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回 结中结离别复离别 应罪儿当归鹰嘴崖
作品名称:弱水铭 作者:步俞 发布时间:2024-06-28 06:38:39 字数:17496
话说,静安于玲儿屋中,先是因那两阕“钗头凤”词,而乱了心神,后又打她口中得知,甄子健左掌心无纹络之言,便更断定了自谦的身份,再忆起过往旧事,遂如失了魂般,是痛不欲生。
许久,只听其苦声笑道:“步静安呀步静安,你真是傻的可以,甚么甄子健,分明就是真自谦。”说着,痴了一般往外院去了。
且此时,林氏闻得外孙女的哭声,也打北房出来,等被玲儿茫然的将事情告知后,遂暗呼一声“糟糕”,便慌忙拉着她匆匆跟去。
而这会儿的静安,当面对着已人去屋空的南房,如何不悔恨交加,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惟怔怔坐于墙角的床上,多年之后,重又感受着自谦曾睡过之处,斑斑泪水滚滚落下。
再想着初次乘他车时,当面对久别的自己,到底是怎般心情,才将那一声“太太”喊出了口。后来又被雇家中,像下人一般,守着主仆有别的规矩,更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遂而惨然一笑,就道:“俞自谦呀俞自谦,你何至卑微的,为我如此不顾身份,偏还连最后忏悔的机会,都不留与步静安一个。”
后又直勾勾看着走进屋子的林氏,凄楚道:“娘,这只怕您也早知道了吧。”
林氏一声叹息,便道:“傻孩子,你若这般,怎能对得起自谦的一片苦心。就此打住吧,只当做了个梦,梦醒了,咱们还得安稳过日子。”
静安冷笑道:“安稳,说得倒轻松,此生终究是步静安有负俞自谦,娘让我怎般安稳,用余生在怅恨中度日么?”
林氏不禁气道:“那你想怎样,已为人妇、人母,难不成还要去做一些失节之事么?只因这多人皆知道你的性子,方才一直瞒着,倘为此有个好歹,也让俺们用后半生,来为你忏悔么?”
静安不由嘲笑道:“娘应是担心女儿,哪怕沿街乞讨,也要跟个落魄之人去相守一处,才会瞒着的吧。若是我俞伯伯、伯娘并未过世,您还会如此么?”
林氏顿然委屈道:“你把娘想成甚么人了,难道我便不疼自谦么。你俩是我一同奶大的孩子,又岂忍心他孤苦伶仃的流浪在外。”
静安哭道:“那为何还要故意相瞒,硬是拆散了我俩?”
也闻得母女之间此番言语,一旁的玲儿登时心头大惊。想不到所谓的甄子健,竟有这般来历,但为怕再听去甚么不该听之话,就忙抱着孩子出了屋子。
如此,只见林氏无奈道:“还记得你爹临终之言么,便当是命中注定吧。不然依着他对自谦的喜爱,怎会不想你俩在一起,却偏要逼着咱们离开鹰嘴崖,终生不得再回。”
看静安垂泪不语,遂又自责道:“娘知道你恨我,可那时每当想起你爹去世前,诸多莫名的话,竟生怕咱们沾惹到自谦,我便觉着头皮发麻。
再想起他身世不明,无端来到鹰嘴崖,次日你又降生,而未至一年,你俞伯伯家的小姐姐竟突然夭折,之后虽然日子过的安生,可村里随着也多起了祸事。
不但有百年不遇的洪灾,且你俞奶奶、你爹他们接连过世,孤僧瞎又不知所踪,而自谦也身陷牢狱,并连累爹娘枉死,倘若这之间真有因果,你让我如何选择,我是当娘的人,得为自己的女儿考虑。”
而听过母亲这话,任静安再是心有怨恨,但岂能不为之所动,也惟有强忍心中的悲痛,愧疚道:“娘,静安知错了,请您原谅。”
林氏遂道:“娘两个甚么原谅不原谅的,只可惜这辈子注定,你和自谦有缘无分。但若余生能各自放下,从此一别两宽、皆是安好,等我死后,就是见了你爹和你伯娘他们,也算是交代过去了。”
静安闻后又生酸楚,如果自谦无事,随着时日久了,或许也能勉强放下,可遭受过恁般磨难,倘自己今后安心,不牵挂于怀,当是怎般无情,偏又不敢多言,再令母亲难受。
故沉默好是一会儿,才问道:“娘,他,他可是回车行去了么?”
林氏暗自一叹,顿生无力之感,怎会不知,依着静安和自谦那般深的情意,怕是一生难放了。但事到如今,对也好、错也罢,自己实是倾尽而为了。
于是便道:“依着自谦那孩子的心性,既然决意离去,你以为还能让咱们再寻到么。只是走前答应过我,定会好生活着,对得起他离世的爹娘。”
静安一听,虽有失落,但也稍是心宽。又寻思着,英子、俞可有、步艳霓几个,总不能同自谦断了往来,或许还有机会遇上他的,遂就不再多问。却哪里知道,这一别,便是阴阳相隔。
而这般,正当静安起身,欲跟母亲离开南房,谁知腿脚一软,竟是摔倒在地,也慌的林氏忙扶住她,心疼的问道:“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静安宽慰一笑,就道:“娘,我没事。”随后,便挣扎着想再站起。
但打从鹰嘴崖回来,身子本就十分虚弱,这会儿又经得自谦之事,如何受得住,遂又眼前一黑,晕倒在母亲怀里。更吓得林氏急忙喊来玲儿,二人好不容易才将其唤醒,却是神情恍惚着,像忘了发生甚么一般。
等再回到北房,便一头栽倒炕上,沉沉昏睡过去。而抚着静安已明显消瘦的脸颊,林氏此刻是真后悔了,当初不该隐瞒一切,倒不如实言相告,至于她和自谦,究竟为何种结局,只看两人的造化好了。
倘静安为此,始终无法释怀,长久下去,定会落下病根,那时的日子,不仅难以过活,又当怎般面对胡烨呢。故待愁眉不展的出了屋子,一时竟显得苍老不少。
而见其如此模样,哄着孩子的玲儿,也一阵心酸,就忙宽慰道:“老夫人,您别太难过,昨个俞郎中不是说了么,太太只是身子虚,其他的没甚么。”
林氏无奈道:“倘是这般简单,那就好了。”
但玲儿却若有所思的说道:“老夫人且放心,您和太太的好,玲儿记着呢。甚么话该不该言,自是晓得,不会同先生乱讲的。”
林氏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过叹了一声,又道:“瞒不瞒的,真相总会得解,不如随着去吧。我只是担心静安,才这点年纪,若因此留下个病痛,那可怎好。”
玲儿思量着便道:“老夫人,不如我去寻七姑太太来开解一下吧,多个人劝着,定会让太太好起来的。”
林氏闻过,不由得点了点头,反正涂七娘终要知道的,倒不如早些找来劝说一番,并又嘱咐着再往医馆走趟,寻俞可有给静安看看,也顺便喊上步艳霓。如此,玲儿忙答应着,就将孩子交给她,遂匆匆去了。暂且不表。
却说,自谦回到仇记车行,少不得向仇大少道明了情况。而其又能言语甚么,惟长吁短叹地感慨了一番,称这上好的戏文,想不到自己竟参与了编撰。
自谦白了他一眼,便道:“你倒有心思说笑,莫非等着瞧热闹不成。”
仇大少笑道:“那还能怎样,难道非要陪着你哭上一回么。咱又不似你们文人,实见不得儿女情长。”
自谦叹道:“若非缘悭分薄,谁愿故作矫情,就如那会儿云峰对柳姑娘,三郎和宋班主,心里又何尝好受。”
仇大少摇了摇头,烦道:“算了,别想恁多了,各人各命,便随天意好了。闲来兄弟几个一聚,一顿酒下来皆不过浮云,最终还不是难逃一个‘死’字,谁又记得咱们来世间走了一遭。”
说着,便去拿过一坛酒,又笑道:“人家送的‘圣仙’陈酿,看你的面色,还伴有咳嗽,大概是昨日淋雨之故吧,来,咱陪你吃上一碗,散散寒气。”
自谦笑道:“倘是被勇哥晓得,这等好酒竟被你私藏,还不知该怎般蹦高呢。”
这般,两人也无须菜肴,遂饮在一处。而等半碗酒下去,只听得仇大少说道:“既然你心事已了,今后就别再出去拉车了,只随我打理车行。”
自谦放下酒碗,便道:“正要与你说这事呢,我欲离开牟乳城,回鹰嘴崖去。”
仇大少不解道:“这是为何?”
自谦无奈道:“我若继续留下,少不得再引来甚么事端,还不如走的干净,从此断了念想。”
仇大少劝道:“倘日后有人寻来,只管有我为你打掩护,又何须离去。”
自谦叹道:“算了,之前就是诸人为我隐瞒身份,何必再去添乱呢,以后便躲得远远安生过活吧。”
仇大少寻思一回,就道:“也好,你当去成个家才是,总不能孤苦一辈子。”
自谦不禁心中苦涩,若有那般好命何至今日,便饮了口酒低头不语。而仇大少又问道:“你欲何时回去,我安排咱们几个聚上一聚,也算是为你践行了。”
但自谦却思忖着道:“静安极是聪慧,只怕她醒悟过我的身份,再来车行寻而不得,定会往鹰嘴崖去的。所以我想暂时到赤心会住上一段,等此事平息再离开。”
仇大少点头道:“好吧,以后若有事情,我就让人往那里寻你。”
如此,待两人说过一时,又忆着打相识以来的情分,不觉已是酒干坛空。而虽说仇大少只饮了少半,却也明显有了几分醉意,但等自谦临行前,仍不忘将那薪资结算甚多,又不顾推辞,硬是让人将其送出城去了。
便这般,再待到了赤心会,迟水蛟见他竟提着行囊而来,顿感疑惑。不过,当得知竟要住上一段日子后,哪还去管甚么因由,遂开怀大乐,称终于有人作伴饮酒了。
另相聊着自谦才知,柳桃再有些日子就要诞喜了,迟水豪多时只留在家中陪着。并宋姬又怀了身孕,让段英杰好不欢喜,为此还特意回来宴请过,若不是被告诉,自己有事不便,定也会喊上,随着热闹一番的。
因此时已近晌午,迟水蛟遂嚷着要外出吃酒,但自谦来前已是饮的不少,且还是空腹。更因受寒身子极虚,并昨晚又未曾睡好,早是疲乏的不行,忙推辞过去。
而瞧其脸色着实难看,迟水蛟只得打消念头,忙寻了屋子让他好生歇着,方独自去了。谁想,自谦这一睡,直至次早也未醒来,且还伴有高烧,并满口的胡话。
如此,迟水蛟粗莽汉子一个,哪里懂得照顾别人,便急的焦头乱额,偏又不放心让手下兄弟伺候,无法,就不得不打扰迟水豪,将其找了过来。
这般,当见得自谦的情况后,迟水豪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就斥责迟水蛟不早些告知自己,也不知寻医,遂忙用冷水降着热,又喊人去找郎中。
如此,再待自谦醒过,已是晌午,竟然昏睡了一日一夜。便看迟水蛟,擦着额头的冷汗笑道:“好家伙,咱以为来了吃酒的兄弟,没曾想竟是个索命的无常,自谦,你可吓死哥哥了。”
迟水豪瞪了他一眼,就道:“倘是自谦有个闪失,你这条命倒留着何用。”
迟水蛟嘿嘿乐道:“那敢情好,俺们兄弟俩结伴到了阴曹地府,仍接着吃酒去。”
也见兄弟俩待自己这般,自谦不禁动容道:“水豪哥,水蛟哥,多谢了,是小弟给你们添了麻烦。”
看其虽脸露病态,但却神智清醒,迟水豪总算放心不少,便笑道:“咱们兄弟之间,何须客套,你好生在这里养着就是,有甚么需要尽管言语。”
虽这会儿也想知道,自谦为何弄得如此狼狈,但是见他仍很虚弱,便只得忍住疑惑,容日后再问也不迟,何况家中还有牵挂。
于是就起身歉意道:“兄弟,柳桃即将生产,我仍需回去陪着,等晚上再来看你,还望莫怪。”
自谦惭愧道:“水豪哥我没事,你只管忙去吧,且这里有水蛟哥在,无须担心的。”
迟水蛟也笑道:“大哥,你快回家陪嫂子吧,自谦有我呢,便放心好了。”
迟水豪眼珠一白,其浑人一个,也懒得多言语,省得再顺着杆儿爬。就只交代着别忘了用药,并去酒楼定些好吃的,给自谦补补身子,这般叮嘱过方才去了。
而待到了晚上,英子也被迟水豪暗中告知,随着过来了。虽自谦已稍是好转,但仍担心的眼泪汪汪,说甚么都要他跟着自己回家调养。
自谦便笑着宽慰道:“我在这里有水蛟哥陪着,不知有多快活呢。若随你回去,且不说与姑姑、姑丈添了心事,倘是再被胡鑫知晓,又该如何解释呢。”
英子无奈点了点头,幽声道:“你如此样子,而静安姐又那般状况,真好是愁人。”
自谦急忙问道:“你去见过静安,她怎样了?”
英子叹了口气,遂将事情道出。原来,从她知晓了,两人回鹰嘴崖扫墓后,就一直心绪不宁,生怕闹出何种意外,又至今日头午,仍未见静安到学堂,便趁着午休,前去看望了一下。
不想,涂七娘、俞可有、步艳霓皆在,当清楚来龙后,再端量着静安,一副情凄意切的模样,这般滋味,自己岂能不感同身受。那时知晓了自谦的身份,也是如此心痛,直至今日仍记忆犹新、难以释怀。
而今静安伤了心神,岂是三言两语,就能劝好的,但也只能好话儿宽慰着,让她多为女儿考虑。这般,等被几人轮番劝着,又提及了孩子,倒令其缓了一些,不过还是忍不住埋怨了一回,怪不该将诸事隐瞒。
但看着静安那凄楚的模样,涂七娘和俞可有、步艳霓,虽知她跟自谦之间,为何等宿缘,却也不过多解释,惟怕再去添了烦忧。
倒是英子,索性将同自谦如何重逢雨夜客栈,偏对面而不识遗憾错过。待几载后再得遇见,但仍被所谓的甄子健蒙在鼓里,方致使同胡鑫定了亲。
再等说完,两人终得相认后的诸般心情,遂又直言,若不是自谦整颗心思,皆在静安身上,自己又怎会遭命运如此作弄。正因为尝过当中滋味,为令其少些遗憾,才撺掇着前来拉车,倘是要怨,便怨她好了。
当闻得这番言语,涂七娘几个皆是感慨丛生。如何不知英子对自谦的情意,哪里比静安少得了半点,偏是缘聚三人,又该怎般划分呢。
也让静安听后,一阵沉默,正如英子所言,好歹同自谦相守过一段时日,总算弥补了些许遗憾,遂又想开不少。却即使这般,仍是央求俞可有,前往仇记车行寻一下人,看是否无恙,不然难以心安。
其实,俞可有又何尝不担忧,就饭也未用,赶忙答应着去了。偏是此时的仇大少,一心想让自谦断了过往,好安生成个家,又岂会实言相告,只道已是辞工,其他并未多说。
俞可有无法,惟有回去如实道过。但静安仍不死心,又拜托其,抽闲往鹰嘴崖一趟,或许在村里也说不定。并央求涂七娘几人,他日无论谁遇到自谦,定要设法让自己见上一面,否则必定含恨终生。
那一副可怜之相,也令涂七娘几个暗自唏嘘,虽明知自谦,断然不会再与其见面,但还是答应下来。随后又劝慰了一番,而为怕扰了她休养,便辞行去了。
言归正传。因迟水豪来前,已打英子口中略是知晓了一些,这会儿又闻得详情,遂叹息不已。那时自谦往静安家中拉车,就觉着不妥,如今果然出了乱子。
便是迟水蛟这等粗人,虽对男女之事混不在乎,也不由得连连感叹。说两人就是戏台上的梁祝,有情难相得,只是千万别果真那般,生生死死的凄惨收场。
怎知,他自以为感慨得体,如此道了一回文绉绉之言,却登时惹得迟水豪和英子,是数落不止,称其还不如不说,倒像咒人一般。也直让迟水蛟好一通郁闷,索性只当个哑巴,再不多言半句。
而自谦听过英子之言,是久久无语,不想静安恁快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但还能怎样,既是真相已然得解,不如就彻底放下,不然可真扰乱了她的过活。
且为怕俞可有回村,再引起俞四的担心,遂又嘱咐英子,抽时往医馆知会一声,免得其白跑一趟。至于静安那里,想必他应晓得如何言语。
便这般,自谦于赤心会养着病,而英子本来是想伺候身边的,但静安暂时不能去学堂,自己若再告假,只怕谢因书就忙不过来了。
故此,只得趁早上进城时,顺路看望一下,且于家中,亲自给做点好吃的带上,却对迟兰丫谎称,留作自己午间食用。再等放了学后,又跑来照顾着,并将旧衣物浣洗一番。
如此倒也应了,她早年初见自谦时所说,相邀随着回家,为其洗衣做饭之言。不想多年后,竟果真兑现了,虽然已物是人非。
这般,又待过了几日,自谦的身子方才渐有好转,并被英子告知,静安虽说精神仍是不佳,不过已无大碍,或许不久便能再回学堂。且胡烨归来后,也被瞒住一切,只以为妻子乃染了风寒所致。
如此,自谦当然就安心不少,并在柳桃产下一女后,为避免与胡鑫相见,虽未前去赴酒席,却是在赤心会,随着众兄弟热闹了一回。
少不得还同前来祝贺的,段英杰、宋姬夫妇叙了旧情,从而将自己离开牟乳城的打算相告,称日后若无机会辞行,还请见谅。这般,倒更是缓解了之前的诸多忧愁,身体遂之又好上一些。
话不多表。且说,时下的天朝,也发生了一桩大事。便是侯三郎口中的那位黄姓先驱,当率领一干仁人志士,于某城再次聚义举事后,虽仍以失败告终,但因此,更引来朝廷对各省所谓的乱党,进行疯狂镇压,致使一片血雨腥风。
而有感时局走向,候知县唯恐天朝大势将去,几经考虑后,又同家人相商了一番,就决定借此隐退、告老还乡,不再过问政事。
如此,对即将离开牟乳城的于悍勇、侯三郎来言,又岂能不跟朋友辞行。故而,两人便在一日后午,寻到了仇大少,将事情道过,欲聚上一回。
却当得知,自谦在赤心会养病,于悍勇就顿然想起了迟水蛟。二人脾气相投,又皆是酒中之辈,此后一别,便很难再像以前那般畅饮了,倒不如将他和迟水豪一同喊来,好生热闹一番。
这般,虽仇大少也曾听于悍勇提过,有关候知县隐退之事,却哪里料到竟如此之快,遂心生伤感。不想从马云峰走后,接着又是自谦,而今就连他和侯三郎都要离去,但即使万分不舍,也只得派人往赤心会送信。
便如此,等到日落黄昏时,几人就在聚朋轩酒楼会于一处,以表临别之情。而入席前,仇大少先将自谦拉至一旁,告知了俞可有曾找过他,并胡烨也到车行把所剩薪资结了,但不知为何,竟将其一通数落,称实是看错了人。
自谦闻后,只是笑了笑,自己同静安已然这般,又何必去在意胡烨的态度。如此,另因仇大少上回所给薪资着实太多,故便也婉拒了再付一些的好意。
原来,当胡烨回到家后,本以为是夫妻久别胜新婚,谁知却事与愿违意难盼。试想,在静安知晓了,他曾和母亲一起相瞒自谦之事,岂能不怀有芥蒂,免不得就生分不少,且还大病初愈,更无心思面对。
偏胡烨反倒认为,定是因自谦的辞工离去,从而家中一些繁重之事,才导致了静安的劳累生病。也难怪不冷不热,若不是自己当初坚持雇来,又怎会发生这般情况,故此,方对其有了诸多不满。
言归正文。待入得席后,因几人皆知今日分散,只怕再难以相见,故这酒饮的虽有伤感,却也痛快至极。而于悍勇更是跟迟水蛟上来便连干三大碗,这才作罢。
随后放狂大笑道:“黑炭头,还是与你饮酒来的快活,实在过瘾。”
迟水蛟也豪情道:“病秧子,你也对俺的胃口,这辈子论吃酒咱没服过谁,你算头一个。”
于悍勇不禁遗憾道:“可惜我不日便要回龙城县,以后再没这等机会了。”
迟水蛟遂嚷道:“那就别走了,既然侯知县已是辞任,你便留下得了,有兄弟在,保管短不了哥哥吃喝。”
于悍勇叹道:“早年蒙乡人推荐,护着侯大人的家眷来到牟乳城,从此就留在身边听候差遣,不想晃眼竟已十年多年了。即便他辞官归隐,但那情分岂能轻易割舍,自是要随着一起去的。”
说着饮了口酒,又道:“何况,我已三十好几的人了,早该成个婚安顿下来。且爹娘年事已高,虽家有兄弟姐妹,可若再不回去尽孝,实是说不过去。”
不想迟水蛟竟撇嘴道:“亏俺还以为你是条好汉呢,敢情也是个蹩脚货色。却要那婆娘何用,倒不如一人赤条条来的自在。”
于悍勇遂戏谑道:“你若不近女色,又怎会于柳枝巷吃自谦兄弟一顿打,我看那妓馆你也没少去吧。”
几句话,说得满桌之人皆好笑起来。而仇大少也随着调侃道:“还是三当家想得开,日日做新郎,夜夜换俏娘,无须一辈子只对着一个,那滋味当然令男人神往了。”
迟水蛟登时脸色黑红,啐道:“偏是病秧子不讲究,哪壶不开提哪壶。”
遂又嘿嘿笑道:“逛那门自是不同的,不过就图一乐呵,咱又不是去招惹良家妇女,事后付钱走人,两不相欠。”
而三人如此插科打诨地说闹着,迟水豪也同侯三郎、自谦聊在一处,只见其恍然道:“原来候大人的老家在龙城,我还以为是咱牟乳县人氏呢。”
侯三郎笑道:“叔父来此任职不久,见牟乳城繁华、骄奢,不同一般,便要俺们也随着来了,那时还租住在,衙门后面的富源胡同,谁想这一晃就十几年,可不活脱脱成了本地人么。”
迟水豪感慨道:“这般长的年月,实不亚于故土,果真要离开的话,怕也不舍吧。”
侯三郎叹道:“谁说不是呢,我刚来牟乳城还是个孩子,如今却已年近不惑,早是适应了这里的风土人情。且诸多知交好友皆在此处,今日所留下的,又岂是他日一番回忆便可言语的。”
自谦就劝道:“既是如此,又何必随着回龙城呢。况且嫂夫人娘家还是这边的大户,你也有了今时的成就,若这般去了岂不可惜。”
侯三郎无奈道:“皆说这官场似污秽之源,恶心至极,处处尔虞我诈、假仁假义,何曾以真面目示人过,我也实是厌倦了。况且新知县上任后,各等职务必然会发生变化,那时还指不定怎样呢。”
遂而又压低声音道:“且照我叔父所见,依着今时的局势,这朝廷的存亡与否还未知呢。不然,诸多像云峰那等人物北上,又四处联络若干有志之士南下,为的是甚。
想来,咱们天朝离大事发生不远了,说不定就不逃过今年,如此,还是早些抽身去了为好,也省得因前途未卜,而日夜难安。”
而闻得此番言语,迟水豪心头一惊,到底多大之事,才能干系到一个朝代的存亡。却是自谦不以为意道:“这般的朝廷不要也罢,与内有负天下百姓,害得四海民不聊生。
与外面对蛮夷,又卑躬屈膝、忍气吞声,使之于咱们的疆土作威作福、欺压国民,实是丢尽了祖宗的颜面,倒不如大厦尽倾,改朝换代来的干净。”
侯三郎便笑道:“你今日是怎的,竟如此敞怀而言。”
自谦遂打趣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已不是官家,我再多过激言论,也关系不到你半分,可不尽着说么。”
侯三郎笑骂道:“矫情,以往却害得我疑惑不解,你和云峰虽为大学堂同窗,倒半点不似他那等激进之人。”
自谦就指着布满疤痕的脸,自嘲道:“若非那般,又怎能留下这等烙印。半年多的牢狱之灾,才令我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而侯三郎和迟水豪,虽知其曾在皎青州受过牢狱之苦,但却并不清楚,竟是这般因由,就不由得生了几分钦佩。依着自谦那时的年纪,应只为双十上下,可惜此生情意太重,执念男女之事,不然少不得一番作为。
如此,又看自谦伤感道:“候兄,咱俩自打相识以来,不过两载之久,其间虽也有渊源之因,但终究还是投心之故,只不知这一别,何时方能再见。”
迟水豪也颇有感触道:“我倒与三郎接触已久,当时虽不曾深交,但为人处事却令迟某佩服,不想后来又有幸随着自谦,一同知交一处。”
侯三郎便宽解道:“两位不必这般,世事皆逃不过一个缘字,咱们终有再会之期的。且兄弟情份摆在中间,哪里就恁的容易断了。”
遂之又笑道:“再且,我这牟乳县的女婿,又怎敢忘了丈人爹、丈母娘,回来省亲总是免不了的。”
迟水豪点头笑道:“这倒也是,那时三郎归来,可千万别忘了往赤心会走上一遭。”
侯三郎笑道:“这是自然,侯某还等着迟大当家的安排,到时也如三当家那般,四处乐呵一回呢。”
如此一说,两人相视大笑,言指何意岂会不明。而自谦却又问道:“候兄,不知你回去后有何打算?”
侯三郎寻思着道:“只看叔父的意思了,不过我倒想弄一幽雅之居,闲来读书品茗,再约三五知己把酒言欢,了却俗尘烦扰,余生逍遥,岂不美哉。”
自谦好笑道:“你倒多大岁数,若这般看透世事沧桑,岂不可惜了那跨海求学之才。”
侯三郎笑道:“心怀美好而已,依着当下的世道,早晚兵荒马乱,有多少人能安稳过活呢。”
说着又正色道:“对了,来前仇大少已同我说过你的事,还是趁早放下吧,且经历此回后,今生也总算少了些许遗憾,不是么?”
见他默然点头,便再劝道:“你留在牟乳城不好么,若回鹰嘴崖又能做甚?”
迟水豪为之无奈道:“我早已劝过了,只是不肯,也不知怎般想的。”
自谦忙解释道:“鹰嘴崖历来以读书为传承,而眼下的私塾,却在为先生犯愁,我若能回去教书授课,也不枉被那里的水土养育了一场。”
迟水豪方才恍然,而侯三郎也颔首道:“这教书先生倒是适合你,不然实是浪费了那满腹文采。另身处乡野,又无太多纷扰,我看可以。”
而如此说过,自谦就犹豫着问道:“那你走前,可要见一见宋班主么?”
侯三郎一愣,而后苦笑道:“何必再去扰了人家,便随着我离开牟乳城后,一同烟消云散了吧。”
却这一提到宋姬,迟水豪顿感心烦,也许是因段英杰之故吧,就举杯道:“今日相别已然不快,又何必再去为往事扫了兴致呢,来,咱们喝上一杯。”
这般,正当三人欲一饮而尽时,恰被于悍勇看到,遂瓮声说道:“你几个好是没趣,只顾自己吃酒,便不知喊上俺们怎的?”
迟水豪放下杯子,就笑道:“勇哥,你们谈趣正浓的,哪里忍心扫了这份兴致。”
谁知迟水蛟眼珠一翻,竟道:“便说俺们臭味相投就是,倒恁多理由。”
迟水豪无奈摇头,知其酒后甚么德行,也懒得去计较。却是自谦起身笑道:“你们可不是臭味相投么,大少好玩乐,而你不仅喜胡闹,更嗜酒如命,不然的话,又怎能对了勇哥的脾气。”
仇大少听过,遂揽住迟水蛟笑道:“这倒是,虽说咱酒量有限,但若论玩乐,却是丝毫不输勇哥和三当家的。”
迟水蛟嘿嘿笑道:“大少若是不服,等改日咱们赌场较量一番。”
随后却又瞅着于悍勇,故作挑衅道:“哪怕吃酒,俺也不怵你病秧子。”
于悍勇不由乐道:“瞧把你俩能耐的,不过两个臭皮匠,终不敌某家一个诸葛亮,也忒小看咱了吧。”
而此时,自谦已将三人的酒斟满,便笑道:“勇哥你还别不服,只因你要走了,今个才顾着你。否则像往常那般,俺们凑于一处轮番厮杀,这阵仗你能受得住?”
于悍勇哈哈笑道:“我倒要瞧瞧你们几个小子,如何与我厮杀。”
说着起身端起酒碗,却默然片刻,方又郑重说道:“此去一别,再会难期,牟乳城有你等兄弟,于某定会铭记在心,来,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只是这相别之言道出口来,再看几人皆神情黯然,侯三郎又岂能不心酸,就忙举杯宽慰道:“既是世事无常,难免沧桑变幻,或许正因为相离难舍,方才‘生’称凉生,‘酒’曰薄酒吧。
虽这一送一去,丈量的是天涯海角,但我等心间无距,又何必在乎一聚一别的伤感。任岁月如流,只愿咱们各自珍重,来,侯三郎也敬诸位。”
再当听过此番言语,迟水豪、仇大少、迟水蛟、自谦感叹之余,也豁然宽怀不少,便纷纷举杯相敬,道尽折柳之情。就这般,那酒更是浓重了醉意,直至深夜,待又一番惜别后,这才离开“聚朋轩”,从今东西分散而去。
却说,随着于悍勇和侯三郎的离去,自谦也到了回鹰嘴崖之时,而明白他的心思,迟水豪自不会过于挽留,倒是迟水蛟满腹牢骚,将其埋怨了一通。
而英子得知后,也是百般不肯答应,却又不言明为何,只让再多等一些时日即可。如此,自谦实在拗不过她,惟有忍着疑惑,暂且留下。
原来,从自谦养病赤心会,英子便知其早晚会离开的,竟莫名有种难以相见之感,故一直郁郁在怀。后又经反复思量,若果真这般,至少要将自己送嫁出去,方才不负两人打小之情,不然必定饮恨今生。
于是,遂将心中打算,向母亲全盘托出。而迟兰丫,这才知晓了自谦近来之事,一回叹息后,少不得也被女儿的情感所动。
迟心湾码头多年的妄自等待,换来的却是一场铭心刻骨之痛,如此的酸楚无奈,自己这个当娘的怎会不晓得,又岂忍再去拂了她的意愿。
故就和江远商量了一番,虽觉着有些仓促,且略显荒唐,但也不是甚么过分之事。无非是瞒着自谦的身份,等出嫁那日,把英子送出去便可。
即使江虎子,因俞清嫣有孕在身,夫妇俩不能归来,难免生有遗憾,不过为了女儿,两口子也只有妥协。何况自谦跟英子从小一处,那情分比兄妹更为深厚。
这般,江远就喊来胡鑫,称他和英子订婚已久,终不能如此拖着,让其回家禀明父母,看何时前来请期,早些将两人的婚事给办了。
而胡鑫虽感突兀,但也更为欢喜,打从跟英子定亲后,如何不盼望这日的到来。况且,自己爹娘早有此意,只是因旧岁时,江远一家刚给儿子完了婚,倘紧接着又张罗女儿的亲事,对于老两口来言实是不易,便想等上一年再说。
可偏是年,又逢着俞清嫣怀了身孕,如若英子出嫁,定无法同江虎子回来,而兄嫂皆是不在,她又怎能开心。再且,女儿的婚事,倘是缺了儿子、儿媳,只怕江远和迟兰丫也不会同意,因此就这般拖拉着。
而今闻得如此消息,哪里还去管有何因由,只要能早些将婚结了便好。何况那诸多成亲所用,爹娘早已准备妥当,另也无须购置住宅,婚后自是安居迟心湾,这般岂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么,于是,就忙赶回臣远庄禀告了父母。
如此,直待胡彦庭前来下了请期的大礼,将成亲日子定下,自谦知道后,方才明白了英子的心思,又岂能不感慨于怀。再思着曾无意相伴静安出嫁,更叹命运弄人,想不到早年的竹马青梅之情,竟暗藏着今时的这等玄机。
倒这般以来,在等待着大喜之日,而迟心湾码头又于眼前,不免便想起了刘金源,久未相见,也不知怎样了,遂问过迟水豪。当听得尚好,并柳叶跟柳桃情同姐妹,近来坐月子期间,更时常去照顾着,就放下了心。
只是刘金源不顾迟水豪拒绝,硬是将辛苦所挣,一点一点还着那时所欠的银钱,如此虽说过活安稳,但日子却也有些拮据,以致和柳叶仍无成婚的打算,令自谦闻过,顿然动起了心思。
既然这般闲着,何不在离去之前,将两人的亲事也给办了。今后难以再见,便当报答刘金源的救命之恩,故而就将想法道了出来。
一听这等主意,迟水豪忙痛快答应,正愁着刘金源所还的那些银钱,不知怎般处置,若能用于他的婚事,当算两全其美之法,何乐而不为。
如此,待商量一番后,遂着手准备起来,但因怕刘金源顾着脸面而婉拒,便决定瞒住他和柳叶。且有赤心会的兄弟四处跑腿,又无须三媒六聘之礼,倒也省去很多麻烦。
再等将诸事安排妥当,就择日不如撞日。午后,自谦遂来到码头,寻得仍在贩卖海物的刘金源,而柳叶则被迟水豪告知,柳桃有事要她帮忙,诳去了自己家里。
可想,当见到自谦,刘金源如何不欢喜,稍是聊过几句,就也不顾再做买卖,便拉着去吃酒。而其却笑道:“今日无须你请,水蛟哥已于赤心会安排下了,得知咱俩久未相见,才让我来喊你随着热闹一回。”
而刘金源,虽不想再欠人情,但有自谦在,又怎能不答应,就忙跟着去了。这般,等到了赤心会,迟水蛟瞧他浑身脏乱,便故意调侃道:“小金源,你好歹也算是个买卖人,怎恁的不讲究,如此样子哪里像来吃席的。”
刘金源讪笑道:“三当家的,俺们这些码头讨生计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平时哪里在意穿着,早是习惯了。”
这时,自谦忙去将提前准备好的新衣拿了过来,笑道:“金源,我做了一件因尺寸错了,不嫌弃你就穿上吧。”
也见刘金源欲要推辞,迟水蛟便不耐烦道:“你一个大男人忒的小心眼,兄弟之间莫说一件衣服,就是性命都豁得出去,倒像个娘们似的。”
刘金源尴尬得面色一红,忙谢过自谦。而正要往身上穿时,却听迟水蛟又笑道:“你这般岂不糟践了新衣服,索性盥洗一番,咱们再痛快吃酒,岂不更好。”遂不由分说,便让手下兄弟带着去了。
如此,等再次回来,迟水蛟就上下打量着,换洗一新的刘金源,不禁点了点头,又打趣道:“这才像个样子,难怪柳叶姑娘能瞧上你小子。”
自谦也笑道:“你才这点岁数,往后切莫亏待了自己,更别委屈了柳姑娘。须知道那钱是挣不完的,闲来无事,多陪人家往城里逛上几回。”
刘金源遂难为情地笑道:“我知道了俞哥。”
这般,待落座下吃了一通酒后,看时辰已差不多了,迟水蛟忙向自谦递了个眼色,便又对刘金源笑道:“小金源,今个喊你过来,一是因为自谦兄弟,二来想要你帮个忙。”
刘金源立时豪情道:“三当家的哪里话,我于码头承您顾着呢,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迟水蛟点头笑道:“好,有你这话便成,那就随着咱们一走一趟吧。”
如此,等来至门外,只见马匹已准备妥当,又有大红花轿并乐手,倒令刘金源惊喜道:“三当家的,莫不是今日您要成亲了,怎的不早些告诉俺,也好准备贺礼。”
却惹得迟水蛟呸道:“小金源你少咒咱,三爷岂会那般没出息。”
自谦不由好笑道:“金源,咱们跟着去就是,倒要看看水蛟哥耍得甚么把戏。”
于是,赤心会的兄弟牵马坠蹬,又将那花轿抬起,一路吹吹打打的,便往迟心湾去了。而此时的柳叶,已打迟水豪和柳桃口中,知晓了怎般情况,如何能不触动心肠。
想着被爹爹卖于妓馆所过非人,而今不但脱离苦海,又结识了诸多好心朋友。未嫌自己的出身不说,且还这般顾着,岂能不动容落泪,好是一会儿,方被柳桃劝住,这才梳妆打扮起来。
如此,再等刘金源随着一众迎亲队伍,来到迟水豪家中,当对着那位新娘打扮,蒙着红盖头端坐炕上的女人,又怎能摸着头脑,今日到底谁才是新郎官。
也正糊涂着呢,却见柳桃笑盈盈道:“金源兄弟,柳叶和我情同姐妹,往后可不许负了她,不然定饶不得你。”
刘金源闻后,愣过许久,方才看着自谦,疑惑道:“俞哥,这,这——”
自谦点首笑道:“你与柳姑娘这般久了,也该给人家一个名分的。”
而见其仍缓不过来,迟水蛟遂哈哈笑道:“憨小子,娶媳妇了,你倒干等甚么。”
说着,又拿过红绸绣球绑于他的胸前,嘿嘿乐道:“小金源,还不接着你的美娇娘,回家入洞房去。”
刘金源这才恍然,竟都是为了自己和柳叶,想着爹娘双亡后,还能有今日,便忍不住泪流满面。更未曾料到,当初一次善举救下自谦,却会结得如此锦缘,遂双膝一软就要给几人跪下。
但一旁的迟水豪,忙将其扶住,并安慰道:“今日大喜,可不能这般。况且也都是你应得的,若非那时你宅心仁厚,又怎会赚来这等造化。”
刘金源遂看向自谦,颤声道:“俞哥,我——”
自谦笑道:“你无须过意不去,咱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以后和柳姑娘安生过日子便好。”
刘金源哽咽难言,惟含泪点头,而红盖头下的柳叶,也已泣不成声。如此,柳桃只得好言劝慰着,但又遂之感同身受,就不时的,再陪着落下几滴眼泪。
见此,迟水蛟不禁急躁道:“倒婆妈个甚么劲,早些拜堂成亲,也好吃酒快活去。”
却被迟水豪瞪了一眼,说道:“你若能这般急着自己成亲就好了,省得咱爹整日唠叨,倒把我怪责一通。”
看其嘿嘿直乐,遂一阵无奈,又对自谦笑道:“那咱们便走吧,想来那边也准备好了,可别误了吉时。”
这般,刘金源也没有恁多讲究,除了柳桃因要照顾孩子无法跟去,遂在迟水豪、迟水蛟、自谦的簇拥下,亲自将柳叶背上花轿,又一路吹吹打打的,往赤心湾码头而去。
如此,等到了地方,乃是为两人所租的一处新居,这会儿早已张灯结彩、布置妥当。不但迟忠、江远、迟兰丫三位长辈皆在,就连仇大少,及提前下了学的英子,都赶了过来,只有胡鑫,因家中准备婚事去了而不在场。
这般,便在迟忠老爷子的主婚下,刘金源和柳叶拜了天地,并以江远、迟兰丫两口子作为高堂,而磕头叩谢。当然,也免不得夫妻行礼时,被迟水蛟等人闹了一回。
而正以为,再送入洞房就是,谁知一对新人竟不顾礼俗,硬是将迟水豪、迟水蛟、仇大少、自谦、英子几个,皆一一请上落座,之后便跪于面前,端端正正磕过一个头,以来答谢恩情。
如此行事,任谁见了也为之所动,更替刘金源与柳叶,苦命过后、重获新生,而感到欣慰。随后,自是往待归人酒楼赴席,那般热闹又何须多言。
却说,一番喜庆过后,正当自谦在等着英子出嫁之日,偏因身子本未痊愈,且又两回过度饮酒,竟又时常心绞痛起来,并多次咳血。
再有于悍勇和侯三郎的离去,难免伤感在怀,更令情况不佳。但想着应是自己抑郁所致,将养一段时日就可恢复,故也未当回事。
这般,转眼便到了英子大婚之时。故是日一早,自谦就同迟水豪、迟水蛟、刘金源,及数个精明能干的赤心会兄弟,来至家中帮忙,挂彩贴喜、招呼宾朋、安排宴席的,以待胡鑫接亲。
而不多时,段英杰同宋家戏班子也赶到了。因宋姬被迟兰丫认作义女,原本义妹出嫁,定要前来道喜的,但这段时日,害喜反应实是强烈,不得已,惟有让自家男人,带上最好的班底,以给英子庆贺一回。
如此,自谦自也见到了,赶来吃酒席的俞可有和步艳霓。因夫妇俩之前,已往赤心会探望过他了,这会儿再看着气色虽差,但精神尚可,遂放心不少,且嘱咐着,定要好生将养,莫再妄自思量了。
少不得又将静安之事说上一些,让其无须担忧,近来已是好转,并同胡烨、胡彦江、涂七娘一起回了臣远庄,忙活胡鑫的婚事去了。
及林氏虽仍惦记他,却也渐是释怀,不过,最近身子稍有不适,便无法随着来给英子贺喜了。倒是涂七娘知晓其无恙后,难免还有牵挂,就让转告,叫得了闲往家中一趟,即此,自谦方才彻底安了心。
而待这般聊过之后,当他又随着迟水豪等人,一同忙着诸多琐事,却被已在帮着英子梳妆打扮的步艳霓,跑来告知,说新娘让其去一下。
但因有碍是英子出嫁的新房,且又为男儿身,自谦本不想冒然过去的,只是再一寻思,今日相别断无后会之期,索性也就顾不得恁多了。
如此,等随着步艳霓进得屋去,柳桃、柳叶皆在,而打过招呼后,再瞧着端坐于梳妆台前,菱花镜中开过脸的英子,更多了几分韵味。只见:
低眉垂睑含羞,娇靥粉红如春。
当真风姿卓越,谪仙误落凡尘。
又看她,身着红地绣花袄裙,外罩背心式霞帔,脚蹬一对赤色鸳鸯鞋。虽三千青丝仍散于香肩,还未佩戴半点头饰,但终遮不住那份秀丽之姿,便一时有些痴了。
这般,也令英子心中一阵窃喜,却又不禁羞臊,遂故意轻咳了一声,才使其回过神来。而柳桃和步艳霓,如何不知二人定有话说,就忙拉着仍不明情况的柳叶,出了屋子。
如此,待两人沉默一会儿,英子含羞问道:“自谦哥哥,我今日好看么?”
自谦凝着她,点头道:“好看,这辈子所见的嫁娘,属你最为动人。”
英子抿嘴一笑,遂而又叹道:“可惜难为悦己者容,所嫁终非待归之人。”
看其低头不语,不由心中苦涩,如今已然这般,再多言语还有何用,遂又俏然笑道:“自谦哥哥,还记得小时候,你为我梳头么?”
自谦一愣,便笑道:“怎会不记得,为此不知惹你哭过几回呢。”
英子感怀道:“这时想想就像昨个似的,倘若能回去再活一次,该有多好。”
默然稍许,又羞涩道:“自谦哥哥,今日英子出嫁,你再为我梳一回头好么。”
自谦顿然鼻子一酸,双目为之湿润,想不到她喊自己来,竟是为此,便忙埋下头去,用力点了点。而等缓过情绪,暗自一叹,遂上前拿起梳篦,一下一下理着那满头青丝。
且口中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英子白发齐眉,三梳英子儿孙满地,四梳英子永谐连理,五梳英子和顺翁娌,六梳英子福临家地,七梳英子吉降祸避,八梳英子一本万利,九梳英子乐膳百味,十梳英子百无禁忌。”
而菱花镜中的英子,早已泪流如雨,任由斑斑红泪浸湿妆容。如此,自谦忙拿过丝帕,轻轻为其擦拭,并疼惜道:“早年你初至鹰嘴崖,我爹娘曾说,日后同姑丈、姑母,一起打发你出嫁,可惜二老皆已不在了,就由我这个不肖子,斗胆替代他们吧。”
随后便小心翼翼地,为英子略补脂粉,又将青丝绾起,再插上头钗,戴上簪红花,这才端量着娇羞的英子,满意的点了点头,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这时,只见英子打玉颈下,掏出他曾赠予的,那只青石镂空的无暇吊坠,含笑道:“任是金钗、银簪,都比不得自谦哥哥送我的礼物。”
自谦心中遂滋味丛生,不想她竟这般珍藏于胸前。而后又听英子说道:“自谦哥哥,你若怕胡鑫见着你,待会儿避开好了,英子已是知足,不会怪的。”
自谦笑道:“你只管放心,既然自谦哥哥答应送你出嫁,就一定会的。”
如此,因实在不便多待,忙又去喊来屋外的步艳霓几个,仍陪着英子,随后就离开了。但并未继续留在江远家中,而是往赤心会,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妥当。
再等恍惚着坐过一会儿,平复着心情,便闻打迟心湾处,传来了锣鼓喧天之声,自是晓得,胡鑫接亲到了。却是此刻,竟不知为何,以致莫名泪下。
这般,待再次返回,那院落里是人声鼎沸,宴席已然开始,就趁乱往北房,寻到了江远和迟兰丫,恰巧迟忠也在,三人正商量着何人送亲。而看其背着行囊、斗笠,顿感疑惑,忙问为何不入席去。
便见自谦跪下说道:“忠叔,姑丈,姑姑,晚辈要回鹰嘴崖去了,特来辞行。多谢长久对自谦的照顾,此番恩情,永生不忘。”说完,磕头于地。
迟忠忙将他拉起,讶异道:“怎的如此突然,留在迟心湾不好么,为何要走?”
自谦就道:“我在外已是几载,也该到了回去之时。况且俞四伯年纪大了,自谦惭愧,爹娘生前未能尽孝,总不能再放着他老人家不管。”
便闻江远叹道:“你若这般走了,倒让俺们如何对得住离世的堂姑母,还有俞良哥和嫂子。当初若没你家顾着,又哪里有今时的生计。”
迟忠颔首道:“是呀,那番恩情实是大过天地。再说,你就是回去了,又同俞四哥怎般过活,不然咱们把他也接来,尽管这里安生住着,断少不了吃喝的。”
江远忙也附和着,称如此可行。但自谦却婉拒道:“多谢姑丈、忠叔的好意,所谓老不离家,想来我俞四伯,也不会同意的,您们不用担心,我俩定会过活下去的。”
而江远和迟忠,皆是不善言辞的老实人,便一时不知再如何相劝,惟无奈地连连叹息。倒是迟兰丫含泪问道:“傻孩子,你是想趁此,一路送你英妹出嫁去吧?”
自谦点头笑道:“姑姑,我与英妹妹打小一处,情比一奶同胞。今日虎子哥不在身边,就让我随着送上一程吧,好歹也是一番心意。”
迟兰丫顿然动容,便对江远毅然说道:“既是这般,咱们也别另寻送亲之人了,有自谦陪着,才是英子最想要的。何况,胡家还有七娘和步家那闺女在呢,该不会觉着难安的。”
但江远却迟疑道:“可如此合乎情理么?”
迟忠也点了点头,后又思量着道:“还是让水豪、水蛟跟去吧。兄弟俩骑马抄近路,当夜就能赶回,也省得再去麻烦,胡家那边相送了。”
自谦也忙道:“姑姑,姑丈和忠叔说的对,送亲之人断不可少,有水豪哥、水蛟哥前去,岂不更撑得了门面,也免得那边挑理,说咱低眼瞧了他们。”
说过神情一黯,又道:“况且,我也只能一路暗自相随,这是与英妹妹的情意,跟他胡家无关。”
迟兰丫听后,心知他是要避着胡鑫,以免日后再同胡烨说起,引来甚么麻烦,便也答应下来。这般,自谦又让转告迟水豪、迟水蛟一声,自己先往码头候着,并谢绝了江远、迟忠的银钱相赠,就辞别离去。
如此,等来至院落,寻得俞可有,将事情讲过,再找着刘金源,令其含泪不舍的,依依道别后,少不得又同段英杰说了声,也让其转告宋姬,遂之便直奔码头去了,以待暗中送英子出嫁。
其实此前,因刘金源大婚时,已同仇大少辞过行了,自谦本打算是往西城门等着的,以便别过谢因书,但后来一寻思,静安早晚要回学堂,何苦还要让他替自己隐瞒着行踪,再去无端添了心事,也就打消了念头。
话不多表。且说,胡鑫于另一屋中,被迟水豪、迟水蛟等人陪着,自是一通热闹。不过还有几十里路要走,傍晚定要赶回臣远庄,故便匆匆赴得宴席,再待一干礼毕,一众迎亲队伍就吹吹打打的,要离开迟心湾了。
而此时,入了马车花轿的英子,却是将红盖头轻轻掀起,从两侧窗帘偷偷向外瞅去。奈何左有迟水豪,骑白马相伴,右有迟水蛟,跨黑马相陪,更看见段英杰、柳桃、俞可有、步艳霓、刘金源、柳叶等诸多相送之人,偏唯独寻不到自谦的身影,便难免有些失落。
这般,待闷闷不乐的行过一段,就闻轿子左侧被敲了几下,心知当是迟水豪,便问道:“水豪哥,怎的了?”
迟水豪看了一眼,骑马行于前面的胡鑫后,遂压低声音道:“英妹,你瞧外边是谁。”
英子忙又将红盖头掀起,侧首向外瞧去,已然出了赤心湾码头。但瞥眼却见一人,头戴斗笠、身背行囊,跟随着迎亲的队伍,那穿着打扮不是自谦还能是谁,顿时就喜极而泣,如何能想到,他竟用这等方式送自己出嫁。
但再一忖度,自谦定是要借此回鹰嘴崖去了,而她也即为人妇,想着打小一处,后再别离,等好不容易重逢,谁知今日又要分开,且难以相见,那心情岂能不沉重。遂之便酸楚不止,哪里还有一点出嫁的喜悦。
如此,只怔怔依偎在轿子窗口,掀着帘子的一角,深深凝着行于路侧的自谦,再不肯移动半分。就似是要将眼前,牢牢镶嵌双眸,留作以后相忆相伴,便一时沉浸在,惟属于两人的一段路程。
而那马车虽说略快,但有碍于前有一众乐手步行,也不得不驶得缓慢一些。这般,自谦倒也能跟得上,故一路就同英子频频相视、暗表情意。
也二人如此你来我去的,令迟水豪看在眼中,是暗自感叹,任怎般有情有意,终奈不过姻缘注定,是半分强求不得。当初自己何尝不对英子怀有心思,不想却与柳桃缔结成双,而其虽为自谦念念不忘,谁知偏是嫁给胡鑫。
倒是迟水蛟,跨马行于轿子另一侧,并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只觉着自谦这般送行,实是有些好玩,便不时向他歪嘴斜眼的,暗中调笑一回。
就更别提胡鑫,因骑马在前,又人逢喜事的,愣是没感到哪里不妥。况且,即使察觉出点甚么,也只会认为,不过同途相行的路客而已,却有何奇怪的。
岂会想到,那头戴斗笠、身背行囊之人,竟是自己所认识的甄子健。只不时神采飞扬的,回望一下马车花轿,再同迟水豪、迟水蛟说笑几句,一路享受着迎亲的喜悦。
如此,等到了臣远庄外,已是日落黄昏,便见胡烨早是领人候在桥头。这时,迟水豪、迟水蛟相视一眼,二人皆是眉头深锁,岂能不知到了同自谦分别之时。
若不是江远告知,如何会想到,他竟要趁此回鹰嘴崖去。早知这般,当提前设宴相送,好生打点一番才是,而眼下也只得面对别离。
于是,兄弟便俩向其点首示意,而后猛地收住缰绳,但看那两匹马,遂前蹄撩起,是长长一声嘶鸣。而自谦心知,这是在送别自己,就忙一抱拳,郑重回过一礼。
又深深凝了一眼,花轿中难舍的英子,也不顾她面容凄楚、秀目泛泪,便微微点了下头,就顺着幽河畔匆匆而去。谁想如此一幕,竟成几人今生最终的诀别。
而直待回首,已不见了臣远庄的影子,自谦方才缓下脚步,偏耳畔仍是不断传来,那接亲的鞭炮齐鸣之声,遂也格外心酸。
再听着幽河水,如泣诉般的流淌之音,又闻那山上的子规鸟,不住哀怨啼鸣着,更是悲痛难忍。离村不过九里路程,却是行的异常沉重,等赶回鹰嘴崖,夜幕已然降临。正是:
天命有定非所望,
尘劫不渡终应罪。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