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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回 俞自谦魂还赤源岛 痴心女孤程痴寻郎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7-01 12:51:56      字数:15632

  话说,谢氏重逢孤僧瞎,顿将前尘往事放下,斩断宿缘、了却因果,数日后竟含笑长辞。而应其遗言,便将灵柩送往牟乳城东,三十余里外的大周山下葬。
  这大周山共生两峰,一为“下扯峰”,正是自谦那年夜宿山神庙之地,另一处比其高出不少,名唤“忽骤峰”,二峰相连,似天梯扶摇直上。若下扯峰为苍凉屹立,那忽骤逢则耸翠如画,远远望去,云雾缥缈形同幻境。
  而谢因书已是提前寻阴阳先生,看过风水、踩了茔地,正是忽骤峰腰一幽静之处。如此,待将棺木入土,那送葬之人,就欲歇上一会儿,然后再回牟乳城,倒是随行的涂七娘,因一时烦闷,便四下转悠起来。
  这般,当穿过苍松翠林,踏着草径而行,忽闻得有诵经之声传来,方记起此处有尼姑庵,遂就一路寻至。只见乃依山而建,俯瞰苍茫大海,虽不巍峨十分,却如一方守护。
  再抬眼打量,但看那山门古朴,上有书着“落心庵”的牌匾,两边则为一副对子,写的是:
  净土清幽心落万事空,
  如是来去迷津度归处。
  另周遭围墙斑驳、青竹耸立,极是幽雅清净之地,也令涂七娘顿然心悦,遂趴于门缝向里瞧去。便见院落中,石碑碣、琉璃塔、钟鼓楼,银杏、古藤、连理柏,再伴着经声,闻着香火味,更是添了佛门的灵光与庄严。
  又思着胡彦江不知所踪,既是有缘来此,何不进去上香跪拜一回。如此想过,正欲扣门,就打里面走出一位年老尼姑,生的是善目慈眉、风骨不凡。
  看到涂七娘稍是一愣,又念了句“阿弥陀佛”,便和颜悦色问道:“施主打哪里来?”
  涂七娘赶忙见礼,说道:“禀师太,俗女来自牟乳城,因家中长辈过世,今日长眠大周山,方四处转悠一下,不想竟是行至这里,打扰清修,还望原谅。”
  老尼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施主节哀,愿逝者得以安息,早登极乐。”
  涂七娘忙又还礼道:“多谢师太慈悲。”
  而看她颇有眼缘,老尼就笑问道:“贫尼法号圆果,施主如何称呼?”
  听得涂七娘报了名氏,圆果师太又问道:“涂施主可是想进去上香么?”
  涂七娘点头道:“俗女心中有诸多不解,望菩萨指点迷津,还请师太行个方便。”
  圆果师太慈祥一笑,遂道:“佛度众生,何须方便之说,只管跟贫尼来就是。”
  这般,待进得庵内,先是领其净过手,然后才带入大殿,供奉的正是,慈航普度的观自在菩萨。再上得香后,便又敲着木鱼,口中诵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倒奇怪的是,涂七娘一个从未烧香拜佛之人,此刻跪于那里,竟是望向菩萨一旁的右侍龙女,良久怔住。只觉着莫名的熟悉,竟情不自禁双目泛泪,偏又道不出何般心境,直等回过神来,这才向观音金身虔诚磕首,以望寻到胡彦江。
  如此,待再出了大殿,又捐过些许香火钱,涂七娘为怕谢因书等的太久,故也不敢多留,忙再次谢过,告了声就辞行欲去。
  却是圆果师太,见她仍神情凄然,便开解道:“涂施主,万般放下方得自在,切不可执迷其中,生了心忧。”
  涂七娘眼圈一红,再度落泪。故而,圆果师太遂又问道:“看你远非长辈离世那般简单,莫不是还有其它心结?”
  涂七娘一叹,索性将心事道出。而圆果师太闻后,便道:“如若寻人,贫尼早年倒是学过一点占卜之术,不知涂施主可要求证一回?”
  见其忙不迭地点头谢过,就打怀中掏出三枚铜钱,让她握于手中,思之所测、合掌摇晃,再掷地六次而成卦,配以卦爻、相问吉凶。
  谁知,偏是涂七娘照做后,连番掷出,那三枚铜钱,不是插于石缝而立,便是滚于草中依之不倒,皆不显正反两面。这般,等又往石桌前试过,却也只不在上,竟都跌落下去,且依旧如是,从而令圆果师太大惑不解。
  待又问过详情,不由得心里一慌,念了声“阿弥陀佛”,忙再拿起涂七娘的手掌端量,遂登时怔于那里。之后方点首笑道:“应劫有来皆因果,机缘而去乃归处。涂施主,恕贫尼无能为力,你也听一句劝,不如就此舍了吧。”
  而看其仍眼泪汪汪,片刻沉默,又宽解道:“虽说为人世别离,实乃福报所致,并非俗尘祸事,须想开些才好。”
  涂七娘心中无奈一叹,赶忙谢过,这等结果也已料到,只是实在不甘罢了。如此,等出了山门正欲离去,只见圆果师太稍是思量,又将她叫住。
  便闻其说道:“涂施主,贫尼冒昧一句,那牟乳城相距大周山也有些路程,为何要将你家长辈择此地而眠?”
  因涂七娘并不清楚,空清庵同落心庵的渊源,自己跟周氏只被谢因书告知,谢氏曾有遗言,为早登极乐,死后要寻一庵院附近下葬,再无别的甚么。
  但心里却认为,定是谢氏因出家所破戒律,想死后得以忏悔,才会留下那般遗言,故就叹了声道:“或许是我谢家婶子,也曾为方外之人吧。”
  圆果师太一愣,忙问道:“你说逝者俗姓谢,不知曾出家何地?”
  涂七娘也未多想,便道:“名唤空清庵,只是如今早已不存在了。”
  圆果师脱口道:“鹰嘴崖,空清庵?”
  涂七娘不禁讶异道:“师太也知晓鹰嘴崖?”
  圆果师太并未搭话,而是低头沉思后,竟口中轻喃道:“原来是那痴儿。”
  遂之,又看着涂七娘问道:“听涂施主之言,难道与鹰嘴崖也有渊源?”
  涂七娘苦笑点头,若非那时同胡彦江生了孽缘,又怎会落下今日的烦恼。遂而,圆果师太却疑问道:“可据贫尼所知,那鹰嘴崖,惟步、俞两姓之人,不知涂施主同那里,有何关系?”
  而涂七娘刚欲相告,不想,谢因书见其久未回去,就寻了过来。这般,当得知他为逝者之子,圆果师太便上下打量一番,心中暗道:“果然有些相似。”但再仔细一看,竟又一时怔于那里。
  也见她如此神情,谢因书顿然不解,遂寻思着,难不成是母亲出家为尼时的故交。而有心问过,又想到谢氏早年所犯的戒律,何苦再揭开那段不堪往事,且今已然辞世,另涂七娘还在场,故就忍住了。
  这般,看园果师太一时沉默不语,而涂七娘仍认为,谢因书并不知晓,谢氏早年出家之事,毕竟不甚光彩,故也未敢再多言。
  如此,待圆果师太缓过神来,念了声“阿弥陀佛”,就忙宽慰了谢因书几句。
  随后,却对涂七娘含笑道:“涂施主,世间之事皆为注定,便如今个,缘来你至、你去缘留,这一来一去,正乃因果。待他日相会之时,咱们再且详谈。”
  说着,双手合十又道:“两位好走,贫尼不送。”
  这般,涂七娘虽感疑惑,此地自己如何还会再来,但仍点首一笑,遂同谢因书还过礼,就辞行去了。只不知,等跟送葬之人,结伴下得忽骤峰后,那谢氏坟前,分明站着一位年长尼姑,正是刚才的圆果师太。
  便看其,凝着那堆黄土良久,而后说道:“你这痴儿,当初见你可怜,方好心收留身边,怎知日后,竟做下恁般荒唐之事。”
  说着一叹,又道:“罢了,为师知你择此而息之意,且念在还留下这等因果,就尘归尘、土归土,好生去吧。”遂也一声“阿弥陀佛”后,便离开了。
  如此这般,谢因书和周氏身陷丧母之痛,而涂七娘,又怀失夫之悲,令整个小院愁云层层、好不心酸。无法,静安只得暂将小胡涂接回家中,以方便照顾,暂不再表。
  却说,几十里外的鹰嘴崖,俞四也不好过。皆因自谦隐瞒身子不适,硬是顾着私塾育人授课,不想更令病情加重,一日竟晕倒空清庵。
  待找得俞儒诊断,说是心疾早生,乃久来抑郁所致,草药用过不少,无奈只不见好转。因俞清嫣产子,俞晃两口子往蓿威州去了,俞四就寻步晨相商后,让自谦家中将养,暂不往学堂教书,至于先生,再另想办法。
  偏谁知,虽是调养一段,但终不见半点效果,相反更是形、神俱损,以致下不得炕来。而看他一日不如一日,俞四岂能不心痛,想不到才这点年纪,竟先自己一步如此。
  故这日晚饭时,等伺候自谦稍是吃了点粥,又用过药后,遂坐于炕边与之相聊,便听其叹道:“傻小子,都已过去恁久的事了,为何总想不开,以致心病难愈。
  你若再有个好歹,倒让我如何对得住你爹娘,而今后孤零零的一人,守着咱们这个家,又该怎般过活,干脆也早些去了的好。”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而自谦心中一悲,想着自己倘果真短命,留下俞四孤人一个,那等光景可不是怎的,但却自我调侃道:“俞四伯,咱岂会这般短命,待养上一段便好了。况且,不给您养老送终,我哪里会急着去见阎王。”
  俞四含泪点头道:“小子,自己说的话可要作数,你俞四伯少时命薄,千万别再忍心丢下俺,老了还要受这孤苦。”
  自谦闻后更为酸楚,但仍是打趣道:“怎么会呢,咱家只俞四伯跟自谦了,这如此大的宅子,我可不舍得留于您一人住着,难不成还想给自己找了老伴么。”
  俞四破泣为笑道:“臭小子,都这副样子了,还不忘拿俞四伯逗乐。你知道就好,家中只剩咱两个了,否则我那日子还过的甚么劲,切要好生活着。”
  自谦点头笑道:“自谦记着便是,定会陪着俞四伯长命百岁的。”
  俞四听过,又眼圈泛红,却欣慰道:“好,想来那时,俺们自谦早已娶妻生子,俞四伯还像随着你爹娘一般,勤勤恳恳地顾着这个家。”
  自谦心中一阵苦涩,这般事情,此生注定成空了,自己又怎会有恁等好福气,但还是逗乐道:“俞四伯,依着咱家今时的状况,娶得起媳妇么?”
  俞四笑道:“怎就娶不起,你给俞四伯的银钱,咱都存着呢,便是娶上两个也够了。”
  遂又瞪着他道:“小子,可别跟咱打马虎眼,你那点心思俺清楚着呢,其他的都有商量,惟有这事不成。等病养好了,我就托人给你说媒去。”
  自谦好笑道:“俞四伯,既然咱家还有恁多闲钱,不如您也寻上一个,岂不更好。”
  俞四笑骂道:“少给俺贫嘴,倒学那臭瞎子一般,满口的瞎话。”
  随后又正色道:“你爹娘皆不在了,这事便我做主,你若不成家立业,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养育之恩,不然,泉下同你奶奶,又岂能心安。”
  而这一提俞老太和俞大户、郝氏,自谦顿生切肤刮骨之痛,不禁心口又绞疼起来。且自己的身子怎般状况,又岂会不知,不过挨着日子罢了。
  只是等去了之后,倒有何脸面见奶奶和爹娘。却是这会儿,为令俞四心宽,只得笑着应道:“那好,自谦全凭俞四伯做主。”
  也闻得这话,又见他今日精神,的确好上不少,俞四自是感到欢喜。但为怕其累着,就不敢过多打扰,嘱咐着睡上一会儿,遂出屋去了。
  倒留下自谦一人,忆着从前家中的热闹,再想着眼前,自己不知有无一日的光景,怎能不悲戚于怀。也如此胡思瞎想着,那身心本已虚弱不堪,又哪里经受得住,不觉便迷糊着睡了过去。
  却蒙眬中,趟湍湍“夜河”之水,穿幽幽“雨夼”之径,攀得魏巍“小西天”外,再一路跋涉,越过“七个顶”后,竟来至一谷,如同仙境。有赋为证:
  谷深而幽,土平地旷。但看去,芳草菲菲、暖香暗生。青子累累、鸟啭虫鸣。绿云修竹、柳荫匝地。
  又见泉滑山涧,淙淙而下,鱼偶起涟漪,雁匆留剪影。其声,澈性灵、清肺腑。
  行至深处,千年古刹,徬山而坐,庄严巍峨、香火缭绕。闻经声而明心,视佛台则见性。
  侧有石崮,合百十人之围,高数丈拔地而起,直嵌云空。颇似,大荒山上之遗迹,青梗峰下石头记。不刻凡间富贵事,缔结佛缘乃前尘。
  再看,云雾蒙蒙,柳烟丝丝。水无世俗之浊,竹无潇湘之泪,四遭群峰耸立、叠峦起伏,怪石磷峋、苍松虬劲。叹,天公之神斧,惊,自然之妙笔,泼得绝世水墨丹青。
  又观,落霞似火、水天一色,茅庵草舍、柴门竹篱,隐现其中。也闻暮鼓声声、木鱼沉沉、梵呗绕耳。
  更听瑶琴悠悠、缥缈旷远,有如天籁。奇呼,世外圣境!异呼,不得来去!实乃上清之地,如沐千古幻梦!
  这般,顿令自谦心旷神怡,故脚踏香径,只顾前行,但再往后看,已不见归途,遂就一时着慌。而待误打误撞,竟又来至一处草堂之外。
  于是忙喊道:“晚辈路过此地,上门叨扰,还请相见。”
  也这时,便有一阵笑声打里面传来,遂之飘然而出,一中一老两道人影,且那年长的口中说道:“你这小蛮牛,可算寻过来了,倒让咱们好等。”
  自谦一愣,却定睛瞧去,竟是孤僧瞎,只是不再那般腌臜,倒丰神迥异、气度不凡,更双眸清明,也不眼瞎,就欢喜上前道:“瞎伯伯,您老能看得着了?”
  孤僧瞎笑而说道:“咱双眼不见,但心中能观,又几时真的瞎过。”
  自谦嘿嘿一乐,遂又疑问道:“瞎伯伯,您怎会在这里,此处是何地?”
  孤僧瞎笑道:“来去皆由此处,自是归宿之地。”
  说着指向身边的中年人,又道:“何止我在,你再看这位是谁。”
  自谦抬眼打量,只见其,身着海青色衣袍,头顶又将发丝盘起,显得飘逸脱尘、温文儒雅。虽一副居士打扮,但仍一眼认出,正是胡彦江。
  遂忙施礼道:“学生见过胡先生。”
  胡彦江点首笑道:“既是来此,红尘俗事还提它作甚。”
  自谦登时心下不解,而后又疑惑道:“胡先生,您为何如此打扮?”
  胡彦江微微笑道:“本是世外客,误识槛内人,不过回归真我,又有何稀奇。”
  自谦为之惊道:“那我七姑姑和小胡涂呢,您便这般舍下不管么?”
  胡彦江双手合十,竟念了段偈语道:
  所见皆为虚相,最终各有归处。
  何必一晌贪欢,执迷尘缘不放。
  自谦稍一思量,遂讶异道:“如此岂不是说,我七姑姑也已知晓?”
  胡彦江含笑道:“如是因,如是果,自有相解之时,终存了断之日。”
  自谦无奈摇头,又看着孤僧瞎,有些懊悔道:“瞎伯伯,我实不该相告,启源街往清巷之事,否则,怎会让您跟胡先生凑于一处,这般,岂不是连累了我七姑姑和小胡涂么。”
  孤僧瞎同胡彦江相视一笑,方说道:“那咱们之间,又如何聚于此处了?”
  自谦就道:“适逢其时而已,有何奇怪。”
  孤僧瞎摇头一笑,说道:“机缘所至,天涯咫尺。时机未生,咫尺天涯。”
  自谦听后,正思忖着他言语何意,却又闻孤僧瞎叹道:“你嘴说起源,口吐往情,偏不自知,那九世宿债孽缘,皆是因你所生。”
  见他脸生愚情、目透痴神,便又对胡彦江笑道:“初别红尘,神智难启,看来只有送往那里了。”
  胡彦江颔首笑道:“也罢,了结这段因果,终可位归‘聚窟洲’,从此自在逍遥,一干前尘过往,再与咱们无干。”
  言毕,二人哈哈一笑,遂夹带着自谦,也不理其怎般惊慌,就飘然而去。如此,待越丘渡海、一路西行,不时便来至一岛。但见:
  三万淼淼水烟,茫茫九千赤地。
  云雾苍苍迷离,幻幻虚无之境。
  而等自谦缓过心神,茫然目观四遭,竟似有熟识之感。但再看,已不见了孤僧瞎和胡彦江,就难免有些着慌,可任如何喊叫,终不闻回声,无奈只得拾步仗胆前行。
  也待东跌西撞,终来至一空旷之处,因一时饥渴难忍,遂瘫坐在地歇息起来。而正寻思着,哪里能饱餐一顿,便见不远处有两名女子,于草地采花扑蝶的嬉闹。
  这般,就为之心喜,赶忙走了过去。但看那二女,一个黄色衫裙,半尘不染、秀婉脱俗;一个身着青衣,仙袂飘飘、清灵空幽,分明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再低头瞧着自己,浑身污秽点点,便不由得自惭形秽,偏此时饥肠咕噜,也顾不得体面,惟冒然上前作揖道:“两位仙子姐姐,凡夫打鹰嘴崖而来,不知为何误入宝地,能否赐点饮食,以好果腹。”
  不想,那青衣仙子灵目一抬,又盯着他满面的疤痕稍是一愣,遂就檀口啐道:“原来是你这人畜不分的蠢物,哪个是你姐姐,休得胡叫。”
  几句话,也顿时呵斥得自谦,讪讪着不明所以,但再偷着瞥眼看去,竟似是面熟。又等仔细一思量,好像梦见过,她曾同离世的奶奶一处,便不禁大惊,有心相问,偏是忐忑垂首不敢开言。
  倒是那黄衣仙子,盈盈笑道:“因情妹妹,且不说大帔洞前,你曾戏耍过他,也好歹历劫于一门之中,那姐弟情意岂能枉生了。”
  因情仙子冷哼道:“念痴姐姐,不过些俗尘虚假罢了,谈何情意。若不是他做下那等丑事,怎会害得紫凝妹妹,十世轮回方得归位,早知如此,实该将这蠢物投入弱水。”
  念痴仙子好笑道:“他受天地孕育,自是无所顾忌。再者,仙姑不是也说过么,一干因果皆乃前定,方才赤源岛出异牛兽。”
  却听得“异牛兽”三字,自谦猛地抬头瞪着二女,而看其这般神情,那念痴仙子又笑道:“可是想起来了么?”
  但自谦怔怔点首,而后又茫然摇头,只抓不住甚么,倒是再瞧着她,也觉着有些眼熟,却稍是寻思过,竟与丛凤儿有几分相像。
  并见其性子柔顺,不似青衣仙子那般泼辣,于是就壮胆问道:“这位仙子,敢问此地是哪里,我该如何回去?”
  而未待念痴仙子开言,因情仙子遂冷笑道:“你怕是想早些回去等死投胎,好跟我紫凝妹妹以成好事吧,本仙子偏是不允,非要打破这天地因果不可。”
  念痴仙子无奈道:“他不过一缕神魂至此,你若扣着不放,必遭天地所谴,那时仙姑也帮不了你。”
  看她一旁赌气不语,便也不再理会,又对自谦说道:“这里是赤源岛,难道你半点不记得么?”
  自谦稍许沉思,就道:“好像梦中来过此地,也曾见过亦牛亦兽之物,虽说略有熟悉,但只想不起来。”
  因情仙子便讥讽道:“果然是头蠢物。”
  念痴仙子摇头一笑,随后又问自谦道:“那何人将你带至这里?”
  自谦回道:“是我瞎伯伯和胡先生,也不知哪里去了。”
  因情仙子闻过,登时气道:“原来是聚窟洲那两个东西送来的,倒也好打算。”
  念痴仙子就笑道:“他们了结这段因果,如此便四方自在,已陪伴九世,早巴不得了。”
  但因情仙子仍不忿道:“算那两个东西走运,竟无需十世相陪。”
  遂又思量着道:“不如咱们将他交由仙姑处置吧,省得在这里碍眼。”
  念痴仙子却道:“你以为仙姑会不知今日之事么,况且九世贱命已结,此回终得他自己悟彻,否则来生福报受损,岂不是也连累了紫凝妹妹。”
  因情仙子嘟嘴道:“还真是麻烦,那就随他去吧。”
  说过流眸一转,又笑道:“不然咱们去求仙姑,也将紫凝妹妹接来,大帔洞中热闹一番。”
  念痴仙子笑道:“紫凝妹妹且需些时日呢,你倒这般急着作甚。”
  因情仙子却不以为意道:“不过故地重游一回,也不将那因果相告,有何不可。”
  而自谦不解所说,又被冷落一旁,不免有些尴尬。但此时也放开不少,不再那般生怯,便对念痴仙子笑道:“只觉得仙子,同我一位故人很是相像,敢问可是认识,蓿威州的丛凤儿姑娘么?”
  念痴仙子一怔,却待掐指算过,不由苦笑。而见此,因情仙子就问道:“这蠢物说的,可是你妹妹赤霞?”
  念痴仙子默然点头,良久方叹道:“前尘纠缠不清,今世痴心苦等,只不知他生,又将陪着怎般胡闹。”
  因情仙子遂瞪了自谦一眼,气道:“都是被你这头畜生害的,倒有脸来问。”
  自谦缩了缩脑袋,也敢不着恼,但仍惦记着,俞老太离世后所做之梦。既然她能同奶奶在一起,必然也知晓,爹娘和步师爷如今怎样了。
  于是便讨好笑道:“这位仙子,我曾梦到过,你与我奶奶一处,敢问她老人家和我爹娘,还有步叔叔今时可好?”
  谁知,因情仙子听后更是恼火,若不是其贱命之说,连累无辜,又岂能如此。但再看着他这副样子,还在挂念着逝去的至亲,总算有些情意。
  如此,便情绪缓,却仍没好气道:“皆已投生去了,还是顾着你自己吧。”
  自谦遂之恍然,难怪再未梦到奶奶她们,敢情已入了轮回,也就宽怀不少。这时,又闻念痴仙子说道:“生于天地之间,万般皆有造化,你只从心所欲便好。”
  而不待自谦撘言,因情仙子就道:“姐姐无须再搭理他,咱们出来已久,该回去了。”
  偏又瞧其那般无助之相,再念着点俗世的香火情,终究心有不忍,便又指引道:“由此向西而行,渴饮弱河水,饥食怀梦草,能否彻悟,只凭你了。”说着,遂同念痴仙子飘然远去。
  这般,自谦虽说不明,但也只能依言前行。而又不知走了多久,果然来至赤源岛一处尽头,只见茫茫大水狂澜,遥遥浩荡险恶,心想,大概此处就是弱河水了。
  如此,虽说早已渴的难忍,却等踉跄着前去,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下得岸边,正欢喜的掬水欲饮,不想,伸手竟无半点水珠捧起,便为之一愣,
  待又试过一回,仍是这般,就顿时记起,弱水鹅毛不飘,芦花沉底的传闻,自也大失所望。而正欲放弃另寻它法,遂又想起因情仙子之言。
  既是交代渴饮弱水,便必然能喝,故就再次试过,如此一连十回,方送于口中。初尝其味,苦涩难耐,后又觉之,甘醇不已,这才解了口舌之干。
  谁知,等再回到岸后,竟感心胸有堵,急需发泄一番,便禁不住狂奔起来。偏此般滋味,又十分熟悉,一时各种记忆充斥脑海,令他头疼欲裂,更是嚎叫不断、疯跑不止。
  这般,直至又来到一处,方才累瘫于地。再观,乃一悬崖之下,抬眼不知其高,惟见嵌入云端,倒是底部一青石上,书有几个大字。乃是:
  日缩于地,昼生芽叶。
  两不相见,故曰怀梦。
  自谦思量稍许,口中自语道:“想必此处,便是怀梦草生长之地了。”说着站起,又茫然看向四周,却未发现一点芳草的痕迹。
  再待仰首,已然繁星点点、月映悬崖。也正自纳闷,竟不多时,但见那崖上,有密密麻麻,宛若香蒲的长尖芽叶,破石缝而出,片片如血、萋萋丛生。
  如此,遂惊喜非常,有因情仙子所告,此乃果腹之物,就也顾不得恁多,便艰难攀崖而上。这般,等几回欲要跌落,皆是化险为夷后,终于狼吐虎咽、饱食一顿,虽不知其味,倒也顿然心明目清,却不想,随后竟又怔在那里。
  原来恍惚间,眼中所看,乃天动地摇,且有一异牛怪兽,横空出世、哀嚎不绝,疯野狂奔于赤源岛。又见一紫衣仙子,呵护其旁,日取弱河水而饮之,夜采怀梦草以喂食,终是脱兽胎、化男体,二者渐生情意,以致逾越雷池。
  如此,遂目生凄楚、怀满苍凉。再看得一洞府幻境,紫衣仙子被囚,那异牛兽前往求情,愿追随下凡、历劫应罪,并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之言,更是红泪顿涌、口喷鲜血,分明所见,乃是他和静安。
  方知陈缘往情,竟起源于此,才明身边所生诸般之事,皆受自己所累,就悲痛难止,忍不住凄历嚎叫,更致那怀梦崖轰然倒塌。而自谦站立不住,便“呀”的一声,也遂之跌落下去。
  这般,待睁眼再瞧,仍躺于屋内炕上,不过黄粱一梦而已。如此,等缓过心神,再细想那幻境,虽说不是甚清,但九世贱命,换一世夫妻之言,倒仍是记得,又岂能不悲喜交加、泪撒枕畔。
  如何会料到,打小所听之传说,竟因自己所起,只为能与静安做一世夫妻,却连要九世贱命。再思着,下生以来的诸多事情,桩桩就说的通了。
  又思着,不仅累及亲朋,便连整个鹰嘴崖也光景不再,皆为他一己之私所致,怎能不愧疚自责。而这般一宿心痛,再等到次早,那病情更是加重,眼瞅着拖延日子罢了。
  且说,转眼已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自谦这般境况,人陷弥留之际,而远在蓿威州的某处宅子中,那院落里,倒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原来,自打俞清嫣产子后,江虎子是日夜眉开眼笑、喜不自胜,并连番宴请宾朋。那得意劲儿,丝毫不比金榜题名时,差得了多少,更将爹娘及岳父岳母,皆是书信喊了去,以来共同庆贺。
  不但喜得贵子,今日又逢中秋之夜,怎能不好生聚上一通。故此,丛凤儿、步正升、郗纷红、俞可庆、步婉霞、郝歌、方媛、郝洁、乔为,皆也被悉数请到。
  就是成婚不久的王一飞、俞鸿菲小两口,也于家宴后赶了过来,再凑上一回热闹。又有忠义堂的兄弟,如肖辉、龙波等人,一时亲朋满座、好不快活。
  而步婉霞的母亲黄氏,从到了蓿威州,人生地不熟的,怎不感到无聊,当被女婿俞可庆告知,俞晃、袁氏两口子也来了后,岂能不想前往叙上一回,恰好趁着这个机会,便也随着去了。
  另江远、迟兰丫夫妇,又同鹰嘴崖渊源颇深,而待引见后,哪里有生分之感。如此,几位老人遂被江虎子,单独于北房安排了一桌,欢喜的聚在一处。
  却等几杯酒下肚,俞晃不免话更多了,知道江远、迟兰丫同俞大户家中的情分,少不得就提起自谦。说打回村之后,常带一脸病态,并消瘦的厉害,只怕不是甚么好事。
  这般,自是令江远、迟兰丫担忧不已,便也说起了,曾养病赤心会之事。而黄氏和袁氏,终为乡野的妇道人家,此时又免不得,将其所遭逢的诸多变故,再次絮叨过,而几人如何不一番叹息。
  因知晓各家子女同他的情意,俞晃随后就嘱咐着,或许自谦的病情,也没想象那般严重,还是瞒着小辈们为好。况且,山高路远也帮不上忙,无非添了心堵而已。
  不想,偏是丛凤儿,欲往北房瞧一下俞清嫣和孩子,竟无意将这番话听得正着,遂久久怔于那里,一时好不心酸。也方才知晓,原来步正升、俞可庆几个所相告的,不知自谦音讯之言,皆为诳语。
  当又寻思着,定是自谦为怕耽误自己,才故意嘱托几人的,那眼泪便顿然决堤。再想其有病在身,如今于乡下孤苦过活,更是疼惜不止,哪里还有心情待下去,就宴席未散,遂托辞去了。
  谁知回到家后,待一夜思量难眠,次早竟收拾妥当,又往码头交代了丛宗林,称自己要往皎青州一趟,货栈暂由他打理几日,之后却是乘船,往牟乳县而去。
  那心里已是打定主意,任何人皆可置自谦不顾,唯独她不行。这份情意,有时便连自己都道不清因由,只觉着很久似的,偏不知来于何处。
  眼前唯想,无论如何,也要将自谦带回蓿威州,至死守在身边。哪怕一辈子眷属难成,没名没分地相伴一处,也决不允其余生无所依靠。
  而如此以来,对于一名,从未出过远门的大家小姐来说,虽常年做着码头生意,但实属初次乘船,那海上漂泊的滋味,就可以想象了。这般,等到了赤心湾,早已疲惫不堪。
  此时已临近午夜,即使丛凤儿知道江虎子家中有客栈于码头,也无意去寻,只随便找了一处住下。再待次日醒来盥洗过后,想着同自谦相别两载之久,终可再见,那心情岂是一般可比。
  故此,便连早饭都未用,忙让掌柜的帮忙雇来马车,遂匆匆去了。而一路,逢着荒凉之地,身为一个女儿家,且孤零一人,这心里又岂能不怕。
  好在主持家族生意已久,那份处事冷静之态,自不是虚来的。也幸亏车夫乃憨厚之人,并未怀有半点歹意,便如此,等赶至鹰嘴崖,已然晌午时分了。
  再待提着行囊寻到住处,当端量着眼前高大的宅子,丛凤儿不由得潸然泪下。想着自谦也曾家境不错,偏偏沦落这般,心里怎能好受,更不禁慌乱了几分,不知一会儿,该如何面对想念已久之人,遂为之情怯。
  如此,等缓了心绪,上前叩开大门,当看到出来的俞四后,便顿时愣住。只因从未听自谦提起过,还以为是寻错了地方,就忙屈膝施礼,道了个万福。
  而后才道:“敢问老伯,这里可是俞自谦的家么?”
  因常处乡野,俞四何时见过,像她这般穿着打扮的女儿家,一看便知身份尊贵。且那相貌,哪怕比起静安,也丝毫不逊半分。
  待回过神后,因不明情况,惟有反问道:“姑娘,你是打哪里来的?”
  丛凤儿盈盈浅笑道:“老伯,我是打蓿威州来的。”
  也闻得这话,俞四顿记起,是自谦那年回来,给自己银钱时,所提到过的女子,遂欢喜道:“你就是那位丛姑娘吧?”
  丛凤儿讶异道:“老伯您知道我?”
  俞四笑道:“自谦曾提起过你,俺当然知晓。怎么,只你一人来的?”
  见其含笑点头,又忍不住心疼道:“你这孩子倒也胆大,恁远的路途,一个女儿家倘是有何闪失,那可怎好。”说着,忙将行囊拿过,给引进门去。
  而这会儿的丛凤儿,一颗心方才落下,其实她何尝不后怕,也幸得平安抵达。并看得出俞四的担忧,实是发自肺腑,忙报以感激的笑了笑。
  遂而问道:“老伯,我俞大哥呢?”
  便看俞四顿然止步那里,等沉默一时,已然老泪纵横。而丛凤儿一怔,再想着自谦生病之事,登时就慌了心神,唯怕生了不祥之事。
  忙又急声问道:“可是我俞大哥出了何事?”
  俞四抹了一把眼泪,酸楚着叹道:“孩子,你跟我来便知道了。”
  如此,当丛凤儿怀揣慌乱之心,随着来至西耳房,见到自谦脸色铁青,双眼半合、形如枯槁的躺于炕上时,竟险些站立不稳,遂也泣声而出。只认为他境况不好,但哪里想过会是这副田地。
  就踉跄着上前,拉着那骨瘦如柴的手,喊道:“俞大哥,我是凤儿,来看你了。”可连叫几声,终无半点反应,遂趴于身上呜咽不止。
  也令俞四鼻子直个发酸,便劝道:“孩子,你别太伤心,终归见着一面不是,若再晚几日,只怕连人也看不到了。”
  好是一会儿,丛凤儿方含泪抬首,苦声问道:“怎就成了这般样子,可是寻过郎中么?”
  俞四叹道:“只怪这孩子命薄,自打他爹娘接连离世,便一直抑郁愧疚。郎中说是心疾已久所致,眼前来看,怕是撑不过几日了。”
  丛凤儿听后泪倾如雨,遂摇头凄楚道:“不,我不信,俞大哥这等情意之人,怎会如此短命。”
  遂又拉着俞四哀求道:“老伯,您帮着收拾一下,我这便带他回蓿威州去,那里有西洋医生,定能治愈的。”
  俞四无奈道:“傻孩子,你看他这般样子,如何能撑得去蓿威州。况且几日前,又打牟乳城寻来郎中瞧过,只让准备后事。”说着也落下泪来。
  丛凤儿心如刀绞,岂会不知,依着自谦眼下的状况,不过是自己的臆想罢了,但又实是不甘,就摇着他的胳臂,哀声道:“俞大哥,凤儿好不容易打蓿威州赶来,你怎可忍心不看一眼,我求你说句话好么。”
  倒如此哭诉一时,自谦竟果真抬眼迷离的瞧着她,只是却似见到陌生人一般,并不认得。而丛凤儿也遂之心碎,惟拿起那枯瘦的手,轻轻抚于自己的脸颊,强颜笑着与其相对。
  且惹得俞四叹声道:“昨个还稍许清醒,谁想一夜起来,竟连我也不认得了。”
  便这般,等自谦又神志不清地将眼半合,而看着丛凤儿那副可怜的模样,俞四如何心忍。忙打得水来,让她盥洗一回,又劝慰去歇上一会儿,再得知还未用饭,就也特意给做了一点。
  但其哪里吃得进去,在俞四好说歹说下,才稍是用了点粥,便忙又守在自谦跟前。而因一路舟车劳顿,再经得此番伤感,那身心已是疲惫至极,竟不觉趴于身边睡了过去。
  而俞四见后,是无尽惋惜,不明如此痴情的女儿家,自谦怎就不曾上心,难道这世间除了静安,便无一人入得眼中。遂暗自一声叹息,将门轻轻掩上去了。
  岂知,此时的丛凤儿,迷蒙中,竟有一黄衣女子来至跟前,正是自谦所梦到过的念痴仙子,并对她疼惜道:“你这丫头倒是何苦,几世心痴还不够么,却要胡闹到甚时,怎就度不过虚妄情劫呢。”
  而看其与自己甚为相像,丛凤儿虽有疑惑,但也好感顿生,便笑道:“这位姐姐,你认识我么?”
  念痴仙子叹道:“昆仑山下有人家,瑶池岸畔得机缘,咱们姐妹寻大道千载,你说我认不认得。”
  丛凤儿一愣,遂而好笑道:“这位姐姐,你莫不是认错人了,我名唤丛凤儿,家住蓿威州,上只有一兄长,可不曾求过甚么大道。”
  念痴仙子摇头一笑,宠溺道:“那东海蓿威州,不过凡俗之地,岂能同咱们西海凤麟洲,上界仙境相比。你当早些彻悟才是,莫再陷入痴幻而不醒。”
  也一番话,听的丛凤儿是满头雾水,只理不清个所以然,索性就不再多想,遂又问道:“这位姐姐,你刚才说我情劫难度,不知此话怎讲?”
  念痴仙子无奈道:“前尘大帔洞外,你等随着那异牛兽寻乐,倒是快活的紧,谁想竟也被累及这般。”
  说着一叹,又道:“可人家历劫皆有醒悟,从而以得归宿,你却倒好,偏一味纠缠苦等,只不知放下。”
  丛凤儿闻过,遂蛾眉深锁,而苦思过后,便道:“敢问姐姐,你是说我跟俞大哥么?”
  念痴仙子嗔了她一眼,就道:“情不尽,缘难断,妄自痴守,空怀其梦,你心中还有别人么?”
  丛凤儿不禁苦涩道:“我何尝不知俞大哥心有所属,只怀弱水一瓢,难以将我容下,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能怎样。此般执念,便像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难以相忘,这辈子唯他不二。”
  念痴仙子怜惜道:“那你可曾想过,倘若如此下去,难不成要余生孤零么?”
  丛凤儿盈盈笑道:“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只要有俞大哥相住心中,谁又能说我孤零呢?”
  念痴仙子摇头一叹,因果宿债终究前定,机缘不到,相说再多也属枉然,便一段偈语道出口来:
  痴感动天地,终换三日情。
  本无贤妻命,偏生孝妇心。
  之后又告诫道:“你切记着,遇静而止,随影即行,休再执念了。”
  而丛凤儿听后,遂觉此女定非凡人,猛地再想起自谦生病之事,正欲询问可有治愈之法,却见已是飘然去了,就一急也醒了过来,方知乃是一梦。
  茫然再看,竟是趴在自谦身边,此时斜阳西归,余晖打轩窗透射进来,洒在二人身上。而又瞥眼见其,怔怔瞅着自己,只以为是清醒了神志。
  遂起身欢喜道:“俞大哥,你认出我了是么?”
  但自谦仍不语半句,瞧了她一会儿,只双眼迷离的眨巴几下,又似合非合地闭上了。这般,也顿令丛凤儿琼鼻一酸,心中苦涩难耐,禁不住再度泪落。
  这时,俞四端了碗稀粥走进来,看其如此,便劝道:“孩子,你也别硬守着,仔细坏了身子,不然俺们的罪过可就大了。我已煮好了饭,快去北房用点吧。”
  丛凤儿强颜笑道:“没事的老伯,能这般守在俞大哥身边,是我的福气。”
  俞四叹道:“能得你如此情意,当是这傻小子的修积才对,只可惜无福消受。”说着便要与自谦喂食。
  丛凤儿不由苦笑,忙将碗接过,说道:“老伯,还是让我来吧。”
  俞四欣慰道:“难为你了孩子,若不嫌弃,就随这小子,喊一声俞四伯吧。”
  丛凤儿娇靥一红,便叫道:“俞四伯。”
  俞四“嗳”的应了一声后,竟是眼圈泛泪,就忙将头别过擦拭。而此时的自谦,哪里吃的下去甚么东西,只吮了点丛凤儿用汤匙喂食的粥水,再任其如何哄着,也不张口了。
  俞四遂没柰何道:“算了孩子,几日来都是这般,倘若命数注定,便非人力所能了。”
  如此,又令丛凤儿一阵酸楚,却又不知怎般是好,惟深深凝着自谦,黯然垂泪不语。也让俞四好不心疼,一位大家小姐不顾路程遥远寻上门来,偏逢着一个没福气的痴儿,待暗自可惜一回,便硬劝着往北房用饭去了。
  这般,再等到掌灯时分,当俞四将客房里外收拾干净,又拿出新的被褥一一铺好,方将丛凤儿领了过去,并歉意道:“孩子,乡下地方你别嫌弃,今晚就委屈你凑合一宿吧。”
  丛凤儿忙道:“俞四伯,凤儿没恁般金贵,有何可委屈的。倒是我冒昧登门,给您添了麻烦。”
  俞四顿生惭愧,遂苦笑着摆了摆手,却是丛凤儿犹豫着又道:“俞四伯,凤儿想同您商量一下,能否让我住在俞大哥那屋里?”
  俞四一愣,遂而不解道:“孩子,你,你便不怕……”
  丛凤儿淡然一笑,又凝重道:“俞四伯,既然上天给了我这等机会,能陪俞大哥走完最后一程,那凤儿何忍离开半步。对我来说,每时每刻,都无比珍贵,岂容糟践半分。”
  但俞四却劝道:“孩子,俞四伯看的出,你是个好女儿家,可日后终有成婚之时,当考虑名节才是。”
  丛凤儿心中顿然酸涩,只怕这辈子,也无出嫁那日了,既是如此,何不趁今夜,便当入了一回洞房。于是就坚定道:“俞四伯,您别为我担心,凤儿自是思量的清楚。”
  便这般,待俞四无奈地将被褥卷起,与之送到西耳房,又收拾一番去了,丛凤儿遂就深深凝着,昏睡的自谦许久,再不肯挪眼半分。
  而后,柔荑轻展,温柔抚摸着,那布满疤痕的凹陷脸颊,竟是娇靥羞红,像极了出嫁的新娘。如此,自又熄灯上炕,躺于他的身边。
  此刻,望着窗外的朗月,紧紧依偎着久别的挚爱,也不免悲喜于怀,如何有半点睡意。只沐入在这来之不易,且仅存的一点时光里,惟怕闭眼再醒来,已是阴阳两断。
  并听其说道:“俞大哥,这般便清净了,所有世俗纷扰,皆与咱们无关。放下尘间虚妄,如此相伴一处,哪怕是陪你长眠而去,凤儿也知足了。”
  遂幽声叹了口气,又道:“可你知道么,这番情意似是与生俱来一般,想是,我之所以能安然长大,皆是因为要等你的出现吧。
  只不知道,是俞大哥来的迟了,还是凤儿寻的晚了,奈何,君意奴难属,侬痴郎不待,终究住不进你的心去。”而这般言语着,又忍不住嘤嘤啜泣。
  如此一会儿,方道:“世人皆传轮回之言,但凤儿却不敢祈盼,只因俞大哥心怀弱水,纵有来生,怕也无法与我分得一瓢。
  倘若果真那般,倒不如像此时同眠一处,就算无夫妻名实,可你未娶、我未嫁,终是有了个一夜的情分。”说完,将自谦搂得更是紧了。
  只是任凭她,如何情深意浓,实架不住心累体乏。当沐着透窗而入,清绝似水的月光,不觉陷入困意,娇躯蜷缩着,偎在身边睡了过去。
  这般,再等次早醒来,惺忪睁开瑶目,竟以为是在蓿威州的家中。而待抬眼瞧见自谦,出神地看着自己,方才记起昨夜之事,且还蜷于其怀里,不禁双颊晕红、有些羞臊。
  但又记起,已认不出她来,便也好受不少,可没曾想,却被其问道:“凤儿,你何时来的鹰嘴崖?”
  丛凤儿一怔,遂起身拉着他,惊喜道:“俞大哥,你认出我了是么?”而再想起刚才的一幕,忙又将手松开,羞答答地不知所措,只垂眸摆弄着衣襟。
  见她如此模样,自谦不禁嘴角微扬,调侃道:“这会儿倒知害羞了,与我同睡一处,怎就没想过。”
  丛凤儿娇嗔道:“俞大哥你好讨厌,早是醒了,也不知喊我起来。”
  自谦笑道:“见你睡得那般香甜,俞大哥哪里舍得。”
  丛凤儿听后,更是羞得连玉颈都晕红一片,低眉垂眸的只不知怎般撘言。直待自谦问过因由,才又记起眼前的境况,方哀怨地将事情来龙道出。
  而自谦闻过岂不动容,想着她痴情一片,注定被自己辜负,又怎能不愧疚于心,便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有你来送俞大哥最后一程,是我的福气,只是苦了咱们凤儿。”
  丛凤儿瑶目一红,含泪道:“我不允你这般说,等好上一些,凤儿就带俞大哥回蓿威州去,定能将病治愈的。那时有我守在身边,绝不再让你一人孤零了。”
  自谦顿然苦涩,自己的身子如何岂会不知,无非这几日罢了。但看着丛凤儿那可怜的模样,又怎忍令其伤心,故而就笑道:“好,俞大哥听凤儿的便是,随你回蓿威州去,以后再也不离开了。”
  丛凤儿“嗯”的一声,郑重点头,遂而欢喜下炕,却也不与自己梳妆,而是忙去端了水来,为自谦洗手净面,竟像一个初婚的妻子,一早在伺候着她的相公,起床更衣。
  如此,等俞四前来送饭,见自谦神志清醒,且好上不少,后又食了小半碗肉粥,自是十分欢喜。遂也一扫数日的低落,只以为病情得到转机。
  并有了丛凤儿的陪伴,自谦整个前午,都精神许多,且与其久别重逢,又于此般境况下,更是异常珍惜,两人之间的情分,少不得同她有说有笑。而若不是俞四亲眼所见,倒以为是回光返照呢。
  而是日虽为寒露,但午间仍有些炎热,于是待用过饭后,丛凤儿就去烧来热水,欲为自谦擦洗身子,以便舒服一些。也本以为,会因男女有别遭到婉拒,谁知竟十分配合,如此却令她自己羞涩起来。
  倒哪里知道,不过是自谦觉着,一个将死之人,何必那般迂腐,况且面对这等深情厚爱,也该于所剩之日,为其尽自己最后的心意。
  另又依稀记得,那日所做的梦境,只怕两人之间,也存有前尘宿缘。既是这般,还是趁机了断为好,何苦再让她,余生陷入因果而难结。
  如此,因俞四日常照料的体贴,自谦哪怕炕上躺的久了,身子也无褥疮。只是脱得衣后,当看着那瘦骨嶙峋,又遍体的疤痕,让丛凤儿良久怔住,心疼得瑶目晶莹。
  自谦便笑道:“是在狱中留下的,宗武大哥该说过吧。”
  遂叹了口气,又道:“早知这般,还不如那时一了百了的干净,也省得连累无辜了。”
  而丛凤儿只埋首含泪,一心为他擦拭着身子,早已陷入凝噎之态。见此,自谦忙宽慰道:“都已过去的事了,你何须如此感伤,好歹我不是也赚了几年活头么。”
  看其仍黯然不语,就又打趣道:“你是不知,那时于皎青州,宗武大哥常讲,要将自家妹子说和与我,若早晓得这般品貌,该答应了便是。”
  丛凤儿手上一顿,遂趴于他的怀中,轻轻抚着,那满是疤痕的胸膛,淌着泪道:“就算俞大哥为戏言,但凤儿今日也记下了,到时可容不得你抵赖。”
  自谦一愣,又苦笑道:“但你也要答应俞大哥,若我命短福薄——”
  却未等说下去,便见丛凤儿遂将纤手伸出,一把捂住他的嘴,并正色道:“绝不会有那日,俞大哥若敢舍我而去,凤儿就能在蓿威州,赚上一座贞节牌坊。今后,生为人妇、死亦鬼妻。”
  自谦闻后,心中一阵叹息,面对如此深情,岂能不为之所动。奈何因缘前定,又不知怎般相告,惟有点头答应,宽得她一时的心怀。
  且有意让丛凤儿,为自己换上了那套,于皎青州时定制的新式衣装,戏称这才像个新郎官。其实却暗自悲苦,想不到当初所做的一件服饰,从未有机会穿过不说,竟成了提前备好的寿衣,果然一切早是注定。
  而看着,穿在自谦瘦弱的身躯上,显得宽松无比的衣裤,丛凤儿心里何尝不酸苦。偏又为了讨他欢喜,也将自己来前所带的一件,滚着花边的白色袄裙着身,并略是梳妆打扮了一番,笑言这般两人方才相配。
  便如此,等又安然过了两日,自谦同丛凤儿虽无夫妻名分,但朝夕相伴,实如眷属无二。若用琴瑟鸣和、举案齐眉诸词儿来形容,倒也不以为过。
  同时俞四看在眼中,又如何不欣慰。却正当同丛凤儿,皆认为自谦的病情有了好转,沉浸在这份喜悦中时,没想到是夜掌灯不久,竟又失了神志。
  更似悲似喜、且哭且笑,甚么“好了,去了”的,是满口胡话。并时而认人,时而又不认得,随后就陷入昏迷,眼瞅着是不行了。
  再当喊得俞儒看后,只一声长叹,便无奈地摇头去了。而俞四和丛凤儿这才知道,两日以来不过是回光返照,诳了二人一番,遂又陷入悲痛,惟守在自谦身边,半步不肯离开。正是:
  贪求妄念总因痴,
  终究幻梦有醒时。
  欲知后事端详,且见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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