍泣匆匆离去。
　　再等回到家后，儿媳周氏看她并未买来早点，又瞧其神情郁郁、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也没敢多问，惟同刚起床不久的谢因书道过。
　　这般，待夫妇俩进屋寻问因由时，竟见谢氏双目红肿，不过只掩饰着称，身子略有不适，让无须担心。而谢因书还急于往学堂，便宽慰了几句，又交待着周氏好生照顾着，就在胡彦江那边对付口吃的，带着小胡涂上学去了。
　　如此，等剩下谢氏一人后，心绪又混乱不堪起来。打从那时听得自谦说，因山洪爆发，孤僧瞎不知去处，本以为人早已不在了，怎料竟依然于世，可惜再也不是，当初自己所认识的清秀小沙弥了。
　　忆着前尘往事，而今有幸故人重逢，虽不知怎般面对，但如何能轻易放下，待思量一回，便起身欲往启源街再看上一下，以解多年来的心结。
　　却是刚走出屋子又退了回来，寻思过后，就上下捯饬一新。再对着镜子端量一番，不由得脸面一红，像极了芳华犹在时的模样，这才满意而去。
　　偏是周氏和涂七娘，常凑于西厢一起做针线，而胡彦江近段时日，又早晚躲在谢因书的书房，竟无人看见她这等反常的样子。
　　这般，待寻着于启源街说唱的孤僧瞎，也不上前搭话，只随着好事者围观。并每到用饭之时，必去买来酒菜假装布施，方才默然离开。
　　便如此，头午、后午未曾间断，虽每当夜临，也曾怀有担忧而出门相寻，但孤僧瞎早是不知去向，这般一连三日，直至胡彦江的出现。
　　且说，等谢氏回到家中，想着孤僧瞎之言，又思着胡彦江所为，曾为佛门中人，岂会不懂，乃机缘而来、度化而去。并借此了断，与自己的因果宿债。
　　只是不想，其中的渊源，打胡彦江早年来家中租赁，竟已定下，且步步为营，方引至今日，不免好一通感叹。但出了如此大事，岂能瞒着涂七娘，就赶忙来到西厢房。
　　见儿媳也在，便对她道：“我有几句话要同七娘讲，你先回屋去吧。”
　　而周氏虽有不明，却也只好答应。而待让谢氏落座，涂七娘就笑问道：“婶子寻我何事？”
　　谢氏思量稍许，便道：“七娘，自打你来到这里，咱娘俩还从未知心聊过，今个就好生说会儿话吧。”
　　涂七娘不禁疑惑，但仍笑道：“那敢情好，不知婶子想说甚么？”
　　谢氏眼含深意道：“比如你同鹰嘴崖的渊源。”
　　涂七娘一怔，遂而笑道：“都是些陈芝麻乱谷子的事，不过婶子想听，那便说一下也无妨。”于是就将自己如何投奔鹰嘴崖，至后来堂姑母离世，方跟随定了亲的胡彦江，来到牟乳城，略是告知。
　　谢氏闻后唏嘘不已，想不到她竟有恁等身世、遭遇，而感慨一回，便问道：“那时你跟彦江来后，却从没提过鹰嘴崖，想必是因未婚先孕吧？”
　　涂七娘脸上一红，遂有些难为情道：“怎的不是，惟怕别人知晓来处，倘若又恰巧认识那里的好事者，再一胡嚼舌根，岂不丢尽脸面。”
　　谢氏笑道：“那后来为何又说了。”
　　涂七娘自嘲道：“已然这般岁数了，还有何好顾忌的。”
　　谢氏就道：“其实那年，自谦到家中送信时，从他看见小胡涂的神情，我便已猜出了几分。且也隐约知晓，你和彦江打哪里来的。”
　　涂七娘不解道：“我听自谦告知，只说了他来自鹰嘴崖，并未言语我和彦江之事，婶子怎会晓得？”
　　谢氏不禁苦涩道：“因我也是未婚产子，那般滋味如何不知。不同的是，你跟彦江已然定亲，算不得甚么，而我却是孤零一人。”
　　也听得此言，涂七娘愣住良久方才缓过。遂之有心想问一下，谢因书的爹爹是谁，但这等事情，哪里是她一个晚辈，该去多言的。
　　且仍有疑惑，就道：“可即便如此，婶子也不能断定，我来自鹰嘴崖吧？”
　　而待默然一时，谢氏才幽声叹道：“我早年家道中落，曾削发为尼，出家之处名唤空清庵。”
　　这一说，就看涂七娘“噌”的站起身来，不由惊声道：“鹰嘴崖的空清庵？”
　　谢氏点头一笑，便道：“俞良、步傑我皆知晓。”
　　涂七娘喃道：“难怪了。”
　　等再回过神来，登时心头一颤，终忍不住问道：“那，那因书兄弟的爹爹，不会，不会是••••••”
　　谢氏苦笑道：“你是想问，可是鹰嘴崖之人，对吧？”
　　见其神带尴尬，便又叹道：“其实是也不是、不是也是。不过我曾有一故人，自小长大于了源寺。”
　　再闻得这话，涂七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许久方颤声道：“孤，孤僧瞎。”
　　看她沉默不语，就算未明言道出，此刻也已然明了，遂心中感叹不已。怎么都未料到，几人绕来绕去，竟会牵扯这般的缘分。
　　难怪曾端量谢因书，同孤僧瞎有些许相像，原来还隐藏着如此荒唐的风流之事，倒是小瞧了那瞎子。却又难解，为何谢氏要将这等秘辛，告知自己，以致心神不宁。
　　这般，待缓过情绪，便忙道：“婶子，您放心，今个七娘打哪听，打哪了，断不会瞎嚼半句口舌的。”
　　反而谢氏，倒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只不过，却当涂七娘寻思着，要不要将孤僧瞎，已不知去向之事相告，就闻其又说道：“我今日所言，正是跟他有关，也同你脱不了干系。”
　　涂七娘疑问道：“同我有干系，怎么会呢？”
　　谢氏遂道：“你可知晓佛家所讲，机缘度化之说么？”
　　见她茫然摇头，就又道：“但凡有人慧根异常，前尘莫不是大能之辈，只为因果未结，才轮回入世应劫，以来偿还宿债，方被蒙住心智。倘若得机缘，再稍是点化，便也万般皆空，即可彻悟而去。”
　　涂七娘若有所思道：“婶子的意思是说，孤僧瞎就为此类中人？”
　　看其郑重点头，不禁暗自好笑，但又不解道：“可这同我有何关系？”
　　谢氏感慨道：“不但他是，想来彦江也应是同辈中人。”
　　涂七娘一愣，不由得乐道：“婶子真会说笑话，我家彦江的为人，七娘如何不知，不过有些愚痴罢了，哪里像您说的，有甚么慧根。”
　　谢氏一声叹息，遂道：“即便夫妻，半生同枕共眠，也不见得会彼此了解十分的。”遂将三日来所发生之事，及后来胡彦江的出现，又跟孤僧瞎怎般离去，一一告知。
　　而涂七娘听后，略是思忖，竟笑道：“婶子，即使如此，也说明不了甚么。您是不知，那孤僧瞎同我家彦江，在鹰嘴崖时就十分交好，应是久未相见，哪里吃酒去了。”遂也不当回事。
　　倒这般以来，她心中不信，谢氏也无办法，便不再去言，反正终会有醒悟的那日。只默然闻着，涂七娘相告，鹰嘴崖后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从而陷入过往。
　　但如此，却等胡彦江彻夜未归后，涂七娘就有些急了，不禁对谢氏之言信了几分。再待到次日晌午仍不见回家，那心更是彻底慌了，故便乱了分寸。
　　于是忙到谢氏屋中，又详细询问了一番，等再听过，就似魔怔一般，只怔怔坐于那里，并口中喃道：“俺不信，即使彦江对我生厌，也不会弃了小胡涂，只顾自己荒唐去了。”
　　说着竟傻乐起来，遂又直勾勾盯着谢氏道：“婶子，您为何要编造这般胡话，诳骗七娘？须知道，当初是那瞎子硬要撮合我跟彦江的，而今怎会再做如此可笑之事？”
　　谢氏无奈道：“皆是命中注定，七娘，看开些吧。”
　　而涂七娘仍是哭哭笑笑，任怎般相劝只不见缓。好是一会儿，又猛地起身道：“不会的，彦江绝不可能舍了俺们娘俩。对了，我这就外边寻他。”说着便痴了似的，不顾阻拦，硬往启源街去了。
　　这般，谢氏遂喊得儿媳，更来不及言语详情，只让赶快去找涂七娘，别令其生了意外。也一看婆婆如此紧张，周氏自就顾不得多问甚么，便慌忙出了家门。
　　但偌大的牟乳城，涂七娘又能往何处去寻，胡彦江和孤僧瞎。直至夜幕时分，方在周氏的陪同下，被一路劝慰着，失魂落魄的回到家中。
　　而此时，谢因书早是下了学堂，且已打母亲口中闻得大体事情。可哪怕曾同胡彦江谈论过，有关入世、出世之说，但果真逢上这般荒唐之事，又岂会相信，少不得也将谢氏埋怨了一回，怪不早点相告。
　　正当担心的，欲要外出去找，恰在这时两人回来了，遂就急切地上前询问。偏涂七娘默自垂泪，只不开言半句，如此样子，也吓得小胡涂哭个不停。
　　见此，周氏忙将他带去了别的屋子，而谢因书，这才安慰涂七娘道：“嫂子，你放心好了，彦江大哥定会无事的，明日我便同你去衙门报官，咱们必能寻到人。”
　　因涂七娘早是心慌，哪里有甚么主意，惟默然点了点头。倒是谢氏听过，顿感无奈，但再多言语，如何能与二人说得明白，便也由着去了。
　　就这般，再待一夜不安后，谢因书遂陪同涂七娘，往牟乳县衙报了案，又回家以等音讯。却偏是一晃数日过去，胡彦江仍无任何踪迹可寻。
　　便是胡烨和胡鑫，当得知情况后，皆托人四处打听，但终究无济于事。而静安同英子，更是惊诧不已，岂能想到，孤僧瞎久未露面，这乍一出现，竟做出如此不可思议之事，就也跟着心急如焚。
　　故此，便常来看望涂七娘，以宽慰着她，并接送小胡涂上下学，且英子还拜托迟水豪、迟水蛟，让赤心会的兄弟相助外出寻找，但仍是不得半点音讯。不过这般大事，终是未敢去告知胡彦庭、李氏两口子，免得再随着着急上火。
　　却如此下来，不仅涂七娘悲痛过度，以致日夜恍惚、米水不思，就连谢氏也不知为何，竟莫名一病不起，大有撒手人寰之感。
　　即便寻得郎中瞧过，也说不出甚么因由，只是开了点安神的草药，嘱咐着好生将养。而这般，谢因书惟有暂别学堂，将一切交由静安、英子打理，自己则回家奉孝母亲身前。
　　言不多叙。却说，这日天气有些炎热，周氏替婆婆擦洗了身子，并梳头净面后，正欲再往涂七娘那边看一下，又被谢氏喊住。且让她给找出了，搁置好多年头的，一件大红绒花缎地袄裙，于自己穿上。
　　而周氏虽有不解，也只能照做，但仍劝道：“娘，大热的天您穿这个，仔细捂坏身子。”
　　怎知谢氏竟道：“还是早些穿上吧，若等身子硬了，那得有多麻烦。”
　　周氏顿然汗毛倒竖，遂慌道：“娘，您可别吓俺，好端端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谢氏嘴角微扬道：“有甚可怕的，免不了都要走的，不过早晚罢了。”
　　周氏心中一阵难受，就道：“娘，您这是怎的了，前段日子还好好的，为何突然••••••”
　　谢氏含笑道：“你个傻媳妇，有甚么好难过的，娘今生事了，要到他处另寻机缘去了，如此而已。只要你能同因书安然相伴，我便是走了也可放心。”
　　周氏鼻子一酸，不由哭道：“娘，您别说了，这般倒让媳妇更是羞愧。自打嫁进门来，也未生下一儿半女，实是辜负了您的疼爱。”
　　谢氏遂安慰道：“娘瞧你和因书的面相，怎么也不该无子嗣的，只要你俩诚心修积，日后定会享儿孙之福。”
　　周氏听后，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却一时不知再如何劝解，正默自垂泪，又听谢氏问道：“七娘怎样了？”
　　周氏神情一缓，不由叹了声道：“还是那样子，看着实在可怜。”
　　说过又埋怨道：“也不知彦江大哥怎般想的，放着好好的妻儿不顾，竟自己荒唐去了。眼前，便是那街坊四邻的流言蜚语，都能把人给淹死了。”
　　谢氏暗叹口气，此般事情，那凡俗之人岂会明白，遂嘱咐道：“你还是去陪一下七娘吧，多宽慰着她些，让因书来与我说会儿话就成。”
　　而待周氏答应着去了，再等谢因书进得屋来，当看见母亲如此打扮，顿时心头一酸，遂之怆然泪落，岂能不知，这一身穿着意味着甚么。
　　但谢氏又如何不心疼，面对这个，从不知自己父亲是谁的儿子，临走了怎能不感到亏欠，不过仍宽怀着笑道：“痴儿，娘今日好看么？”
　　见其哽咽点头，又忙唤来身边坐下，笑道：“这是娘早年间缝制的，可惜从未有机会穿过，不想临了倒用上了，也算是值得。”
　　谢因书心痛道：“娘，您果真值得么？”
　　谢氏一愣，遂而就明白了言指何意，打小不知爹爹是谁，又怎会不恨，便拉着他的手，疼惜道：“娘这辈子有你，自是值得了。
　　往事荒唐也好、风流也罢，已不重要了，更不曾悔恨半分，只当是一报还一报，皆乃因果注定就可，好赖都是自己选的，便认着吧。”
　　谢因书闻后，任是心中难平，却不敢有所表露，何况母亲已这般样子，何苦再去添得伤心，于是就道：“娘，儿子不知那是甚么因果，长辈之事，也不多去询问，只要您能放下过往，解开心结便好。”
　　谢氏欣慰一笑，遂又思量着，有些事还是让儿子知晓为好，否则一辈子身世不明，实是枉活一生，故而就问道：“你便不想知道，那人为何般样子么？”
　　谢因书苦笑道：“与我来说，知或不知又能怎样，何必再去听故事一般，投入零星半点虚假情意。”
　　谢氏就开解道：“爹娘因果而结，注定子女血脉相承，终是躲不掉的。”
　　谁知，谢因书竟脱口道：“既无担当之心，何苦儿女情长，若说这身血脉，倒要它何用，”
　　但瞥眼见母亲脸色黯然，又忙解释道：“娘，因书不是怨恨，只是有些不明，您莫要害忧。”
　　谢氏神情一缓，遂笑道：“娘哪里会在意这些。”而稍是沉默，竟念了几句偈言，乃是：
　　有心却另所许，情深偏对众生。
　　各自命如莲蓬，尘外岂由半分。
　　而后叹了口气，又道：“人活一世皆有命定，有时便是如此无奈。”
　　谢因书听过恍然，心许佛祖，命同坐下莲；情寄众生，槛外岂能由。这般如何相守一处，果然那荒唐所起，是在母亲还俗之前，至于外出闯荡的爹爹，纯属子虚乌有，遂也释怀不少。
　　之后就犹豫着问道：“娘，那人如今怎样？”
　　谢氏苍白之颜，不禁泛起丝丝红润，遂而含笑道：“若你以前问娘，只认为早不在人世了，偏近来重逢，方知已是功德圆满，四海生无上之心，八荒有皈依之处。”
　　谢因书闻后，心中顿然苦笑，敢情自己的爹爹还是个佛爷，却又疑问道：“娘，您何时见过，可曾相叙？”
　　谢氏摇头一笑，便道：“再见了断因果，重逢乃是造化，娘知足了。”
　　谢因书怔过片刻，不由惊道：“您不会是说，就是那位将彦江大哥度化而去的和尚吧？”
　　再看谢氏笑而不语，谢因书心中是五味丛生，遂之恨意又起。将胡彦江拐走便也罢了，弃自己不养更不去说，偏是连累母亲半生孤苦寡欢，又岂肯原谅。
　　但冷静下来再一寻思，自己的娘也曾出家过，定沾得了不少佛门法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机缘吧。况且已然如此，还能怎样，再多怨恨，不过枉然罢了。
　　而见儿子埋头不语，谢氏忙宽解道：“你无须这般伤怀，彦江有他的造化，娘也有自己的命理。以前无事，皆乃时机未到，便是没有此回重逢，日后还是会另有所遇的，一切终究拧不过前定。”
　　谢因书点点头，虽少懂佛家法理，但却深知胡彦江的为人，岂是那般愚笨之辈。若非寻得机缘，又怎会抛妻弃子，如此便又宽怀一些。
　　倒是心中仍思量着，若是涂七娘知晓了，胡彦江是被自己的亲生爹爹度化而去，日后当该怎般面对，遂就忍不住担忧道：“那涂嫂子可知晓这其中之事？”
　　但谢氏岂会猜不出他的心思，而本欲实言告知，却又打消了念头，自己走后，何必再与儿子另添沉重，想来涂七娘也不会枉加言语的，那般倒能令其减少些许愧疚。
　　于是便笑道：“各自渊源各自知，从此就埋于心底吧。”
　　看其默然点首，遂又岔开话题，说道：“我曾出家的庵院，后来搬至大周山，却自打还俗后，从未去过，也不知师父她老人家是否健在。娘走后，你便将我葬于那里，生前没能尽孝，愿死后常伴左右，再续前缘。”
　　谢因书心中一痛，忙宽慰道：“娘，您别这般说，即使咱成就佛家大道，也得百年之后不是。”
　　谢氏笑道：“娘知你心孝，但终有定数，切莫伤心，只记住我的话就可。”说完挥挥手，示意他出去了。
　　果然三日后，谢氏便缘尽而终、含笑长辞。如此，涂七娘也不顾胡彦江失踪之苦，遂也帮着陷入悲痛的谢因书、周氏夫妇，忙活起一干琐事。
　　又待三日灵满，谢因书就应母亲遗言，将棺椁送往大周山下葬。但这般以来，却不想也为涂七娘的后半生，寻得了最终的归处。正是：
　　缘生而尽皆是因果，
　　来去有归只为溯源。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